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是公元哪一年已不可考,也許是大唐麟德年間,也許是上元年間,總之是高宗李治在位。這一年的九月九日,有位性情疏狂的青年來到洪都的州牧公衙,拜謁本府都督。
俗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青年進府時正好遇到城中一高閣落成,都督閻公遍邀諸儒,開筵慶賀。席上排列著玉液鮮果,更有美味佳餚,自不必說。閻公本與青年之父同朝為官,自也不能怠慢後生,當下便在一片“久仰久仰、請請請”的歡笑聲中各自落席,分尊卑坐定。
古人風雅,凡一景初成,乃是教化人文的大事,定當屬文以記之。名儒到此,其因蓋在此也。果然,待大家寒暄完畢後,氣氛漸漸肅然起來時,府尊便開口:“帝子舊閣,乃洪都絕景。是以相屈諸公至此,欲求大才,作此《滕王閣記》,刻石為碑,以記後來,留萬世佳名,使不失其勝蹟。願諸名士勿辭為幸!”
大家都拱拱手,連道“那是自然”。
須臾,便有下人捧文房四寶到諸人之前。然而客氣是客氣過了,又在如此隆重場合,諸人哪敢輕受,且不說如此慨然受之有失大體,若萬一出醜,也會給上官一個惡劣印象,並使自己一身文名大大受損。
應該說,諸儒的謙讓乃是發揚了國人的傳統美德,畢竟按傳統的套路,茲事必得“請之再三,乃為之”。古人的文壇盛會,與現今的彩票中獎相似,大家各寫一篇,最後論定一二三四五六等獎,盛會結束,大家結集出版,領潤筆的領潤筆,得名聲的得名聲,總之只要不是寫得太差,名次在前五十至前一百強的,都能有口湯喝。
相信大家已經開始打腹稿了,怎麼寫能一鳴驚人、得入都督法眼;怎麼寫能保持中庸,選入集子就好了;怎麼寫能把這場事應付過去,畢竟端了人家的碗,你要得個倒數第一,也太丟人了不是。
這只是初唐向盛唐過渡的一個平常日子,一群文人在都督的召集下,寫篇作文,順便吃喝玩樂,然後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它甚至猶如我們大多數人所經歷的一天,上了一天班,擠公交車回家,如果非說有什麼值得一提之處,也不過是早上九點鐘公司裡開了一場例會。
但偏偏一些狠人——比如馬雲創業初期的吹牛視頻——就能把這些平常的例會玩得風生水起、甚或千古留名!
誰也沒想到,這會成為一場可與“蘭亭修禊,流觴曲水”相比肩的文壇盛會!
我們都以為生活是雙色球,一二三等獎吃肉,四五六等獎喝湯,大家皆大歡喜、重在參與;然而在天才的眼中,從來不會有什麼見者有份,他們的生活是排列五,只有惟一的一個獎項,那就是固定獎。
那筆墨紙硯讓了一個又一個,從上至下,從左至右,卻好輪到這個青年面前。
就在諸儒或打呵欠或打腹稿或打機鋒之時,青年慨然接過了紙筆。
場面忽然安靜了一瞬,簡直能聽見銀針落地。
大家都看著這個膽大狂妄的小子,而青年恍如未覺,只管靜靜的在案上鋪平紙張。大家終於確定,這小子竟然要玩真的。席中的大儒出離憤怒了,真是“黃毛小子,乳臭未乾”,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即使你打從孃胎裡便學習詩文,難道學問便能超過這許多名士?
後悔了,看故人之面方才叫他忝列末席,卻原來是個野小子,一點家教都沒有!閻公顯然也怫然不悅,推說更衣,拂袖而去。
原來其有佳婿,姓吳名子章,有冠世之才,本待叫他壓軸出場,作賦揚名,光顯門庭。
這是事先想好的炒作方案,有智慧的廣告策劃古今皆有,比如東晉開國的民謠“王與馬,共天下”,為什麼有這句話?因為東晉開國皇帝司馬睿東渡後欠了王家一個天大人情:
會三月上巳,帝親觀禊,乘肩輿,具威儀,導及諸名勝皆騎從。吳人紀瞻、顧榮皆江南之望,竊覘之,見其如此,鹹驚懼,乃相率拜於道左。(這個故事與狐假虎威有異曲同工之妙)
幾十年後,詩仙太白在渝州拜見刺史李邕,大受輕遇,憤激之下遺詩而去: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世人見我恆殊調,聞餘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豈可輕年少?
孔老夫子看了年輕人的英姿都知道後生可畏,閣下大丈夫豈能以我年少便輕賤之?
閻公進到小廳中,氣猶未平,暗地分付下人,給我看住了這小子究竟寫得咋樣,甭管好壞都來告訴我。
良久,手下跑來報告:“南昌故郡,洪都新府。”
老閻嗤之以鼻:“不過是老生常談,誰人不會?”
一會兒又:“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老閻:“過去就有的事兒,還是不算啥。”
又:“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
老閻:“……”(恐怕在心想,有點門道啊!)
又:“物華天寶,龍光射鬥牛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
老閻沉吟:“小夥子恐怕也知道唐突,這是有點賠禮的意思了。不過嘛,不拿出點真才實學,就想和我相見,哪有那麼容易?”
又報:“雄州霧列,俊採星馳。臺隍枕夷夏之邦,賓主接東南之美。”
閻公稱奇,想:這句當真過得去。
終於你們喜歡的肉戲來了——
青年一鳴驚人的戲碼到了高潮,寫下了千古名句: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這句之所以為人推崇,在於所描繪之景實在大氣磅礴之極。
野鶴(字面意思為野鴨)在晚霞中孤單飛翔,天地一色,瑰麗無比,竟分不清是在水面還是在
有靜有動,美到極處。
還裝什麼大佬呀!閻公拍案而起,自愧不如,“此子落筆如有神助,真天才也!”
這下真要更衣了,遂出而相見,並敬邀青年上座。
青年畢竟寫成才肯飲酒,而須臾文成,閻公看了一遍,大喜,再給諸儒輪流看過,眾人一個個面如土色,不敢增刪一字,全部拜服。
青年可算把面子裡子掙了個十足十,正高興呢,吳子章不服了,離席來戰,說:“哪裡來的黃口孺子,把前人的遺作拿來當自己的,羞也不羞!”
眾人大驚,皆以目視之。
吳子章洋洋得意道:“這是篇舊文,我早已讀過了。”馬上便搖頭晃腦、從頭到尾背誦了一遍。
唸完竟無一字差錯,諸儒聽完失色,閻公聞之猶豫。
這不是暗箭,而是形同於明槍了。
但凡操作得不好,青年剛建立起的偌大名聲,就會像空中的樓閣一樣,有多美侖美奐,粉身碎骨之時就有多慘不忍睹。
考驗他的時刻到了!
在那一瞬間,傳說中的文曲星和生花妙筆都不曾眷顧他!
這時他只能一個人去戰鬥,用胸中所學為自己正名!
青年神色平靜,讚了一句好記性,徐徐言道:“你說這是先儒舊文,可知道後面還有一首詩嗎?”
遍問吳子章及席間諸人,都說沒有。
於是青年灑然一笑,運筆如飛,又寫了如下八句:
滕王高閣臨江渚,珮玉鳴鑾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詩寫完之後,青年便呈閻公及廳中諸人,淡淡道:“此新文舊文乎?”
吳子章慚愧無比,惶恐而退。
而諸儒哪個不是人精,連忙端起酒杯打圓場:“你們一位才思敏捷,一位記憶奇佳,果然天下罕有,真可謂雙璧矣!”
於是一席歡悅,飲宴到薄暮方散。
這首詩加上適才所作序文,便是文學史上大大有名的《滕王閣序並詩》!
而青年不是別人,便是“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
眾人訝異自不必表,而王勃也終於得以自證其文學天才。
每當我自暴自棄,每當我落魄不堪,都會用其中一句來勉勵自己: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
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事見三言之《醒世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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