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郎:尋訪青城百歲隱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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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中自有長生藥

唯美而孤逸的日本老頭谷崎潤一郎會喜歡青城山太清宮,這個小道觀如同處在一個綠夢之中,陰翳無處不在,如幄青山飄拂世外之氣,山色像青碧大鳥的巨翅耷拉下來。

白郎:尋訪青城百歲隱士

▲谷崎潤一郎先生

2008年“5•12”大地震的暴烈猶未散盡,一群失去家園的鄉民幽居於大地的傷口,木然站在正午的坡地上,幾枝竹子垂頭對著他們身旁的地震棚。一個道姑走過來,神清氣朗,髮髻花白,青料道袍上斜掛著個紫布袋子。聽說我們是來採訪百歲老道長蔣信平的,她說自己就是蔣道長的徒弟,老道長還在睡覺,等會才會起來。道姑帶我們去道觀,她叫周崇英,64歲,江津朱楊溪人,1990年出的家。她告訴我們,老道長每天子時(晚12點左右)開始睡覺,睡到中午或午後才起來,一般要睡12到14個小時。我想,道教追求清虛無為,這位“睡仙”老爺子是不是在修煉睡功喲,史上仙蹟縹緲的陳摶老祖正是修睡功的,曾寫過迥脫根塵的《喜睡歌》:

我生性拙惟喜睡,呼吸之外無一累。

宇宙茫茫總是空,人生大抵皆如醉。

勞勞碌碌為誰忙,不若高堂一夕寐。

睡中真樂我獨領,日上三竿猶未醒。

太清宮在寶唐山山嵐,沉沉綠靄化為雲氣。一陣含著鸚鵡綠山光的山風從空山中流出。道觀很簡樸,在大地震中受損嚴重,斧頭的勞作聲從廂房裡傳出,木格窗溢出一股新漆和清香木頭的混合氣味。三清殿前堆著用作維修的寬片青瓦,蓋了塊彩料大帆布。老遠就見一個老者端坐另一側廂房前,白淨的道袍上怪怪地披了件攝影家常穿的綠夾克。周道長指著老者說,沒想到師父已經起來了,今天你們的運氣好哦。我們過去給老道長請安,他知道我們要來似的,微微頷首,從容一笑,吩咐周道長給我們泡從山上採來的嫩尖茶。絲毫看不出老道長已一百好幾了,一臉細皮嫩肉,看不到年邁者通常有的老年斑。他的後腦勺大得異於常人,兩隻大耳朵優雅地挺著,眉毛、頭髮已掉得差不多了,只在後腦上部蕭疏地剩了一束銀髮,用黑布條高高挽成一個漂亮的髻子。他的眼晴不時半眯著,混沌深邃,敏銳,俏皮,當眼內深沉的精光射出,似立時便洞穿滾滾俗塵。周道長說,地震後節奏被打亂,師父瘦了,為太多事情焦心,以前比現在白胖。向老道長打聽出生年份,回答說生於1902年,也就是光緒三十二年。我下細一想,光緒三十二年應是1906年才對。接著他突然大談張大千與青城山的交情。上次一個朋友來採訪他,回去後說老道士喋喋不休一個勁大談張大千,使採訪幾乎無法進行。如今老道長說錯出生年頭,張口便故技重施談張大千,我皺了皺眉頭懷疑他歲數太大腦筋昏沉。結果很快察覺如此擔心是多餘的,老人清醒著呢,耳朵很好用,記憶力驚人,大談張大千想來是出於照顧來訪者的口味,想爆點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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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大致講的是:張大千暮年(1982年前後),十分懷念抗戰時在青城山上清宮的隱居生活,牽掛自己種下的梅林,於是託人打聽青城山還有沒有道士,這個人在青城山訪到了蔣老道,蔣就把自己的拂塵送給來人,讓他帶回去交給張大千表明青城山還有道士;不久,張大千讓兒子拿著兩幅他的畫來大陸送給青城山的道士,後來老道長在天師洞當家時,小心翼翼保管這兩幅畫。講完,他誇張地咧著嘴笑稱,今天講的有些細節 “保證連前山的唐娃娃(現任四川道教協會會長唐誠青)都不曉得。”問那兩幅畫具體畫的啥,答曰一幅荷花,一幅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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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先生

老道長與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同齡,出生時距清朝垮臺尚有6年,在時間的溪水之上垂釣了太久太久。我怕他繼續糾纏於張大千,忙找準時機請教養生秘訣。結果他對高深玄奧的養生理念嗤之以鼻,認為當代人喜歡在唸頭上打轉轉,是小兒之見,養生其實就是先要把最基本的、最符合本性的事情做好,根子牢固了,身體真正獲益了,自然能漸漸明道。具體說來,就是先要做到三好——睡好,吃好,動好,“呵呵,每天我都睡得很長”。周道長在一旁插話細說老道長的日常起居,“師父愛睡瞌睡。總是睡得很香,一上床就睡得像小嬰孩。他每天吃兩頓,中午起來吃一次,晚上10點左右吃一次,下午有時吃點水果。他最愛吃雞蛋和湯圓,地震前一頓吃10個雞蛋,或者是40個湯圓。現在一頓只吃5個雞蛋了。還愛吃麵條、糯米飯、綠豆湯稀飯、花生漿稀飯。”(老道長的驚人食量讓我生疑,後來詢問附近山民,再次獲得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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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長說:“養生,東西不能亂吃。要清心,要多動腦筋。身中自有長生藥,何必天涯海角尋。”接著又吟了句:“紅梅與青松,爬山疾如風。”這說的是“動好”,老道長和張大千一樣性喜梅花,給自己取的雅號叫“紅梅青松道長”,他愛動,平時經常打太極拳,有事下山走路比常人快得多。他手裡杵著的柺杖用金剛倒鉤藤做成,製作於1981年,上面的黑漆已顯出斑駁,有事外出時,他會杵另外一根鐵柺杖防身,鐵柺杖有十多斤重,他使起來卻輕巧。據後來碰到的一個山民說,老道長這些年很少到成都,如果去的話,一定會帶上一大壺水,水用完了一定不肯在呆下去,在他看來成都汙染重水根本不能喝。這一細節算是他說的“東西不能亂吃”的一個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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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向老道長“問道”,他淡淡答道:“要有功夫,一個‘道’字;‘德’是外功,‘道’是內功”,接著頌了句自己作的詩:“菩薩面子佛祖身,羅漢肚皮慈航心”。我想,道教中人的靈脩之路追求“人能常清淨,天地歸我焉”,記得帕斯卡說過:“大自然是一個無限的圓球,其圓心無處不在,而圓周卻不在任何地方,”何為“道”?知者自知,不知者自不知。

伏居於靈奧之所

老道長屬龍門派25代“信”字輩弟子,老家在四川樂至縣牌樓鄉,舊時叫普安橋,老宅在蔣家祠堂旁。25歲在太清宮入道出家,拜周成璧道長為師,周道長於1948年羽化(離世)。1956年蔣道長前往青城前山,在天師洞、建福宮、二王廟等處呆過。問及文革期間的際遇,他說破四舊那陣在天師洞,自己和其他道人一起張貼了很多毛主席語錄,紅衛兵洶洶衝來,見到處是偉大領袖的語錄,不敢造次悻悻而返,當時天師洞的道人有十幾個未還俗,有十幾個則還俗後留守附近,這批道人現在還剩4個,3個是坤道(道姑),自己是唯一的乾道(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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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送來天籟。幾片柔柔的吉光掃過老道長的禿頂。見我們在給他拍照,他忙叫周道長幫著把綠夾克脫了取來玄色道袍換上,長袖飄飄古氣斜逸,一下子莊嚴高雅了許多。我提出很想見識一下他融入太極拳力道的書法作品,老爺子興致不錯,頑童似地嬉笑著爽快應允,說馬上可帶我們到三皇殿樓上的書齋去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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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穿過暫時圍著長排木格窗的三清殿,見地震中嚴重受損的殿內一片狼藉,堆滿了舊木料和各種雜物,新立的五尊泥塑神像尚未上彩,素顏在漏進來的重重光影中顯得暗淡,地震中砸壞的老塑像已集中埋到殿後的銀杏樹下,一盞油燈在老君像前孤單地搖曳黃焰,嚥著無盡清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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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色天幕低下來,山氣漸濃欲染人衣。三皇殿正對著天半青翠與赭黃相間的金鞭巖,站在二樓過廊上,滿眼黛綠,意境萬千,天與地上下一清,華麗疊嶂狀若城郭,置身此處方恍然明白青城山何以得名。老道長蟄居這靈奧之所,真是儼然高隱於仙際。一隻鳥高棲在蓬勃的老銀杏上,它的婉轉歌喉,一下子喚出我數年前在一篇短文中的句子:

“朱閣淡掃,鴛瓦清明。雨後的道觀示現出一種光鮮的素雅,一種溫潔的靜謐。幾隻鳥在一旁歌來舞去,幾聲空寂的鐘聲下青衫道人邁著碎步——這噙滿慈光的鐘聲,這盪開慾望大幕的“道”之韻,流淌著樸素的天意,向我啟示了‘生活是一種慢’。一株千歲銀杏在不遠處默立,它的燦爛巨掌,讓我想起《杜伊諾哀歌》裡的:‘你們在溫柔鄉捂住的那個地方不會消失;因為你們在手掌下感覺到純粹的延續。’哦,樹,這麼多的樹簇擁著古老而隱忍的廟宇,簇擁著幾個閒人,讓我感受到一種神秘源泉的活泛,感受到大地之愛是如此細微。”

老道長的書齋在靠西的屋子,沒怎麼整理極為凌亂,地震前他一直住在與書齋相連的內室,後才搬到三清殿前的廂房,也就是現在的住處。書齋內放了張大書桌,有面牆上掛了大大小小的毛筆,最大一支居然有小掃帚那麼大。他搜出一堆墨寶一頁頁翻開讓我細賞。我看後感覺一般,不好多說,但有兩個大字——一個是“虎”,一個是“龍”,自成一格頗有韻勢,看得出是花費了很多心力的,見我沒作過多評價,老道長斜瞟我一眼,緩緩說:“我寫字就好似在打另一種太極推手,太極即心,心即字,要使全身的氣自自然然運起來,集中到腕上。”看起來他這幾年對書道頗有閒情逸致,周道長在一旁說:“有時候師父來了興致,半夜突然會爬起來寫上一會兒字。”

隱忍的道袍

問起大地震時的情景,周道長說地震時他倆就在這樓上,搖得非常厲害,師父死死抱住一根最大的柱子,她則緊緊拽著他,以為房子要垮了,幸好這穿逗結構的房子修得還算牢沒出大事,但整個道觀損失慘重。劇震過後老道長親自率領廟裡所有人馬——也就是幾個人砍伐他種的長竹子到玉米地搭棚子,再把被褥墊好,在泥地裡過了好幾天。老道長告訴我,地震過後不久,前山的“唐娃娃”來接他下山,免得遭罪,但他死活不肯,“不能無事就來,有事就走,那算什麼道。道家講無為,不是不動,不作為,無為而無不為呀,無為也是一種順勢而為,其實往往是功成身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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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老道長來說,最大的“功”,無過於恢復了這太清宮。當年他師父周成璧道長臨死前,曾緊緊握著他的手說:“你一定要好好守住這個道場啊”。這句話一直壓在他的心上,沉甸甸的。太清宮原先是佛教寺廟,最初建於唐代,叫“龍居寺”,清代時俗稱郭家庵,晚清改為道觀。到1960年,由於屢次被拆,僅存三清殿殿和多間廂房。1989年,時年83歲的蔣信平老道長重新返回已荒蕪不堪的太清宮,發心進行恢復重建,新建三皇殿,培修三清殿,另還新建了一些廂房。道觀儘管簡樸,不能同青城山其他廟宇比,但香火總算重燃起來了。大災後,他以一百餘歲之高齡,淡定自若地指揮整個恢復重建工程,把自己的所有工資、各方不多的援助全部投入到重建中。廟內的道人只有他和周道長師徒二人,加上幾個常駐的居士婆婆,就是整個重建工程的“生力軍”,他們請來不同工種的工人,做了一年多活路,距離“興盛”雖遙遙無期,但總算是讓廟子緩過氣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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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樓後,周道長扶著老道長走到側門外的菜畦,老爺子望著空曠的山野似有所思,沉入蒼茫,半響,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對我們頑皮地笑笑道,“今天說了太多話,得補償自己再睡上一覺囉”。樸質的周道長在一旁道:“師父返老還童了,性格像個小娃娃,想做啥就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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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處,老爺子轉眼間就脫去道袍,露出一身月白內袍,準備上床美美地飄進夢鄉。見我恭敬地向他告辭,老爺子頑童脾性果然十足,從床上抓出一個奇怪的枕頭讓我看,上面跟算盤似的排滿了圓珠子,他笑吟吟地說:“這是去年一個親戚從雲南帶回來孝敬我的,涼悠悠很舒服,正好用來睡大覺。”

補記:2013年6月24日零時40分,蔣信平道長在四川青城山太清宮無疾羽化。

《散文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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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郎:尋訪青城百歲隱士

白郎,1968年出生於雲南麗江,原名和文軍,隨筆作家,納西族。現居成都,任《讀城》雜誌社總編。2011年成都文學院簽約作家。已出版《中國人文地脈》(北方卷、南方卷、成都時代版)、《中國地脈》(臺灣晨星版)、《月亮是麗江的夜鶯》(重慶出版社)、《吾土麗江》(四川人民版)等;主編有《錦官城掌故》(成都時代版)、《火焰與柔情之地》(重慶出版社)、《茫茫歸途》(四川人民版),合編有《四川納西族與納文化研究》(中國文聯版)、《錦官城遺事》(成都時代版)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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