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春天，我和一個朋友去杭州拜訪宋衛平。一個別克商務車把我們倆拉到杭州西郊，先去看了一個名叫青雲山居的項目，又去物產集團的長樂林場轉了一圈。
我們都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青雲山居是浙江交投集團開發的一個滯銷樓盤，地段冷門，在臨安，一個連限購都懶得管到的荒野之地。一萬塊錢一平米，一年也賣不出幾套。長樂林場全是林地和農地，除了一個真人CS基地和一座破敗的廟，其他嘛也沒有了。
老宋還是在玫瑰園酒店的走廊休息區等我們，看起來心情不錯。那時他剛打贏融綠之爭，但還是某種意義上淡出了綠城。
很多人看來，他的職業生涯已結束了，當時其實連我也這麼認為。但並非如此。
在那之前，我跟濱江房產的戚掌櫃喝過一次茶。在杭州與宋衛平齊名的戚掌櫃說，老宋過去太辛苦了，太理想化了，想把所有事情做到盡善盡美。如今企業賣掉了，手裡拿著幾十億上百億的現金，做點理財投資，完全可以活得輕輕鬆鬆的呀。
老宋活得輕輕鬆鬆的狀態我是見過的，其實有點喪。
籃球明星羅德曼評價過麥當娜的表現：“她在床上就像一條死魚。”我們所有人的奮鬥，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條死魚，被生活撲倒蹂躪時，總要蹦躂兩下，以示這不是順奸。
後來我才知道老宋的計劃——他已經把青雲山居和長樂林場買了下來。這兩個項目將是這位中國房產教父去養老院前，最重要計劃的起點。
1
房地產業的人可能是最容易感知時光流逝的。普通人眼中的一年，在萬科的人眼裡只有九個月，因為拿地九個月必須開盤；在碧桂園只有六個月，因為六個月現金流不回正就要滾蛋；在宋衛平這裡，則可能長達三年。
三年後的冬天，老宋又把我們約到杭州西郊，一家名曰“故山雲”的餐廳；它開在名為“春風裡”的中式商業街裡。
春風裡所在的地方，就是我三年前來過的青雲山居。但如今它的名字在地產業已路人皆知——桃李春風。
桃李春風如今幾乎是中國小鎮的代名詞，83平米的小別墅戶型圖在朋友圈刷屏了好幾年。但比這影響更為深遠的是，這裡是藍城和綠城小鎮的雛形，更是過去幾年中國各地風起雲湧的上千個特色小鎮的學習樣板——總共接待了10萬多人次的業內考察學習。
印象中，這是老宋第一次在玫瑰園以外的地方請客。落座不久，我讓他給春風裡這個街區打分，他說八十分，感覺有點驚豔。
吃完飯，老宋在前面開路，我們走過精緻的商業街區、中式的別墅院落、平靜的湖面和明滅的晚燈。
頭頂一輪明月，夜幕下燈火點點，站在一個牌匾上寫著“荷風四面”的亭臺裡，我看著當年那個冷寂無聲的項目成了華美的小鎮；看著當年聽雨客舟中的老宋鬢已星星。我有點困惑，也有點唏噓。
時間又過去了三年嗎？時間真的只過去三年嗎？
老宋說有時候會看我寫的東西，覺得我愛噴黃段子。不料我在飯局上只顧悶頭吃肉，間或把些敏感的段子記下來，一轉頭寫到文章裡，引起軒然大波。
他一定很後悔認識我這樣的朋友。有一次他還真在公開場合點名，再也不要和我做朋友了。
不過大概是年紀大了，他轉頭又忘了這茬。
到頭來，我貢獻過最黃的話就是在故山雲的飯局最後，大家喝完杯中黃酒，老宋說，寫東西的話喝黃酒好。
我接了過來說，是呀，喝了寫的更黃。
這麼黃的段子，飯局上竟然沒一個人笑。
2
過去十幾年，不管外界如何紛紛擾擾，商業叢林的風口如何變遷，老宋的全部心思都用在造好房子上了。這也是他所擁有的一點法術，一套避火訣，出天入地。
我有時很恨看綠城的產品。看房時感覺像做了一場春夢，出來後想想自己卡上2800的餘額，又掉回了現實。像組織監獄服刑人員觀看蒼井空小電影一樣殘酷。
後來她的丈夫被打成右派，餓死在了勞改農場。
老宋的人生也過得曲曲折折。當年在舟山黨校做老師時被停課，不得不辭職南下珠海打工。回杭州幹了房地產，也從來沒有掩飾自己對調控的不滿，經常語出驚人，負盡狂名。
戚掌櫃對獸爺開玩笑說，自己也是一門大炮，語不驚人死不休，但前半生風光盡被老宋搶走了。到後來，連他都覺得害怕，也只敢在老宋身後遠遠地搖旗吶喊。
當年李書福掀起足球揭黑運動，拉著老宋一起開發佈會抨擊中國足協。記者全部到場後，李書福臨陣退縮，老宋硬著頭皮獨自面對閃光燈和看不見的黑暗。
作為一名商人，上天給了他多次犯傻的機會，他全抓住了。
可惜，一直沸騰的水，早晚會熬幹。
同為做企業，愛跑馬拉松的鬱亮是不會熬乾的。你看萬科的節奏，就像他在跑長跑，氣息均勻，腳踏實地。這樣的公司除了控制權被太多人盯上，經營上是不會出太大的么蛾子。
山海經裡的夸父，與日逐走，健步如飛，最後道渴而死。中國商業史上也有很多健步如飛的夸父，南德、順馳、巨人……他們都曾與日逐走，享受著沸騰，後來呢？棄其杖，都化為鄧林。
宋衛平在過去也是逐日的夸父。他給外界呈現的全是不服輸的倔強，和太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完美的急迫感。2011年綠城最為困難的時刻，宋衛平與屬下在西湖邊吃飯，酒酣時有些崩潰，潸然淚下，嘴裡反覆唸叨著：
我只是想讓這個世界更美好。
王小波說過，似水流年才是一個人的一切，其餘的全是片刻的歡娛和不幸。
3
五六年前我經常問老宋什麼時候要退休。
這三年我已經不怎麼問了，看他的狀態，像褚時健一樣幹到八十歲亦有可能。
融綠之爭後，這位綠城的創始人已不是大股東。他名義下的股份要麼已捐給慈善基金會，要麼幫夏女士代持。為了避免與上市公司同業競爭，老宋再創業也沒法再幹一家房產公司了。
連上帝都不讓老宋幹房地產了。但也好，他可以去做心心念唸的小鎮和農業。三年前，他小心翼翼地向我透露了自己退休去養老院之前的計劃——用五到十年時間，探索城鎮化，並帶動中國新一輪農村改造。
他說，希望用這些時間在杭州、上海和北京周邊做出十個小鎮樣板。
桃李春風在過去三年的成功，也增加了老宋的信心。他接手青雲山居後，對剩下的土地重新規劃，重新設計。原本不太擅長做小戶型的老宋，在桃李春風做出了一百平米的中式別墅，總價只要兩百萬，還是精裝修交付。
桃李春風被一搶而空。不止杭州人買，全國各地都有人打飛的過來搶房。才三年時間，這裡的房價從老宋接手時的1萬，變成了5萬多。
但老宋覺得小鎮最重要的產業是農業。桃李春風規劃時，他往裡面加入了些現代農業。
他覺得中國大部分小鎮應該加入現代農業。這不僅能讓買房子的高興，更重要的是還能吸納當地農民就近幹活，不用外出打工。
2012年他派了自己的徒弟谷建潮與浙江農科院合作，建立藍城農業。谷建潮帶著團隊，在浙江嵊州市區9公里開外的甘霖鎮施家岙，建起了佔地幾千畝的現代農業綜合體。
五年後的2017年4月。老宋在嵊州的第一個“農莊”實體又像桃李春風的小戶型別墅一樣，刷爆了朋友圈。
農莊佔地面積約20畝，主體是一棟落地約500平米的中式宅院。主體建築一層架空，二樓是一個合院格局，青瓦白牆木柱，環繞著涼廊、露臺和灰空間。
這個農莊既沒有變更農業土地性質，又實現了城市人的田園夢。未來它將是藍城小鎮的一個產品原型。
谷建潮還在努力探索，如何在未來的運營和利益分配中與農民更好地融合在一起。但這種超越於商業利益的價值的考量，讓藍城農業一直處於燒錢階段。
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裡說：“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
老宋之所以是老宋，是他的“慢”和“靜”，不在乎外來的風口，而是沒有風的時候也熬得住寂寞。
他已經淡出房地產兩年多，但並沒有被大家淡忘。年輕的時候，他心裡也有許多要挑戰的對手，也曾喊過要超越萬科，但如今他已經沒有閒心PK了。年少時比誰的成績好，比誰能呼風喚雨，回頭望去，也許覺得全都成了笑話。
如果能看到老宋和像他這樣的人如願以償，是會令我開心的。我十分悲觀而真摯地祝福他——也許燃盡生命燭照黑暗，身邊卻沒有取暖之火。但他們依舊在“小徑分岔的花園”裡行走。
為了看清他們，我們也不由地挺直了腰板。
一次和老宋的對話實錄
獸爺：比你更早喊著要做農業的企業家有很多，包括最近碧桂園楊國強也提出要去做農民。為什麼只有你投入了真金白銀？
宋衛平：做農業太難，財務上肯定是虧的。藍城農業做了五年，每年投一個億。總共投了5個億，虧了1億，一年虧2000萬。農業不管誰做都很難打平，除了褚時健。他是做單品，地方也偏，但在哀牢山也熬了好多年才出來。
中國農民也很辛苦，國家農業補貼體系做得不夠系統。放在全球來看，農業也是要靠補貼的，日本農副產品補貼程度比我們高很多。像我這樣做農業只做成了皮毛，但我意識到一件事，就是農業做不成，特色小鎮也做不成。我們現在就把做農業當成小鎮的基礎。
獸爺：聽上去有種使命感，你本人是不是揹負了很多不應該由你來揹負的東西？
宋衛平：我們很多地產商蜂擁去做小鎮，小鎮也是在農村裡，我們不可能不顧一切把別人的農地拿過來，不顧原住民的感受和生計，那樣的小鎮是做不成的。
中國80%小鎮都要跟農業有關係，我們通過小鎮對農村進行科學的改造是非常有必要的。小鎮是農村的配套服務之一，是對農業全方面生產、鄉村振興的必由之路，小鎮必須下鄉。
獸爺：既然很難盈利，做下去會不會成為先烈？
宋衛平：一不小心就成了先烈。做農業比做房地產要複雜得多，房產比較簡單，拍塊地按地價加多少錢賣出去就行了，大家都接受房價一路往上走，大家都得益。
以前我們造房子，去全國各地全世界看好房子，然後自己重新拷貝出一套好產品。但做農產品不一樣，國內種植為主的農業成功案例不多。所以我們可能要像當年做綠城一樣重新做一家標杆出來。
可以再給藍城兩三年時間能看到一些成果。藍城現在落地動工的項目有二十多個，在談的有五六十個，希望五年展開能達到100個。
每個小鎮都配備農業團隊，除了桃李春風，都有農業地。小鎮造房子肯定能掙錢，但我們一定要實現做農業的盈利。我們一定會做到平衡，按市場價格市場成本去養活一支專業的農業團隊，地方政府也希望我們把三農帶動下。
獸爺：產品是綠城的核心競爭力，這建立在你過去不計成本的投入上，做農業你會這樣幹嗎？
宋衛平：我們以前花了十多年時間，把中國住宅產品帶到接近世界一流水平，部分產品可能還在世界領先。現在我希望用五到十年時間，把中國小鎮、農業用地的生產做好。變成先烈的可能性不大，我們有小鎮居住產品的補貼，虧個五年八年都能夠承受。
獸爺：淡出地產行業有兩年了，是否有懷念？
宋衛平：做農民有農民的好處，國家政府都很尊重，真做出來了也有社會認同。房地產卻一直是扭曲的行業，地產商沒有誰尊重你，操作時處處受制約，要領預售證，要跟政府部門討論價格問題，處處受管制，拍地時價高者得，蓋完房子後卻不是有錢就能買房子,連價格也要扭曲。我們小鎮的營造裡也是要受房產製約，但會好很多。
獸爺： 過去大家認為您很激進。現在您怎麼看待做了6000億銷售額的碧桂園，和做了3600億銷售額的融創，今年這兩家企業據說一家要衝萬億，一家要衝7000億。
宋衛平：他們是把中等品質的產品大批量拷貝複製，把房產當成工業品來做。我是希望能把房產做成藝術品、精品來做的，而藝術品、精品是很難複製的。
市場本來就是稀釋掉精品的，哪個便宜哪個佔有率高。高檔的產品、奢侈的產品份額一向不會太大，全部加在一起，不會超過20%，這需要國家層面去引導。調控應該是調控發展速度，但現在調控的結果是調控了一批好的產品，這樣的調控下，市場好產品是越來越少。
你要問我兩千億三千億的規模有多大差別，我覺得沒多大差別。這些規模如果是建立在高負債基礎上，我覺得還是有一定風險，當然也希望他們能紮紮實實做好。
獸爺：淡出綠城核心管理兩年多，你認為自己這兩年做農業的話，最大進步是什麼？
宋衛平：對中國農業問題有了系統性的深切體會，對農業之難難到什麼地方，以前說出表皮，現在能說出百分之六七十。現在花的最多精力也是在小鎮和農業上，跟地方政府商討小鎮在各地怎麼落下來，跟團隊碰怎麼根據土地政策規劃設計。
藍城的主要團隊也是從房產轉過來，之前他們對農業一竅不通，這些人做現代農業必須重新對團隊培育。現在不僅僅是房子賣完了，還要運營好，未來還要服務好業主，還有原住民怎麼辦，我們不可能在一個空心化地方的做小鎮。
現在要考慮的事情，增加了三五倍工作量，得花十倍精力，還不能保證一定能成功。
獸爺：會重用什麼樣的人做小鎮鎮長？
宋衛平：價值清晰，房子賣給人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而是一輩子的事，要有利他利己利天下之心，要有社會責任感。老是想著自己輕輕鬆鬆掙錢是做不好小鎮的。
獸爺： 上一次發火是因為什麼事情？
宋衛平：最近少了。知道事情比較複雜，做不成功是可期的。過去發火，是因為房產裡面的有些錯誤是不應該的。現在做小鎮，走些彎路是預料得到的事情，發火還不如反省。
閱讀更多 獸樓處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