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砍柴:這個時代最缺的,就是魯迅這樣的「猛人」

上人生的旅途罷。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魯迅

魯迅曾經說過:“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擊和被冷落,一瞑之後,言行兩亡,於是無聊之徒,謬託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賣錢,連死屍也成了沽名獲利之具,這倒是值得悲哀的。”

這麼多年,我們出於各種目的,頌揚魯迅,抑或詆譭魯迅,都似乎已經跟魯迅本人沒有太大關係。——他“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在完成了一個戰士的使命之後,最終沉沉睡去,“管他冬夏與春秋”。

是的,他是一個戰士。就像是非洲草原上的“平頭哥”一樣,他“這一生就是太忙碌了,不是幹架,就是在幹架的路上。”他“從不記仇,有仇當場就報了。”他橫眉冷對,碰到再強的敵人也不屈不撓。這恰好是當前這個精緻的利己主義時代,

最匱乏的。

——別說社會公敵,

就連最恨之入骨的私仇,

我們都不敢對他豎起中指。

李砍柴:這個時代最缺的,就是魯迅這樣的“猛人”

我們現在談魯迅,總覺得談不太明白,彷彿中間隔了重重簾幕:詆譭他的人,挖空心思把他塑造成面冷心冷的人;

頌揚他的人,不遺餘力地把他捧到神壇上;其他不明所以的人霧裡看花,越發糊塗。

只有撕掉貼在魯迅身上的種種標籤,透過歷史的煙塵,回到那個時代,我們才能看到,一個最真實、最鮮活的魯迅。

魯迅以及魯迅的作品,與其說是個性使然,不如說是那個時代的投射。

他並不是一個天生好戰的人。孫鬱的《魯迅遺風錄》裡提到,魯迅的學生馮雪峰,

曾經說過關於魯迅的一則軼事:

真正的詩人是個兒童,魯迅就是個兒童。

有一次,我買了一堆楊桃去看他,

我們兩人一起站著吃。

吃了幾口,他一鬆手,

吃了一半的楊桃掉在地上,跌出一灘水來。

想不到他立刻彎下腰,抓起來又往嘴裡送。

一面吃著,一面和我哈哈大笑,

這不是兒童習氣是什麼?

李砍柴:這個時代最缺的,就是魯迅這樣的“猛人”

最受魯迅欣賞的蕭紅,經常出入魯宅。在這裡,她聽到魯迅先生明朗的笑聲,看著他“笑得連菸捲都拿不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她喜歡與魯迅聊天,一聊聊到十二點電車也沒了,然後魯迅的夫人許廣平送她坐小汽車回去。

他本可以帶著爽朗的笑,寫一些清淡雋永的文字,很精緻地過完這一生。

但那個時代的黑暗,他終究是做不到視而不見。

1926年,劉和珍和其它學生,在“三·一八慘案”中遇害,在《記念劉和珍君》一文中,魯迅悲憤難平:

“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

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於我的意外。

一是當局者竟會這樣地兇殘,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國的女性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李砍柴:這個時代最缺的,就是魯迅這樣的“猛人”

中學的時候學這篇課文,不懂得那個時代的黑暗,所以似懂非懂,長大後再讀,彷彿看到魯迅就坐在窗邊寫這篇文字,因為氣憤,他拿著菸捲的手都微微發抖起來,甚至,能看到他眼中噙著的淚。

無論那個時代有多麼亮的光環,映照在那些民國大師們的身上,但那時的底色是黑暗的,舞臺的幕布是黑色的。

積貧積弱、民不聊生,那個時代的黑暗,那樣的現實環境,在魯迅的身上浸潤出黑暗的顏色,他最終選擇拋開醫生的職業,拋開風花雪月,拋開“溫良恭儉讓”,他讓自己像戰士一樣硬朗,同時像戰士一樣冷酷,他說:“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他的文字再也難以雋永和清淡起來,戰士的身上,難免沾染到黑暗的氣息、鮮血的氣息。戰士的文字不躲在幕後,戰士的眼裡也只有兩種人:敵人以及戰友。他只有以筆為武器,他的“投槍”只會投向敵人和保護戰友,甚至有時候,難免傷到在用不同方式戰鬥的人。

魯迅歿後,曾與魯迅互罵過的林語堂,在《魯迅之死》中如此評價魯迅:“魯迅與其稱為文人,不如號為戰士。戰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於胸中,此魯迅之一副活形也。”

李砍柴:這個時代最缺的,就是魯迅這樣的“猛人”

魯迅看起來對這個世界充滿恨和惡意,那是因為他心裡有大愛,他不懼千夫所指,不懼後人誤解,那是因為他心裡有大慈悲。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魯迅曾經和林語堂一起戰鬥過,後來他林語堂變得溫和,成為“幽默大師”,但魯迅依舊選擇衝鋒、戰鬥、死磕,至死方休。

然而林語堂也終究算是懂得魯迅的:“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輊軒於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然吾私心終以長輩事之,至於小人之捕風捉影挑撥離間,早已置之度外矣。”

好一個“絕無私人意氣存焉”!

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是很難理解什麼叫作“天下為公”,也很難理解什麼叫作“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斯時斯人斯情斯境,不設身處地地站在那個時代,很難理解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我們這個時代,也已經很難再有英雄誕生。如果拿書來比喻的話,民國還經常能傳出,《水滸傳》裡的“路見不平一聲吼”,——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

我們這個時代,卻只能是一部《金瓶梅》,我們“被超常的情慾、物慾所支配”,把頂天立地的梁山好漢,活成了娛樂至死、缺乏陽剛之氣的西門慶之流。

——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今天我們讀魯迅,感受到的是“心底無私天地寬”,感受到的是浩然之氣,無欲則剛。這樣的人,才配做我們的偶像,指引我們在“人人為己”的時代,殺出一條“為國為民”的路。

魯迅已經離開我們八十年,他給人的感覺總是冷峻,不苟言笑,然而在《墓碣文》裡,他寫道:“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感謝我們的時代裡,曾經有這樣一個“戰士”魯迅,時隔八十年,我們彷彿依稀能看到,在無邊的黑夜裡,魯迅點燃一支香菸,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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