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麥夜讀」腳步再遠,也忘不掉家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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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湖北人,其實在湖北的時間不長。1925年從上海回到大冶,1926年又到了武漢,1933年秋天離開武漢時,總共不過是8個年頭,正是12歲到20歲的時候,卻有不少坎坷的經歷、長期貧困的生活。

然而,在長期漂泊在外期間,時常發作一陣憂鬱症,整天感到一種難以排遣的憂鬱,懷念家鄉,不是懷念某一個具體的親人,懷念某一段值得記憶眷戀的生活,某一個固定的可以提摸的東西;只是感到千絲萬縷、連綿不絕,無法排除也無法說明的一種感情纏繞著惆悵的心頭。

甚至在噩夢中,也覺得身上發熱,就似漂流在長江上,滾滾的長江水已經滲透在我的血液裡,翻騰不已。

這是一種懷鄉病,也是一種無法排遣的家鄉情。

說來也可笑,也很奇怪。我常常因一陣陣茫然而徘徊於街頭,感到飢餓了,就跑到一家小鋪子裡去,喝一碗蓮子湯或是一碗糯米酒小湯圓,再吃上幾個燒麥,也就漸漸平靜下來。

「小麦夜读」脚步再远,也忘不掉家乡的味道

我還記得這兩家小店鋪,一家就在上海“大世界”隔壁街頭拐角的地方,一家是在南京路冠生園飯店斜對過一家小吃店。我不知道這兩家小吃店是不是湖北人開的。可是,這兩處有幾味小吃卻是我在武漢喜愛的食物。

漢口許多街上都有這種小吃店,當然,最著名的一家是大智門街口的“老通成”,我還記得他家有一個大蓮子鍋,猶如一個大蓮蓬,一個一個長圓的小筒插在大鍋裡,提出來倒在碗里正好是一小碗白晶晶的冰糖蓮子湯。當然,老通成的豆皮也是有名的。

因此,家鄉風味的食物,既可飽腹,也可清除懷鄉症。

許多人終生保持家鄉的口味,難以改變習慣,這也就是一種滲透家鄉情的標誌吧。也因此,對家鄉風味的欣賞、愛好,甚至到了迷戀的程度,對於另外的異鄉人,是無法理解的。

所以家鄉情與家鄉味是不可分的。只有家鄉情而不喜家鄉味的人,或是隻愛家鄉味而無家鄉情的人都是不存在的。

「小麦夜读」脚步再远,也忘不掉家乡的味道

當然,真正可口的美味,也可以得到異鄉甚至異國人民的欣賞。

近幾年我分別到過羅馬、米蘭、都靈、巴黎、東京、京都、華盛頓、紐約等城市,那裡到處都可以看到中國飯店的廣告,據說巴黎的中國餐廳就有三千家,也可以說很壯觀了。

而凡是來中國訪問的朋友也都驚訝地發現,在我國各個地方還都有想像不到的獨特風味菜。可是,我不知道,在國外有沒有湖北風味的餐館。我也很難說出來,湖北菜有什麼特殊的風味。

但我姨母有幾樣菜,的確是我非常喜愛的,是很難在飯店吃到的。

一是“蓑衣丸子”。當新鮮糯米上市的時候,挑選三分瘦一分肥的豬肉剁得細細的,還摻一點兒荸薺、小蔥花,以荷葉墊底,用溫火蒸熟。

據她說,關鍵在於火候。蒸得過火,糯米失去它顆粒晶瑩的形狀和香味,肉也不嫩了,荷葉香味也沒有了,吃起來就不那麼清香可口。

之所以叫蓑衣丸子,就是說看不到肉丸的內形,糯米顆粒可見,像披上層白皚皚的蓑衣。可見,這個名稱也是富有家鄉味的。

再一個是炸藕夾,也要在新藕上市的時候,選一節最粗最園的藕切成薄薄的藕片,兩片之間大約只有十分之一還聯結著,然後在藕眼裡填上精細的鮮肉泥,裹上一層蛋清麵漿,用香油炸出來;形狀像一塊淡黃色小小的油餅,吃起來又香又脆。

大概是我15歲的生日吧,也是考進高中的那一年,姨母對我高興地說道:“今天我給你做一個特別的菜。”她買來一些新鮮的小蝦,剝成蝦仁填在藕眼裡,給我吃過這一種風味的蝦藕夾。

這可能是我這位“秀才娘子”姨母的創造。

因為,我從來也沒有在任何餐館吃過炸蝦藕夾。當然,這個菜也有一個火候的問題,炸得過焦,藕夾就不脆也失去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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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菜也是在外面很難吃到,甚至認為是一種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野菜吧,可是我至今也還不能忘卻,它有一種特殊的風味。

在大冶農村,湖邊、田野生長著一種緊貼地面的野草,馬齒莧,也叫長壽菜;姨母把它採來洗淨稍稍曬乾,用來做米粉肉的墊底。有時候,也用它做成鹹肉或鮮肉包子。

還有一種不能叫做菜了,就是在豌豆剛剛上市、顆粒飽滿而清嫩的時候,用四分之三的新米和四分之一的糯米燜飯,到飯快熟的時候,用火腿丁、細粒的鮮肥肉丁,也可以放上鮮蝦仁、蔥花、黑木耳攪拌著豌豆蓋在飯面上,灑上一點椒鹽、香油,等到飯燜熟了,掀開鍋蓋就可以聞到一股清香,仍然嫩綠的豌豆、鮮紅的火腿丁、白晶的肉丁、紅嫩的蝦仁、黑色的木耳和青青的蔥花交織著色彩豐富畫面,吃起來真香,我母親胃弱,吃幾口,是當做飯菜來吃的,但我卻是當飯吃,並且一定要飽餐一頓的。

自然,這大概都稱是家常菜吧。可是,在我的記憶裡都遠遠比大飯店那種豪華的宴席更多些家鄉味。

現在人民生活比較富裕了,大飯館多起來了,旅遊的外賓也很多。可是也確有些飯店以高價豪華盛宴取勝,卻不注意小吃和地方風味菜,其實是沒有特色的重複,並不能吸引人們。

北京烤鴨確是有中國特色的北京風味。然而全國各大城市吃到最後都捧上一盤烤鴨,豈不是重複而且單調嗎?

所以,我作為一個湖北人,倒是很希望有人好好研究一下湖北的風味菜,在自己傳統的風味上再加以發揚,顯出自己的特色來。

我聽說黃鶴樓重修之後,在山腳下將有一條街專賣湖北風味的食品,這是一個很好的想法,我祝願它早日實現。

「小麦夜读」脚步再远,也忘不掉家乡的味道

可是,我也不禁回憶起兩件事。

一個是難忘的舊黃鶴樓之下,當我在高小到高中讀書的時候,只要到黃鶴樓上去逛一下,我必然要吃黃鶴樓上的油炸蘿蔔絲餅。

有一位老人獨自挑著一一副擔子歇在上黃鶴樓的門腳邊,他就只賣有特殊風味的油炸蘿蔔絲餅。一個大瓷盆裡裝了切得細細的白蘿蔔絲攪拌著不稀不稠的麵漿,用幾隻特製的碗口般大的鐵勺盛著不斷地在油鍋裡翻炸,快熟的時候,灑上幾粒蝦皮和特製的拌好的椒鹽,這餅中間薄,四周又圓又厚,可是吃起來,熱乎乎的,外脆內柔,的確很香。

這位老頭,據說一天賣完這一盆蘿蔔絲餅就收攤。星期天,或春光明媚的天氣裡,在遊人多的時候,你想去吃上兩個蘿蔔絲餅,你還得趕在一個上午去哩!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新修的黃鶴樓下當然不會有這樣小吃了。

我50年代初第一次爬到黃鶴樓上後,突然懷念起這位老人和他留在我記憶裡的美味,當時還不禁有點惆悵哩。

另外,我也回憶起一個傳說:

據說在古老的黃鶴樓上曾經有一位年過百歲的老道士,是一位美食家。他最嗜好吃甲魚,而且吃法很特別,他把活的甲魚放在鍋裡蒸,但鍋蓋上有一個小洞,當甲魚在蒸氣騰騰的熱鍋裡把頭伸出洞口來呼吸的時候,道士把他特製的調味作料、藥物、黃酒、醬油等用勺子喂這甲魚......

直到甲魚蒸熟了,它所吸飲的作料已經在全身循環甚至浸透了內臟,這隻活甲魚最後真正“入味”了,不僅美味無窮,而且特別補養身體,所以道士也長命百歲。

「小麦夜读」脚步再远,也忘不掉家乡的味道

單就這個傳說來看,咱們湖北人的祖先確是不乏美食家的。

回憶起半個世紀以來已經度過的腥風血雨的年代,我真誠地希望湖北人民和全國人民一樣在這幸福的時代,家家戶戶都好好享受一下各自喜愛的風味菜,迎接更加朝氣勃勃的明天。

原題《家鄉情與家鄉味》出自《文人飲食談》

陳荒煤,原名陳光美,筆名瀘生,1913年生,湖北襄陽人。曾參加武漢左翼戲劇家聯盟,旋即加入中國共產黨。1934年秋髮表了小說《苦難中的人群》,之後即開始了文學創作活動。1938年到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戲劇系、文學系任教。新中國建立後,主要擔任過中南軍區文化部長、中南軍政委員會文化部副部長、文化部電影局局長、文化部副部長和顧問,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文藝報》副主編、中國作協副主席和書記處書記等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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