那夜,沒有蚊子

何源勝

那夜,沒有蚊子

1.

其實太陽早出來了,只是我賴在床上不想起來。

我媽已經喊了我多次了,但腦袋裡仍是嗡嗡的聲音,這聲音好像蚊子的鳴叫,又好像不是。我仍然蒙著腦袋,屁股外露,我得再賴一會床。昨天晚上蚊子太多,嗡嗡叫著,伸手去拍打,卻什麼也沒有。家裡也沒有驅除蚊子的工具,蚊帳破了幾個洞也沒有修補好,這讓蚊子有了可乘之機,它們執著的想要吃我的血,讓我很煩惱和氣憤。我媽有時候會找扇子給我扇幾下,然後到處也沒有找到布料來縫補幾個破洞,後來她簡單的用了針線拉扯起來,但沒管多久又給裂開了。 奶奶說,“你經常扯謊調皮,沒有一個正形,活該蚊子叮咬你的血。”我知道奶奶是心疼我的,她說這話的時候,滿臉的皺紋散發了慈祥的色彩。她寧可自己被叮咬也不要蚊子欺負她的孫子啊,儘管如此,我經常為了出去貪玩,而向她撒謊。奶奶的口頭禪是,“衝殼子。”

蚊子嗡嗡的鬧到半夜,我無法入睡,但我又非常想睡啊。我詛咒著蚊子,不過詛咒也沒有用,它們似乎鬧得更歡,還企圖一次又一次輪番的攻擊我。我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間或揮舞一下手臂,這樣的揮舞方式,估計連蚊子都覺得煩了,或許蚊子覺得這是一種最簡單的形式主義,沒有半點實際意義。

後半夜我終於睡著了,睡得很死,估計蚊子也睡了。揮舞手臂什麼時候停止的,我也不知道。早上的太陽從窗子裡射進來,剛好射到我的床上、臉上、眼睛上,我的眼睛半天都睜不開。揉了無數次,終於睜開了,卻看到了手臂上好多的紅包。這是蚊子給我的“恩賜”,我氣憤的使勁抓了自己。後來我不怪蚊子了,我開始責怪自己的父母,為什麼把我生在這個偏僻的小山村。聽說大城市是沒有蚊子的。為什麼大城市就沒有蚊子呢?那兒那麼多人,那麼多新鮮的血液,不正是蚊子喜歡的嗎?

我想,假如我是蚊子,我一定要去大城市,那兒高樓林立,人來人往,夜晚也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日。我想咬誰就咬誰,想吃男人的血就吃男人的血,想吃女人的血就吃女人的血。但我想我一定要找比較肥胖的年輕女人,找女人是因為女人一直都是弱勢群體,好欺負;胖是因為血液豐富;年輕是因為血液充滿了質感。但我不是蚊子啊。看著手上的紅包,我又開始了對蚊子的詛咒,但忘記了自己想當一個“城市蚊子”的想法。

那夜,沒有蚊子

那夜,沒有蚊子

2.

我忽然翻身起床,不是因為不想睡懶覺,是猛然想到了對面山坡上有一株野桃子樹,樹上有很多的野桃子。從形狀上看,桃子基本上成熟了,只是有很多的茸毛覆蓋在桃子表面,我想這是桃子對自己的一種保護吧。不過以這樣的方式拒絕人去吃它,簡直是一種弱智,難道我不知道在衣服上擦幾下再吃麼。

我忙裡慌張的起床了,隨便穿了衣服和褲子。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對面山坡的野桃子樹。

“勝娃,早飯煮好了,你又要瘋跑啥?”我媽的聲音一下又把我拉了回來。原來還沒有吃早飯呢,都是蚊子欺負的,居然讓我忘記了肚子還在唱“臥龍岡”。雖然我媽沒有把我生在大城市裡面,但她嚴厲起來我也不敢不聽。於是我馬上跑到廚房,掀開銻鍋蓋,裡面還剩了一些稀飯,舀在碗裡,差點才滿。只是稀飯太稀了,米粒數十顆,一些青菜浮在中間,我不用筷子都可以喝完。這些有點濃度的液體,它們集中起來散發的熱能,對於正在生長髮育的我來說,能抵多少的事啊。

但我還是一口氣喝完。我還要去對面山坡呢,如果不早點去,野桃子是會被別人很快發現的,或許現在已經被人家發現了吧。

我飛奔出去,我媽以為我遭到什麼刺激了,在後面大聲喊我。我邊跑邊答應,邊答應邊跑。當我來到對面山坡的時候,樹下早有了河對面住的幾個小崽子了,他們經常一起,團伙作案,偷雞摸狗,尤其是偷杏子李子桃子之類的東西,是他們的專長。他們分別是:張三娃、李屁狗、紅癩子,王巴拉。這些是外姓人,沒有我們何家大院的人血脈正統。他們手上都拿了竹竿,地上落了很多的野桃子。這些野桃子都是我昨天看到的啊,現在被他們用竹竿全部敲打下來。好在他們來不及撿拾,我趕忙跑過去,飛快的撿起來。

“咣”的一聲,我感到我的腦袋被竹竿敲打了,感覺一下發昏,人慢慢的蹲倒下去。我腦袋裡瞬間閃現了很多的桃子,只不過這些桃子都冒著金光。我倒在地上一會,然後搖搖晃晃的爬起來,手上居然拿了塊石頭。“誰打的我,誰打的我?”我眼睛發紅的問,人還是搖搖晃晃的。

“就打你了,怎麼了?”四個傢伙一下全靠近了我。他們團結起來,形成了氣勢,一下圍著了我。我孤立無援,聲音一下小了很多,加之他們平時在這個村的所作所為,我心裡顯出了膽怯。“我想吃桃子,吃桃子。”然後我又慢慢的倒下去了,好像被抽了骨頭和筋的樣子,又攤到地上了。接下來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夜,沒有蚊子

3.

當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我看到很多落在地上的桃樹葉,還有幾個沒有被撿走的小桃子。那四個小崽子不知去向了。我不知道這幾個桃子是他們故意丟下來給我的,還是他們嫌得小不要的。我不管那麼多,趕忙撿起來,在衣服上擦了幾下,然後一口咬去,居然有甜的感覺。我把衣服拉起來,形成兜,兜了所有的桃子。兜了桃子,頭還有點不舒服,我慢慢的回到家裡,找了一張舊報紙把幾個小毛桃子包起來,藏在了我的床底下。但等不了多久,我又爬到床下去,從報紙裡摸了一個來,然後又在衣服上擦幾下。如此這樣,這天我基本上都在從床底下爬進爬出,直到最後一個桃子,直到最後沒有桃子了。

除了能吃到桃子以外,爬床下去也有意外收穫,就是我發現了蚊子的棲息地。原來它們的老家在床底下,難怪白天找不到這些傢伙。我一手拍過去,至少打死了5個以上蚊子。我想,我打得越多,晚上它們就少吃我的血。我的雙手後來沾了很多蚊子的血,不,應該說是我的血吧。蚊子只是把血還給了我,但也因此我的手上血糊糊的,看起來比較恐怖。

當我吃到最後一個桃子的時候,被我媽看見了。

她很生氣的說,“不吃你會餓死啊?”我一下就不敢吃了。實際上我已經吃了至少8個桃子吧,我沒有數過,也或許是9個吧,我媽看我的時候,我還不由得打著嗝。嗝裡面有桃子青澀的味道。

我媽說完的時候,看見我沒有發聲,她就沒有再說了。但我看見她背過身去,好像在擦眼淚。我不知道為什麼媽會哭,心裡很害怕,乾脆一下扔掉了手上還沒有吃完的桃子,我向門前的竹林扔去,扔得老遠的。扔出去的桃子劃出了柔軟的弧度。我很快看到幾隻雞跟著奔跑。這些傻瓜,是不是以為人給它們撒出的吃的嗎。

動物和人物都那麼飢餓,連草都長得不肥美。村莊的人們,有時候餓起來連石頭都想啃幾下,只要肚子有東西就好,就會感到幸福。

我媽說,“和我出去割豬草吧。”

於是我拿了鐮刀,我媽背了背篼,我們母子倆一前一後,去了“窩窩地”割豬草。我彎下身子,一次次親近地裡的紅苕藤,紅苕藤多好啊,它們只吃泥巴,到處都有泥巴,紅苕藤是不飢餓的。我媽在我後面,看到了我頭上有一塊烏包。她一下緊張起來,“怎麼回事?頭上是怎麼回事啊?”

那夜,沒有蚊子

4.

我不敢說是那四個小崽子打的我,我怕我告狀後我媽會去找他們的大人說事,然後這些小崽子受了氣,以後還會找機會再打我。我知道我媽的火爆性格,任何人都不敢輕易招惹她,她在上下溝是出了名的厲害人物,那種正義感無人能敵。我想了一會,打算說一個比較軟弱的人出來背黑鍋。於是我就說了一個人,“沙狗打的”。被稱為“沙狗”的人,是沙地主的孩子,解放前他家是地主,受過窮苦大眾的無數次批鬥過後,現在非常規矩老實,“沙狗”全家人不被人欺負就是好事了,絕對是不會欺負別人的。我媽一直很同情沙地主一家人,我想他不會為難“沙狗”一家人吧。這也是我說出“沙狗打的”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說出了“沙狗”,居然是因為他家的軟弱本分,好欺負。

我媽一下沒有說話了,半天冒了一句話,“沙狗怎麼會打你,你是不是欺負了人家?”我就把摘桃子的事情,歪在了“沙狗”身上。最後還說,“他用竹竿打的我。”那聲音很小,但還是說了出來了。

“那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家先去的,那是野桃子,生產隊沒有人要的野桃子,誰先去就是誰的。”

“你等會去給沙狗道歉”。這是我媽的命令。

我的天啊,我該怎麼去給“沙狗”道歉啊!但這是我媽的命令,我敢違抗嗎?回到家裡,我慢慢吞吞的走到我的臥室,我得端出一根高凳子,然後再去端一根矮凳子,然後再慢慢拿出書本,再擺出看書寫字的形式。我想這樣我媽就不會叫我去給“沙狗”道歉了吧。看著我慢慢吞吞的樣子,我媽說,“作業不是完成了嗎,還要做啊?”

“我想把字再寫一次。”

“那你寫吧,我去找更名談談”。

“沙狗”的本來名字叫沙更名,現在我媽要親自去找他了。

怎麼辦啊,原來撒一個謊,需要另外的謊來支撐啊。早知道撒謊如此害人,我還不如讓蚊子多咬幾口。以前對奶奶“衝殼子”,那是因為要揹著大人去溝上灣堰塘洗澡,去偷李子,也偷過番茄吃。我忽然想起了蚊子。我居然感覺到蚊子是多麼的可愛,蚊子愛憎分明,它們專門咬愛撒謊的人。像我這樣的人,就該被蚊子叮咬。

沒多久,“沙狗”在我忐忑不安的心情中,走進了我的視線,他爸走在他後面,也跟著過來了。

那夜,沒有蚊子

那夜,沒有蚊子

5.

事情終於被我搞大了。

沙更名來到了我的面前,表情非常難過,他眼睛木木的看著我,又看著他爸。他爸,就是過去的那個地主,一個本分老實的人,一個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人。沙地主對我說,“勝娃啊,我家更名不該打你,他是來給你道歉的。”聲音低低的,比我的頭埋得還要低。“沙狗”沒有說話,也沒有道歉,我不敢看他,但我知道他一定很憤怒吧,也或者不是憤怒,是委屈,是傷心,是難過吧。

我一下子心慌起來,我聽見了我心臟“咚咚”的跳聲。全身開始發軟,腿腳不聽使喚了。凳子一下翹起來,我滑到了地上。坐在地上的我,心裡稍微感到踏實一些。我忽然哭了起來,“沒關係沙狗,沒關係沙狗。”我邊說邊哭,語言含糊不清。其實我心裡本來想說,“不是沙狗,不是沙狗”,但說出來的意思卻變了,並且這意思還被大人們聽見了,也被沙狗聽見了。我感覺自己好丟人啊,全世界都知道了我在撒謊,可是我還在繼續掩飾,居然厚顏無恥的說“沒關係沙狗”。天啊,天理何在,我多麼希望所有的蚊子全部跑過來,來咬我的血,來懲罰一個撒謊的人。

究竟該誰說“沒關係”啊?我?沙更名?

我繼續哭著,好像自己很委屈。我不知道“沙狗”是怎麼離去的,也不知道那個地主是怎麼離去的,也不知道我是怎麼從地上爬起來的。那天下午,天氣很怪。明明天上有太陽,卻下了幾顆小雨,這樣複雜的天氣,不知道能夠隱喻什麼,反正我是迷迷糊糊的度過了那一天。作業本上,一個字也沒有寫。

終於到了晚上。

我主動提出不想吃飯,或許是因為野桃子吃多了,也或者是因為其他原因。我媽始終沒有和我說話,有時候她也會偷偷的看我一眼,但我沒有心情搭理她。我躺在床上,抬頭看著蚊帳上的幾個破洞,心裡很不是滋味。真希望蚊子們馬上出來,兌現我的希望,我希望蚊子來叮咬我這個撒謊的人。蚊子果然“嗡嗡”叫起來,在我頭上盤旋,它們在尋找切入點。

該如何下口,是蚊子思考的問題;該怎麼去面對“沙狗”,是我的問題。我心裡想著沙更名的事情,我才不在乎蚊子的叮咬了。咬吧,咬死我吧,我就是一個撒謊的人,一個騙子,一個只知道欺負弱小的小人。

蚊子終於找到了地方了。紛紛落在我的臉上、手上、耳朵上、鼻子上。我多麼希望蚊子把我的血吸乾,那些骯髒的血必須剔除出去,我才好長出乾淨的、新鮮的、正義的血來。

那夜,沒有蚊子

6.

這樣任憑蚊子叮咬也不好。

如果這樣下去,我不如死了算了。現在,我得趕緊起來,今天晚上,我得去找到何更名,我可憐的“沙狗”兄弟,我一定要當面給他解釋清楚,讓他明白我是一個誠實的人,一個不欺負弱小的人,一個敢於認錯的人。我翻起身來。

“喲喲,這是要去哪兒啊?”

“去找沙更名。”

“哦,去吧去吧,去了早點回來。”我媽邊說邊向我揮手。

我終於到了沙更名的家了。可惜更名已經睡著了,那個地主接待了我。我看著這個老實巴交的地主,比塵埃都要低調的地主,就一股腦兒,一字一句的說了事情的真實經過。沒想到老地主笑了,說,“你終於說出來了,你媽猜到你就要過來的。”他接著說,“你媽真是神了。”

我的天啊,居然你們早都知道啊。“那麼”我遲疑了一下,“沙更名知道不呢?”

“他不知道,我們沒有讓他知道。”

“那他多委屈啊!”

“沒事沒事。”沙地主反而顫顫的說。

“這對他多不公平啊!”

“沒關係的,明天一早我們會給他說的。”

“那我就不走了,我要和他一起睡。”我說,“明天一早,他一睜開眼睛,我就親自告訴他,可以嗎?”我幾乎哀求著這個慈祥的地主,好像在面對堂屋裡祖先的靈位說話。

“好吧,你媽那裡我去幫你招呼一下。”

沒多久,我看見了沙地主打著火把,走在了河邊上。他對著河那邊的何家大院喊起來,“先貴,你家勝娃今天晚上不回來了,他要和更名睡。”

沒多久我聽見我媽的回答,“要得。”

那夜,沒有蚊子

7.

我聽見我媽回答的時候,我似乎也聽見了河水流動的聲音。多麼奇怪啊,沙地主的聲音,我媽的聲音,河水的聲音,這些聲音多麼的美妙啊。這些聲音居然讓我的心情一下輕鬆起來,我感覺到了前所有未的愉悅,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一泡尿,憋得太久了,一下找了地方撒了出來,我不覺“啊”的叫了出來。

夏天夜晚的風開始從河邊吹過來,吹在了我的頭上、臉上、耳朵上、手臂上,那些被蚊子叮咬過的紅包,在夏風中,在這個夜晚,得到了愉快的撫慰。

更名仍是睡著了。人受到委屈後,付出的力氣是很大的,付出了力氣是容易疲倦的。我看著他睡的很香甜,不忍心打擾他。我悄悄的爬上床去,在他的側邊睡下了。

那夜,沙家灣,居然沒有蚊子。

(圖片來自網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