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手機被摔壞，損失的是幾百塊錢，以及暴露出一個人的惡，而網絡暴力所到之處，則是一個社會的撕裂。
冰川思想庫特約撰稿 | 小艾
寧波一位50歲左右的大媽，撿到一個女孩丟失的iPhone 7手機。她向女孩索要2000元報酬，女孩懇求能不能給500元，但大媽最終還是把手機狠狠摔在地上，手機屏幕碎得不成樣子，就像那個女孩的心一樣。
女孩去索要手機的時候，和朋友一起，朋友拍了視頻，她們把這段視頻放在了網上。此事雖然只涉及2000元的“報酬”和一塊手機屏幕的損失，卻成為一起全國關注的公共事件，在網上引起了各種聲討。
短視頻時代，“惡”被無限放大
和往常一樣，這樣的事情發生後一場人肉搜索在所難免，網友很快就爆料，摔手機的大媽是寧波一位數學老師。大媽的道德問題，被引向老師的道德問題，明明是男性的那位數學老師，手機因此被打爆。
還好當事學校迅速闢謠，證明這是一個烏龍，否則這事情還不知道會走向什麼結局。
▲視頻截圖
這事其實並不複雜，之所以演變成公共事件，就在於整個過程被拍成視頻放到了網上。在視頻中，大媽的一言一行都被放大、檢查。尤其是大媽堅持索要2000元的過程中與女孩的對話，以及把手機重重地摔在地上的那一幕，很難不會讓人對女孩感同身受，對大媽的言行表示憤怒。
視頻很短，但是足以展現這位大媽的惡劣形象。這並不是什麼大事，也沒有造成太大的經濟損失，卻很適合短視頻時代的傳播。
要知道，每天撿了手機不還的事情，全國都有很多起，每天被偷走的蘋果手機也不在少數。但是，只有這種短視頻中表現出來的清晰的惡意，才會引起大量傳播與聲討。
▲女孩在微博上對事件過程進行了曝光（微博截圖）
和大媽的粗鄙言行相對比，丟手機的女孩顯得非常有禮貌。她們在路上還買了一筐楊梅，準備對大媽表示謝意。在大媽堅持不歸還手機時，她們搬出了法律，還使用了“非法侵佔”這樣的術語。這說明她們不但有較高的文明素養，還具有較高的法律意識。
不過，大媽也不是完全愚昧無知，當女孩說她是“非法侵佔”，她一句話懟了回去，表示自己是地上撿的。也正因如此，大媽的惡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壞人變老”，脆弱的年齡鄙視鏈
這種強烈反差，讓人更加不能忍，開始通過各種表達和行動進行發洩。
例如，有人認為這是給所在城市丟臉，有人把這上升到了“壞人變老”的高度，還有人擔憂：我們的社會會好嗎？丟手機的女孩，再過40年，是否也會成為一個惡狠狠的大媽？
有這些想法和擔憂不奇怪，在許多類似公共事件中，相關論調也一再被提起。這事件的過程與性質，就和去年底發生的成都“摔狗事件”出奇相似，只不過手機換成了寵物狗：
也是一小姑娘（吳某）不慎丟失了自己的柯基犬，後來落在一名三十多歲的何女士手上，何女士變著花樣向小姑娘索取高額報酬不成，這隻柯基犬就莫名其妙從六樓墜樓身亡了。
▲吳某的寵物柯基犬摔下來的地方（圖片來源：北青深一度）
在這起事件中，何女士的行為比摔手機的大媽更為惡劣，手機只是單純的私人財物，而柯基犬卻是活活的生命。何女士就此被捲進了一場網絡風暴，尤其是某著名自媒體公號發文支持“人肉”後，這事件熱度急劇上升，很快演變成沸沸揚揚的公共事件。
那時候，也是有人怒罵何女士的行為丟了當地的形象，也是有人對其進行“人肉”，並且很快查出其真實身份公諸於眾。
先不去說這些網絡事件的是非對錯，一個地方有人幹了缺德事，就變成了影響地方形象，這怎麼想也不正常啊。細究起來，哪個地方沒有幾個壞蛋、人渣，如果這都算影響城市形象，又有哪個地方是純潔無瑕的？這不是給自己找難受嘛。
再說年齡上的鄙視鏈。 50歲大媽索取報酬不成是“壞人變老”，那麼三十多歲的何女士“摔狗”何嘗不是“壞人變中年”？這麼推論下去，哪個年齡層有好人了？事實上，這種說法是根本站不住腳的。大媽摔手機的行為，就是一個人的惡，與其他人八竿子打不著。
圖/圖蟲創意
雖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社會成長環境，但這種社會背景並不是影響個人成長的唯一因素，否則我們判斷一個人好壞，只須查他出生年代就可以了。那些動輒喊“壞人變老”的人，不妨到自己家庭群、親友群喊試試，看他爹媽答應不答應。
譴責這位摔手機的大媽，我覺得是必要的，但扯到別的上面，這就非常無厘頭了。
“以暴制暴”，換來的是什麼
當然，這並不是在為摔手機的大媽或者摔狗的何女士辯護，這裡想說的是，在對她們的言行感到驚訝之餘，其實我對網絡輿論暴力更感到擔憂。
摔手機的事情，並不是沒有別的解決方式，哪怕實在沒地方討還公道，在網上把她的形象曬出來，讓大家評評理，也並非不可以。但如此聲勢浩大地進行討伐，上綱上線地攻擊一個群體，乃至於不經驗證或刻意為之地進行“人肉”，然後不管對不對就把個人通訊方式公開，這不是正常的譴責方式，更沒有任何正義可言。
有人把這稱作“以暴制暴”，這倒是沒錯，至少承認了這也是一種“暴”，換言之就是不合法的手段。那麼，這樣的“暴”能換來什麼，讓“壞人”得到報應，還是社會文明的進步？顯然，讓自己變成“壞人”以阻止另一個“壞人”，其結果是，這個社會的“壞人”只會越來越多。
許多網友這麼做的時候，可能是沒有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未能預料到這種“暴力”的後果。就說成都的何女士吧，在網絡一片聲討譴責後，又有多少人知道她後來的遭遇？
事情發生後，何女士與丟失了柯基犬的吳某等人都被警方處以行政拘留7日。何某被處罰的原因是，利用網絡發送威脅、恐嚇信息威脅他人人身安全；吳某等人被處罰的原因是，利用網絡散佈他人個人私密信息。
而據今年1月份《北京青年報》報道，何某因為此事遭到了網友狂轟濫炸式的“問候”：
她的手機上未讀短信就有15000多條，她家門口被人擺滿了花圈、蠟燭、骨灰盒，許多賣殯葬物品的淘寶店生意好到爆，以至於負責送貨的快遞車都快變成了靈車，以至於後來輸入何某電話號碼系統提示“同一時間下單人數過多”而沒法再下單……即便她因為此事被迫與丈夫離婚，也沒能躲過網友們“正義的聲討”。
然而，在一時憤怒之下曝光何某個人信息的吳某，就因此感到欣慰了嗎？並不。因為這件事，吳某同樣生活在陰影之下。報道披露，吳某為此換了三四個工作，不敢獨自出門，想回歸平靜的生活而不能。
只不過，那些拉群吆喝著要對何某“採取行動”的網友，似乎並不在意真正的當事人是怎麼想的。
現代文明社會的精神蛻變
再說一件這兩天發生的讓人悲憤的事：19歲的甘肅高中女生李某，因被班主任吳某猥褻和性騷擾，確診為“創傷後應激障礙”，最終受不了心理創傷和精神折磨，於6月20日在朋友圈留下遺言，爬上當地百貨大樓8樓的窗臺。
沒想到的是，樓下部分圍觀者不僅沒有同情，沒有勸阻，反倒不斷起鬨呼喊，有人在拍攝視頻時，甚至調侃“從一點等到六點還不跳，別慫啊”。就這樣，在一群看客的圍觀下，女孩子縱身跳樓，留給這個世界無盡的拷問。
不說李某終身一躍與圍觀者的起鬨是否有直接關係，而是想到，這鬨笑聲以及網上各種“你倒是跳啊”的冷血言論，與針對中年大媽的討伐聲，針對何女士的謾罵聲，是否有隱秘的關聯。
這是一個無法得知明確答案的疑問。但只要這種“以暴制暴”的思維瀰漫，只要這種動輒“人肉”、不尊重個人權利的暴力盛行，今天它可以用來“懲惡”，明天同樣可能用來“罰善”，被濫用於對待我們每一個人。
或許應該慶幸，到目前為止，這個摔手機的大媽還沒有被互聯網所捕獲，否則的話，等待她的想必也是相當可怕的後果。女孩手機被摔壞，損失的是幾百塊錢，以及暴露出一個人的惡，而網絡暴力所到之處，則是一個社會的撕裂。
在互聯網上，我們每天都在進行道德戰爭，我們焦慮，我們恐懼，我們批判，這或許是奔向現代文明社會的精神蛻變，但暴力思維與仇恨意識，顯然不屬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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