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要花錢買票看災難片,
而且還要求要拍得愈真愈好?
因為拍得愈真,
愈能滿足我們潛意識對暴力的慾望。
所以儘管人類文明走向反暴力,
暴力片始終沒有消失,
災難片也一直都在,
我們還是喜歡看《舊金山大地震》一拍再拍;
喜歡看巨大的金剛出現,
把紐約大樓踩得粉碎。電影裡巨大的暴力,滿足了什麼?
——《孤獨六講》丨蔣勳 著
01
青少年的世界,充滿了暴力慾望
現在的電影有兩個分級的標準,一個是性與色情,一個是暴力,這兩樣絕對是人類跨入文明的兩大禁忌,也就是人類“想要又不敢要”的東西。
不要性,你覺得好嗎?你覺得性不好,這個社會老是會有色狼 、性騷擾,但如果你的丈夫或是你的兒子都沒有性的慾望,你大概也會覺得麻煩吧!
我們很少去想這麼兩極的問題,兩極的問題容易引起爭議,可是有兩極就會有兩難,而這樣的問題就愈應該被提出來探討。
性被拿出來討論的機會愈來愈多,可是暴力始終還沒有,因為暴力很容易被歸入不道德、野蠻,而試圖將其掩飾。我相信暴力跟生存之間有密切的關係,是極複雜的問題。
喜歡看馬戲團表演的人就會知道,空中飛人若是不張網演出,那是最高難度的表演,往往會讓當天的表演票賣得特別好。那些人意圖去看什麼?
就是去看自己在安全的狀態中,讓他人代表著你,置身於生命最巨大的危險中。我們看高空彈跳、賽車、極限表演,都是藉助觀賞他者的冒險,發洩自己生命潛意識裡的暴力傾向。
在青少年的世界裡,所有的行為都可能與暴力有關。
因為他的身體發育之後,有非常旺盛的生命力,但心智的成熟度又還不能控制這股力量,使他覺得好像是身體要去做某些事情,他必須讓他的手和腳去做那些事,才會覺得開心。
我在巴黎看到有好多特別規劃給青少年專用的空間,他們在那邊玩、跳、做各種高危險的動作,而看到的人也會不吝惜地給予掌聲。
如果他們不這麼做,可能就會去打架鬧事,這個空間其實是在幫助他們將暴力轉化為美學。
02
性會變成偷窺,暴力也會變成偷窺
看過賽車嗎?那真是暴力,很多選手一翻車之後,屍骨無存,抬出來都是血淋淋的。為什麼人們不禁止這個活動?
大概是瞭解到人類文明的發展,對於暴力的評價就是兩極的,你希望它不存在,又不希望它真的消失。不信你試試看,如果你的孩子沒有半點發洩暴力的衝動,一點也不想挑戰困難、危險的事,你會不會感到擔心?
我的意思是說,暴力的為難就在於,我們怎麼讓一個生命知道暴力沒有絕對的好或不好,他必須有自己暴力發展與認知的過程,讓他能控制內心裡潛在的暴力?
前文提到我小時候看馬戲團的經驗,馬戲團的很多表演都有暴力的因子,這樣的暴力到底滿足了什麼?
很多人都看過暴力電影吧!什麼叫作暴力電影 ?不是列入限制級的電影 才算,暴力其實無所不在。《鐵達尼號》那場聳動的船難,所有人在極度悲慘狀況中呼喊,災難本身不也是一種暴力?
為什麼我們要花錢買票看災難,而且還要求要拍得愈真愈好?因為拍得愈真,愈能滿足我們潛意識對暴力的慾望。
所以儘管人類文明走向反暴力,暴力片始終沒有消失,災難片也一直都在,我們還是喜歡看《舊金山大地震》一拍再拍,喜歡看巨大的金剛出現,把紐約大樓踩得粉碎。電影裡巨大的暴力,滿足了什麼?
這一個接一個的問號,你可以反問自己,性會變成偷窺,暴力也會變成偷窺,電影是我們偷窺暴力的管道。
但是,偷窺只會讓我們觸碰到一點點內在不為人知的邊緣,還沒有到核心。二十世紀之後,人們可以坦然地去面對暴力美學這個議題,才漸漸觸到了核心。
當暴力被提升為美學的層次後,反而是最不危險的狀態--不論是性或暴力,在被壓抑時才是最危險的。
公開討論能提供一個轉化的可能,使暴力變成了賽車、摔角或是巴黎街頭給青少年的遊戲場,在這個空間裡,暴力合法化了。
03
非法暴力與“合法”暴力
司馬遷談到“俠”這個主題時,說:“俠以武犯禁”,握有武器或以武力犯禁忌的人叫俠,所以政府怕俠,秦漢之際,中央政府大力消滅的就是俠客。
有人認為中國九流十家中,被消除得最乾淨的一派就是墨家,墨家就是俠的前身,因為墨子是一個打抱不平的人,他創立的是一個替天行道的流派,一個劫富濟貧的流派,墨派變成俠最重要的來源。
中央政府訓練軍隊,是有法律保護的合法暴力,“我訓練的人在我的命令下,去打我認為可以打的人,去屠殺我認為我要屠殺的人”,這是合法的。
然而俠不遵守中央政府的法令,他以其獨特的意志行事,甚至可以違反中央的命令,所以秦始皇或是漢武帝都曾經整肅遊俠。
我們今天對“俠”這個字很有好感,喜歡看俠的故事,其實用另一種角度來看,俠就是當時的甲級流氓 ,登記有案,被秦始皇和漢武帝遷到都城就近看管。
他們知道這一類的人不好搞,放在民間很危險,所以遷遊俠至都城,成功地消滅俠的勢力。俠放在江湖裡最危險,但收編之後,反而不危險,這是中央集權者的聰明做法。
歷代的開國君主打天下時,都有得到俠的幫忙,以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得到黑道的幫忙,古今中外皆如此,沒有例外。只是在政權建立之後,要如何來用這些人,就會產生合法暴力和非法暴力的微妙關係。
法國作家加繆,在作品《正義之士》(The Just Assassins)裡面,提到在俄國革命的時候,有幾個無政府安那其組織的黨人,設計一個非常周詳的計畫,要謀剌俄國暴君。
行刺當天,殺手看到暴君旁邊的兩個孩子,一派天真爛漫的模樣,他下不了手,忽然開始檢討起暴力的本質。此劇本在法國引起很大的討論,到底殺手是婦人之仁還是革命本質上的一個暴力的再認知?
其實沒有答案。我相信大部分的人在那一剎那都會猶疑,就是我要殺的是這個暴君,他該死,可是那兩個孩子不是無辜的嗎?要怎麼去面對孩子的死亡?
人常常陷在兩難之間,就會想以黑白分明的邏輯,將問題簡化:十惡不赦的人就該死!然而,所有的文學家、哲學家,他們的思維都是從這些十惡不赦的人身上去發展,不然文學與哲學都失去意義。
04
如果人性本善,何來那麼多禁忌與法律
人性裡還掩蓋了多少我們不自知又不敢去想的狀態?春秋戰國時候,孟子說人性本善。
另一個非常大的荀子流派,則說人性是惡的,因為性惡,才需要很多的教養和禁忌去限制。
這兩種絕然不同的流派,爭論不休;到了今天,好像孔孟之道的“人性本善論”是主流,然而,既是人性本善,何來那麼多的禁忌與法律?
性善論本身有漏洞、有矛盾,人性中的確存在一種我們無法捉摸的東西。
若我們的文化裡只是一味地發揚孔孟之道,忘掉像荀子這一類提出不同思維的哲學家,我們在面對各種社會現象時,就會失去思考的平衡點。
我相信,荀子的哲學若能繼續發展,就會發揚出所謂的暴力美學。
司馬遷的《史記.刺客列傳》有很精釆的暴力美學。其中一則是提到豫讓行刺趙襄子。豫讓效忠智伯,但智伯被趙襄子所害,所以豫讓要替智伯報仇。
他第一次要去行刺趙襄子失敗,反被抓住,趙襄子覺得他是個義士,就把他放了。豫讓不死心,他想已經被看到臉了,再去行刺會被認出,他回去之後就把整個臉皮削掉,把自己毀容,再去謀刺。
第二次又被捉到,又被放了,他回去吞炭,連聲音也變了,再去行刺。第三次他又被逮捕,這次趙襄子不能再放他,而豫讓還是非殺他不可,所以就向趙襄子要了一件衣服,刺了三刀,表示仇已經報了,他再自殺。
這個故事裡面有非常驚人的暴力美學元素。《史記》裡面的刺客,如荊軻,常常被提到,因為他以堂皇偉大的革命為目的。
可是豫讓的行動沒有革命的主題,他只是在替人報仇。
他要殺的人也不是什麼暴君,所以大部分的人不敢談他,談了好像就是鼓勵暴力,但是在春秋戰國時代,這樣的暴力卻是激發人心的故事 。
05
被“合法”暴力馴服的人類
我們看到美國每一次的出兵,都說是聯合國的決議,他在爭取暴力的合法性,他是為聯合國出兵,不是為自己。
暴力在邁入文明社會後轉化形態,找到合理的位置,這是奇士勞斯基在電影裡所要抨擊的:不論在法律上如何為自己辯護,暴力還是暴力,你必須承認這是一個暴力。
經由教育、文化、媒體,不斷去壓抑另外一個人或一個族群,就是暴力。在美國,印地安人的保護區,也是一種暴力。
小時候我很喜歡看西部片,看著懦弱的警長和很厲害的搶匪殺來殺去,當然滿足暴力的癮。
可是這裡面還有一個很有趣的情節,就是一定會有一個嬌弱的白女人,突然被紅番搶走了,紅番搶人當然是一種暴力。
於是,白人追追追,然後用蒙太奇的手法,用交錯的鏡頭,讓白人在女人快被紅番強姦的那一刻及時出現,把紅番殺了,女人獲救。在我們的意識形態中,這些原住民跟紅番是應該死的,我們滿足了暴力的合法化。
你把所有暴力影片連結在一起的時候,會隱約感覺到這是在教育我們,讓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所謂強勢和弱勢文化之間的某一種關聯。
如果我是印地安人,我怎麼去看待原本是祖先居住的土地,而今變成白種人行使優越感的地方,而它即使被保護,也是像在動物園裡的動物那樣地屈辱--原本應該在山野裡奔跑的豹,而今被柵欄圍住,所有野性的東西都無法發展。
這裡面牽涉到的暴力本質是對生命的征服,在文明世界變成荒謬了,就像最後一匹被列為環保動物的狼,對著大地哭嚎的那種荒涼性,最後喪失的是人類高貴的品質,接著反暴力的形態一起消失了。
當你讀完賈平凹的《懷念狼》的時候,那匹走向曠野的孤獨的狼,就是人類最後的高貴品質,那種不被環保、不被豢養、不被馴服的孤獨。
狼馴服了就是狗,都變成狗以後,只有寵物,自我的征服性和自我的挑戰性不存在生命裡面。
本文摘自《孤獨六講》——美學大師蔣勳的經典代表作,長江文藝出版社於2017年4月再版。
《孤獨六講》跨越十年,已經成為一代人的文化經典,在華人世界創下百萬暢銷記錄,成為孤獨美學的代名詞。
這本書要談的不是如何消除孤獨,而是如何完成孤獨,如何給予孤獨,如何尊重孤獨。
蔣勳融美學追問、文化反思和社會批判於一體,創造了孤獨美學:美學的本質或許就是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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