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学人|朱荫贵:我在北大的非洲室友阿贝贝

[题记】朱荫贵,北京大学历史系中国史专业1978级学生,现为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朱荫贵教授说:此文作于2004年。今年是恢复全国统一高考40年的年份,仅以此小文作为改变我命运恢复高考的一种纪念。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苏轼

人生的经历,有时候回想起来很有意思。我想,一个人的一生,一定会有一些事情的发生,会成为生命旅程中的转折;有一些事件,会因其特殊而存入记忆的册页,此后某一天这一页被掀动时,会触动你心灵的弦,引发你会心的微笑、心灵的震颤、莫名的惆怅抑或悠悠的忆念……。

复旦学人|朱荫贵:我在北大的非洲室友阿贝贝

1978年夏,朱荫贵(左一)与北大同学合影,左三为阿贝贝

1978年,注定了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年份。这一年,在经历了近乎快乐的高考后,我竟奇迹般的被北京大学历史系中国史专业录取了。想到作为所谓“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长期经受的种种不堪待遇,尤其是上半年还在海南岛为杂交水稻育种,十月份就要到串连时打下过深深印痕,但此后连做梦都想不到还会有机会去读书的北大,成为文革后通过全国统一高考招生的第一批大学生,真是深切的感受到了命运的巨大落差和体会到了“意外”一词蕴涵的深刻语义。

然而“意外”的事在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那就是到北大后不久,我居然被系里派去陪留学生同住,由此开始了从北大26号留学生楼再到勺园留学生楼将近三年多的陪住生活,在我的人生经历中,也由此增添了难忘的一页……。

缘起

大约是78年底,进校已有二三个月了,那时的心境,依然可以用“难以置信”来形容:惊喜中夹杂着惶惑,快乐中常常感到不安。突然会觉得是在做梦,总担心梦醒,总害怕这一切都会失去。我想,当时北大学生心情之如我者,应当不是少数吧?

就在这样的心境中,一天中午一位到系里取信回来的同学转告我:“张老师让你下午去系里找他”。“张老师找我?”我知道张老师是系里主管留学生事务的老师,他找我干什么?不会是弄错了吧?或者,我做错了什么?在跨进历史系所在的二院古色古香的大门时,忐忑不安的心情始终萦绕着没有离开过我。

或许是看出了我的不安,张老师到很干脆,一句话直奔主题:“今天找你来,没别的事,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如果让你去陪住,你是否愿意?”“陪住?”北大有陪留学生住的制度我是知道的,两人一间,还可以享受一些特有的待遇,也因此被仍然住八人一间宿舍的某些同学羡慕。我们班就有几个同学被系里派去陪住了。这种事是组织安排的,并非谁想去就可以去。但我却没有想到此事也会落到我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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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夏,朱荫贵与阿贝贝

“陪住的同学不是都已经去了吗?”面对我的惊愕,张老师不得不作些解释,“系里派去的陪住同学是决定了,可情况并不是不变的,征求你的意见,是因为有留学生希望你能够陪他住”,“哦,是吗?那是谁呢?”陪住的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十分突然,我仍然难以一下反映过来。“是埃塞俄比亚来的一个留学生,叫阿贝贝”。“阿贝贝,埃塞俄比亚来的?”我明白了,在上历代文选和中国史课时,我的旁边曾几次坐过一个棕黑色皮肤、头发卷卷的留学生,还向我询问过几个问题。看来,大概就是这个留学生了,可他为什么要希望我去陪他住呢?我又合适吗?”

因为我听说,能够去陪住的中国同学,都是经过“把关”的政治可靠、学业优秀的学生,自忖与此标准有所距离,再加上长期“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留下的“积习”,使我顾虑重重仍然不敢贸然答应。看我没说话,张老师又加了一句:“让你去陪住,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是组织对我的信任?那没什么好说的,我当然应该答应了。可我应当注意些什么呢?”“需要注意的问题,留办的老师会告诉你的。”

就这样,在这次谈话的几天以后,我提着行李,搬到了位于北大南门附近的留学生26号楼,开始了我在北大的陪住生涯。

你就象我爸爸

写下这个小标题的时候,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震颤,忘不了当时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也忘不了当时给我带来的尴尬和给我心灵上造成的震动。

这大约是我搬到26号楼两三个月以后的事。

很快,我就知道了我陪住的这个埃塞俄比亚留学生的大体情况。他是一个20出头的小伙子,是接受中国国家资助,从东非那个古老国家首批到中国来留学的五个留学生中的一个,他们先共同在南京学了两年中文,然后同来的五个同学分散到中国不同的城市和大学,分学不同专业。因此,阿贝贝大约跟我们差不多同时来到北大,成为中国历史专业的一个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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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西门

说实话,和这个棕黑色皮肤卷卷头发的外国小伙子一起住,一开始还真不习惯。想想吧,在来北京之前,我几乎就没有见过活生生的外国人,现在不仅楼里内外都是外国人,还得和其中的一个早晚相处。同时,还隐隐担心哪里做的不好,丢了自己的面子不说,连带的让别人看低了中国人就罪过大了。况且,对他的国家,我又知道得太少。埃塞俄比亚,那是一个多遥远的国家啊,我对这个国家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有一个塞拉西皇帝,后来被门格斯图取代接掌了政权,首都叫亚得斯亚贝巴。其它一无所知。从他的嘴里,我知道埃塞俄比亚有着悠久的历史,(最近报上公布的东非人类头盖骨的考古发现,证实了这一点,甚至有专家据此认为地球上现代人的起源,就在埃塞俄比亚)有自己的文字,有抗击外来侵略的光荣历史,是非洲少数几个没有成为殖民地的国家之一……。

来到这里后,我就有了两个重要发现:一是他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难与相处的担心自然消失;另一个就是他这里有不少锅碗瓢勺等厨房用具,菜刀、菜板也一应俱全,还有一个电炉。也许是过去当知青时习惯于自己做饭,看见这些东西自然产生一种亲切感,不由的问他,“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你自己做饭吗?”“不,我不会做,这些东西是那些回国的留学生留下来的,他们看我这里房间大就放这儿了”。确实,我和阿贝贝住的这间房因为在这栋楼的拐角处,差不多比其他留学生的房间要大一半左右。(也正因如此,后来我们在这个房间里甚至还给他开过很多人参加的一次生日PARTY)“你会做饭吗?”他问我,“当然会,我在农村干了十年,不会做饭怎么行?”“那你教我行吗?”“可你为什么要学呢?留学生食堂的伙食不是很好吗?”“好是好,太贵了,再说,又太远”。“那没问题,你买材料,我来教你做”。七十年代末期的物质供应远不如后来,再说,还需要票证。我是一无票证二无钱,就只能以“知识产权”来入伙了。

此后不久,他果然从友谊商店买来了牛肉、鸡蛋、番茄酱、豌豆、洋葱、沙拉油、通心粉等食品,在没有炒锅,没有火炉的情况下,我们开始了中西合璧的红烧番茄洋葱牛肉的烧制。不知为什么,当这一锅菜烧好时,香味四溢,刺激的我们二人都馋涎欲滴。隔壁的一个马里学生也“闻味而来”,加入了食客队伍。此后,过一段我们就要创作一顿食谱上没有,我们自己却食之有味的“家宴”。做饭的经历,很快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也终于引发了标题上出现的那一句话。

那是一天上午,我煮了半锅面条,一边往里敲鸡蛋,一边催他快些起床,“快点,快点,一会上课要迟到了”。当他端起面条看着我时,突然冒出一句:“你就象我爸爸”。“什么,你说什么?”可以想见,在中国人之中,自愿而认真的对一个不是自己父亲的人说这句话,是不可想像的事。因此,在大惊之余,我的碗都差点掉在地上。看着我吃惊的样子,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突然意识到他不懂这在中文中是占别人便宜的话。可他这么说,难道是真的,我真那么老,象他的爸爸?“我就那么老,象你的爸爸吗?”我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不,我是说,你象我爸爸一样,叫我起床,还给我煮面”。“哦,是这样”,我松了一口气,又马上扳起脸对他说:“阿贝贝,以后不许这样说了,知道吗,在中国,随便这样说是不行的,我可不想占你的便宜”。“占便宜,什么叫占便宜?”我不得不对他作了一番解释,同时告诉他,你今天对我说说不要紧,要记住,以后在外面可不能随便说”。

复旦学人|朱荫贵:我在北大的非洲室友阿贝贝

北大校园

但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他的一种渴望、一种对亲情的渴望。想想吧,18岁就离开家,一走就是好几年不能回国,周围都是异国他乡的人,同来的五个同胞还不在一个城市,这会是一种什么心情。这种心情,以后我自己也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才有了更深的体会和切身的理解。

乡愁

搬来后,我就发现,阿贝贝的房里有一套音响,还有几盒录音带。那几盒录音带录的都是埃塞俄比亚的歌曲,是一种听起来旋律相对单调,配器也比较简单的带着一种忧郁感的歌曲。可阿贝贝却百听不厌,只要他在,不管干什么都要将这些带子一遍遍的放来听,有时还跟着一起哼唱。“这是你们的民歌吗?”有一次我问他,“对,这是我们那里的民歌”。他回答。可你为什么一遍遍的听不够呢?”“是啊,是听不够,你知道吗,我们是反政府的,以后回国不知道是什么命运”。“为什么?”“唉,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他说话时眼神中满是忧郁,竟完全不是平时的模样。

“那你假期可以回国去看看啊”,“不,不能回去”。至于为什么不能回去,我不好多问。我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大学教授,在首都亚得斯亚贝巴的一所大学里任教。那时不像现在,电话和因特网十分方便,因此,感觉他们间的联系也不多。

是的,对于他的国家,我确实了解的太少,但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却留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这首先是一种无奈,对未来命运的不确定性的无奈。其次是乡愁,是一种对祖国对亲人深深思念而又无法排解无法斩断的感情,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思乡之情。

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思乡之情,大概人类社会都是共同的吧?但是我想,可能只有亲身到国外生活过的人才能够更深切的体会。那是一种另样的感受,想想吧,你每天生活的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你有关,但又似乎无关。别人国家的长处会触发你的联想,别人国家的短处会引起你的感慨,但无论长处短处,有一点却十分真实,那就是都会触发你与自己国家的比较。这种比较,在引发深深思念之情的同时,也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寂寞。呵,那种长长的无孔不入无时不在的寂寞和思念啊……时隔十年,当我也在国外留学独自躺在异国他乡的小屋中,细雨微风相伴,乡愁入梦之时,才有了真真切切的感受。而在陪住的当时,我除了同情之外,却找不出更多的语言来安慰他,只好用开玩笑的方式转移了话题。而今想来,内心深处,总免不了一丝淡淡的歉意。

考察花絮

平心而论,这种文化、背景、经历甚至种族都极不相同的年轻人住在一起,朝夕相处,确实是一种特殊而又难得的近距离观察和了解对方的机会,对于积累人生体验、扩大视野、学习与不同文化传统的人相处,有很大的好处。而且,还会了解许多其它地方和其它途径绝对无法知道的事情。阿贝贝讲到他到中国后的一些体验,一些经历,由于是与我们在完全不同情况下的感受,就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复旦学人|朱荫贵:我在北大的非洲室友阿贝贝

北大校园冬景

譬如,在寒暑假时,留学生办公室为加深留学生对中国国情的了解,常常组织他们去外地考察。有一年暑假大概是去了西部黄土高原地区,阿贝贝也参加了。回来后在谈到此行的印象和难忘的事情时,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件事:在去一个村庄参观时,当地人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真实的活生生的外国人来到他们的身边,发生近距离观察的事情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他们对我们很惊奇”,“听见我们会说中文,更惊奇”。“是吗,那是因为他们很欢迎你们,希望了解你们,你知道吗,在你们去的地方,历史上民风就是很淳朴和好客的”。“是啊,可是你知道吗,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走上前来,用手指头在嘴里蘸了一些唾沫,然后在我的手臂上涂抹了几下,回过头去对围观的人惊讶的说:‘不掉色,是真的!’怎么,难道他们以为我是用染料把皮肤染黑的吗?”他一边说,一边表演着当时的情景。又接着说,还有一个人伸手在我的头上拔了一根头发,然后对着太阳光看着说:“嗨,这头发不是假的吧,怎么象羊毛,卷卷的呢?”

他叙述和表演的事情实在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我想像着当时的情景,想像着阿贝贝被当地人认为可能是用染料染黑皮肤,以及奇怪他的头发会卷的意外见解,实在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我对他说,“你不要奇怪,这些当地的群众是非常淳朴的,他们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象你们这样从外国来的人而已。所以才会感到惊奇,你不会生气吧?”“没有,我知道他们是好奇,我们家乡也有很多人从来没有见过外国人”。“对啊,他们对你们的招待一定很热情吧,这种热情才是真的。另外,你也可以看到,他们是多么希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和人啊”。“是啊,所以我一点也不生气,我和他们在一起交谈很高兴”。

尽管如此,我的心情却没有轻松。也许,对于我来说,这是轻松话题引出不轻松感受的典型例子之一。

逝者如风!逝者如风!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阿贝贝,我曾一起住过好几年的室友,在这个地球上,你可还好吗?当你毕业回国后,我们的联系就中断了。我知道,今生我们再相见的概率可能只有亿分之几,但我仍然希望你知道,不管今生是否还能相见,你的异国兄长都衷心地祝福你一切顺利,健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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