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黑，老張關掉電腦，距離下班時間已經過去一小時了。今天工作結束得早，能在這個點回家還真是難得。
癱坐在辦公桌前，老張揉著眼睛。最近他的視力明顯變差了，再也無法靠隔窗眺望來緩解疲勞。
比眼睛更疲憊的是精神。維持了四年的客戶突然說想換公司合作，好說歹說求到下週面談的機會；供貨商又出么蛾子，直到剛才才把對方擺平。
兩件事情接踵而至，老張焦頭爛額。直到這時他才有空回想老客戶居高臨下的態度，供貨商機關算盡的刁難。一股氣梗在胸口，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老張有點懷念香菸的滋味，不過也只是懷念。他已經戒菸了，省下來的錢都用在育兒上。以前叼在嘴裡，解乏提神的老友，現如今已變成兒子襠下的尿不溼。
眼睛越閉越不舒服，一股辛辣不知為何湧起，刺激得老張淚眼摩挲。老張喪氣的罵了一聲，摸索著抽過來一張紙巾，用力擦拭著雙眼，狼狽不堪。
“幸虧現在辦公室就我一個人。”老張一邊擦著通紅的眼睛一邊朝對面的辦公桌望去。那個小妮子早下班了，她極少加班，總是到點就走。
老張心裡卻沒什麼不平的，這丫頭工作效率高得出奇，同等量的工作，老張總得比她多花一半的時間。
“前浪拍在沙灘上啊。”老張又在心裡嘆氣。自從這個九零後的小姑娘到了公司，本來是單位骨幹的老張馬上就被比了下去，毫無還手之力。
“又能怎麼辦呢？”老張在心裡給自己開脫。其實也不算開脫了，這叫認清事實。人家大學更好，學歷更高，家境殷實，年輕漂亮，舉止得體大方，精力十分旺盛，智商情商永久在線，各種新業務一看就會，每每想起她，老張就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本來老張已經佛繫了，你厲害你就當骨幹吧，我做好手頭的事兒就行。但上週領導突然找到老張，話裡話外好像暗示老張，老張盯了兩年的副經理位置，可能會交到這個妹子手上。
“人家有背景，家裡有資源，我們公司正在轉型期，很關鍵，很關鍵……”看著經理的胖臉，老張只是面無表情的點頭。
公司裡面無秘密，關於這小妮子的傳言早滿天飛了，公司特地把她安排到自己部門，那意思老張再清楚不過。
所謂轉型期，說是危機期更恰當點。一個副經理算什麼，公司如果撐不過去那就糟了。畢竟到了這把年紀，上有老下有小，任何變動波折都要儘量避免。
接近四十，人生半局，這是最難熬的時刻。老張的生活每天一成不變，但壓力卻與日俱增。他現在挺羨慕那些走入公務員隊伍的同學。年輕時自己覺得這些同學沒朝氣，沒銳氣。到了這個年歲，老張才深切領會到“穩定”二字的好處。
老張突然很想一個人去擼頓串，自己跟自己吹幾瓶。正好今天車被老婆開走了，他可以喝個半醉，然後叫輛出租車回家。
但是想想慢慢挺起來的肚子，老張還是決定算了。最近工作越發繁忙，老張早已沒時間鍛鍊，如果再不加節制，怕是衣櫃裡的衣服全都得換一茬。
“要不去鍛鍊吧。”老張挺想出出汗。他坐上地鐵就往家趕，想盡快換好衣服趕到健身房，運氣好的話能在健身房關門前鍛鍊一個半鐘頭。
電話那頭，妻子的聲音立馬也拔高了八度：“你居然抱怨我？我也是下班回家才發現兒子發燒的，你們家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又鬧了，都不管咱兒子才發燒的……瞧你們家那一堆破事，今天晚上跟兒子直接回孃家去。”
老張也覺得自己過分了，剛想跟老婆道個歉，那邊已經掛電話了。還沒等老張回撥，母親的電話又打了進來。電話一接通，母親就喋喋不休：“你奶奶真是越老越不懂事，中午午覺都不睡的，跟我吵了一下午……”
想起老婆兒子，老張一肚子歪火，但畢竟自己的媽，話也不能說重了，只能提高音量說：“媽，你兒媳婦在家看著呢，你不得做個表率，示範下怎麼搞好婆媳關係嗎？”
母親根本不理他，自顧自的說：“你奶奶她非要收拾東西回孃家，我拉都拉不住……”老張無奈：“是不是又要讓妹妹來勸老佛爺？”母親在電話那頭“嗯”了一聲就匆匆掛斷了，想來又被已經老糊塗了的奶奶纏得沒辦法。
老張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炸開來，深呼吸幾口，稍微平復一下，拿出電話給妹妹打過去。說來也奇怪，奶奶以前最不喜歡紋身喝酒，動不動失蹤幾天的非主流孫女，現在卻只聽她一個人的話。“老了老了，果然糊塗了。”
妹妹那邊剛接通電話，老張還沒吱聲，妹妹先哇的一聲哭出來：“哥，小D就是個渣男，我又發現他跟女生聊天了。”老張的頭又大了，這個丫頭出生時自己已經讀初中了，全家人把她當個寶，結果寵得不像樣子。
妹妹在電話那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抱怨老張把關不嚴，導致她遇人不淑。老張也想哭，妹妹換男友的頻率堪比換衣服，一開始自己還嚴格把關，仔細分析；到後來管不住妹妹，男友三天一換，也只能敷衍了，看著不是壞人就點頭說行。
話筒裡妹妹含混不清的哭訴聲突然空靈起來，老張覺得耳朵嗡嗡亂響，腦子裡亂糟糟的一團。一瞬間他特別想哭，但那感覺不到一秒就消退無蹤，只剩下習慣性的苦笑。他又很想喊，但胸腔被一口悶氣填實，空氣吸不進來，聲音發不出去。
不知道為什麼，老張腦海裡浮現出了剛看過的復仇者聯盟3，想起以前馳騁在魔獸世界遊戲裡的日子。難怪大家長大了，成熟了，還那麼喜歡超級英雄。因為在現實裡越成長，你解決不了的問題就越多。
小時候，你能指望慈祥的祖輩，指望如山的父親，指望溫柔的母親，指望和藹的老師，有什麼事情他們會替你安排得明明白白。但是現在不同了，祖輩糊塗了，父母老了，美妻柔弱，嬌兒襁褓，你才是頂樑柱，遇到問題大家都指望你，你得替所有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人生艱辛，你面臨太多的困境，無法自拔
如果你有鋼鐵俠的智慧，有美國隊長的天賦，有蜘蛛俠的奇遇……當然，要是有個托爾那樣的當主神的老爹就更完美了。
然而……你什麼都沒有，你只是你，一個熙熙攘攘人潮中的N分之一。哪怕你在這裡倒下，對這座龐大的城市而言，你只是一則豆腐塊新聞，成為別人嘴裡的不到半分鐘的談資……僅此而已。
但是如果你在這裡倒下，對你的家庭，你的親人……“我在胡思亂想什麼呢？”老張覺得神志又回到自己身上，手機那邊妹妹已經不哭了，怯怯的問：“哥……你生氣了？”
是啊，我沒有超能力，但這些事情我還是必須解決，一大家子人都還指著我。
老張看看時間，晚上七點四十。他對妹妹說：“你馬上收拾東西，我這就過來接你，奶奶又犯糊塗了，今晚你陪她。”語氣平和，不容置疑。
八點十分，老張已經趕到妹妹住所樓下，妹妹從樓上下來，她只簡單梳了個馬尾，未施粉黛，揹著一個大號雙肩包走到老張跟前。
在不算明亮的路燈下，老張突然發現，素顏的妹妹很清秀，眉宇間雖有淚痕，但稚氣已經消退許多。
老張心頭酸了一下，這些年他惱怒妹妹不成器，口中雖然沒說，但確實疏遠了她。
妹妹沒有像以前那樣哭得稀里嘩啦，然後扎進老張懷裡。她在老張面前一米多點站住，不敢和老張對視，低頭輕聲說：“哥，你好像挺累的。”
“我不累。”老張伸手摸摸妹妹的頭，“這幾天你準備累一點，好好陪陪老祖宗，要把她哄開心了。”
八點三十五，老張領著妹妹打開家裡的門，母親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把拽過妹妹，連聲說：“你回來就好，你回來就好。”
老張走到坐在沙發邊，奶奶正坐在那裡生悶氣。老張單膝跪下，哄小孩一樣：“趙惠蓮又不懂事了啊，您別生氣，回頭我罰她三天零花錢，您別跟她一般見識啊。”
妹妹早抱著老人家的手臂，貼著她坐了下來。看到妹妹，老太太就開心的笑了，臉上縱橫的溝壑突然就平整了不少。
“大晚上的，我一個人去就行，你甭折騰了。”老張把母親推回屋內，又補了一句，“我剛在路上打了電話，孩子沒大毛病。”
“對不起，我來晚了。”老張貼著妻子坐下，把兒子抱過來。“看他多淡定，一看就是我的種，越是關鍵時候越穩得住。”
妻子白了老張一眼，怨氣消減了不少，沒說孩子，先開口問老張：“媽和奶奶都安頓好了？”老張點頭：“我出馬有啥搞不定的，老小老小，倆老太太，咱不跟她們一般見識啊。”
妻子撲哧笑了下：“你敢當你媽的面這麼說嗎？”
老張裝出氣急敗壞：“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啊。”自己也跟著笑起來。妻子踩了老張一腳：“你小點聲，別把兒子吵醒了。”早沒了之前打電話時的劍拔弩張。
“醫生說，孩子的情況比較穩定，可以回家休息。”妻子看著老張：“我們是回哪個家？”
老張說：“回孃家啊，不是早就定好了嗎。”
妻子有些驚訝：“這……合適嗎，媽會不會多想。”
老張微笑看著兒子，說：“不會，你正也好久沒回去了，岳父岳母肯定想外孫了。你就在孃家多住兩天，我晚上回去收拾東西，明天也過來陪你們。”
十點十分，老張把妻子兒子送到孃家，車也留給妻子，自己叫了輛出租回家。
剛上車手機就響了，是部門裡那個小丫頭。老張很奇怪，這丫頭從沒主動給自己打過電話，這第一個電話打過來，怎麼在這深更半夜的。
剛接起電話，丫頭惶急的聲音就傳過來：“張哥，你能不能來至尊天下KTV，老林他喝多了，我躲在衛生間……”
老林？那個找了自己一上午茬的客戶。媽的，難怪這傢伙橫挑鼻子豎挑眼，原來是想把單做到美女那邊去。“師傅，至尊天下，麻煩快一點。”
十點四十，老張趕到KTV。老林一身酒氣，在廁所前來回踱步，像一隻被燙傷了腳的貓。那個丫頭肯定躲在衛生間裡，不敢出來。
老林看到老張，既吃驚又不爽，剛打算挑釁兩句，老張根本不多廢話，架住老林的胳臂，拖著往電梯走。
雖然很久沒鍛鍊了，但之前運動的底子還在，老林根本掙扎不開，只是嘴巴里還在噴著汙言穢語。老張手上一用力，老林吱哇亂叫，再不敢廢話。
趕走老林，那丫頭已經跟了出來，眼神複雜的望著老張，解釋說：“是他主動聯繫我的，我沒想挖牆腳……”
老張點點頭：“你這也是維護客戶資源，沒毛病。這點互信我們應該有。”
丫頭眨巴著大眼睛：“謝謝你，要不……我請你吃個宵夜？”
老張笑了：“不了，我兒子發燒了，我得回家伺候兒子。”
“我不知道你兒子生病了，大半夜把你喊出來，真不好意思……”
“都是同事，別客氣了，我們明天見。”老張走了幾步，又補上一句：“回家後在工作群裡說一聲。”
“好的。那你快回去吧。明天見。”
十一點十分，老張斜靠在出租車後座，搖下車窗，吹著舒爽的夜風。所有窒息和氣悶都被吹走。
老張很享受現在這感覺，他挺想讓司機繞著城市兜一圈，不過想想口袋裡的零花錢，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他儘量把頭湊到窗邊，去感受涼爽的夜風。自然而然想起岳父家那條金毛，每次把它放在車後座，它總喜歡把頭半伸到窗外，張開嘴兜風。
“那個人好像一條狗啊。”老張想起這句臺詞，他就開心的笑了，他不是超級英雄，微不足道，但他一樣能解決所有問題。
老張突然想起曾看過的一本小說，古龍寫的，還是初中時候看的，叫什麼名字他已經想不起來了。但有幾行字印象很深：
“他們雖然窮，卻窮得快樂。
因為他們既沒有對不起別人，也沒有對不起自己。
因為他們既不怨天，也不尤人，無論他們遇到多麼大的困難，多麼大的挫折，都不會令他們喪失勇氣。他們不怕克服困難時所經歷的艱苦，卻懂得享受克服困難後那種成功的歡愉。
就算失敗了，他們也絕不氣餒，更不灰心。
他們懂得生命是可貴的，也懂得如何去享受生命。
所以他們的生命永遠是多姿多彩。”
十一點五十，老張躺到自己的床上。“今天運氣還不壞，十二點前能睡在自家床上。”
接著老張就記起來了，那本書的名字是——歡樂英雄。
（圖片來自網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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