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最後一顆子彈

八角寨遠離市區,原本只不過是本城郊區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與城市周圍其他的村子七里河、十里鋪沒什麼不同,一樣的土地,一樣的風水,農民的日子在過去的年代都大同小異地基本上一樣。當夜晚八角寨的狗叫聲響起的時候,七里河、十里鋪的狗們便會遙相呼應,使城市郊區的狗叫聲此伏彼起地連綿成一片。但是那一年,部隊的軍械庫建在了八角寨,從此,八角寨便戒備森嚴地神秘了起來。

最近的二十多年裡,城市的發展使周圍十幾裡的郊區農村成了都市裡的村莊,惟有八角寨軍械庫在鋼筋水泥包圍起來的城市一隅像耶路撒冷般地大隱於市,獨守著那份拒滾滾紅塵於千里之外的森嚴和神秘。軍械庫特殊的性質,使城市的洪流在這裡望而卻步,留下四周警戒線一般的空地,猶如無水的護城河。軍械庫背後空地的一角,還有一片荒涼的墓地,那是八角寨村民長眠的祖先。但先人的亡靈畢竟無法遏止城市發展的步伐,一支由城市規劃局組織的勘查隊來到了這塊墓地,他們要把這墓地及其周圍開發成一個綠草如茵的廣場,甚至軍械庫的搬遷也已經被列入了他們的規劃。

勘查隊像一批拓荒者,扛著各種器械走進了人跡罕至、殘雪斑駁的墓地,可是他們突然發現了一個奇異的地洞。最初他們以為是盜墓者留下的傑作,因為地洞非常專業,口徑剛好可以使一個人鑽進鑽出。但他們很快否定了這種推測,因為這片墓地實際上只是八角寨村民的祖墳,而八角寨近百年來,甚至追溯到歷朝歷代從未聽說埋葬過大人物,就是說這裡根本無值錢的東西可盜。再看洞穴,幽深曲折,彷彿通向一個神秘的地方。有膽大的好事者下去看了,不到一分鐘,倉皇爬出來,一驚一乍地說:“我的媽呀,黑咕窿冬的,根本看不到頭!”

勘查隊員們望著遠處的軍械庫,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勘查隊隊長從腰裡掏出手機,馬上向西城公安分局刑警大隊報案。

林晉川接到值班刑警報案的時候,正驅車行進在前往七里河的路上,去尋找一起持刀搶劫案最關鍵的證人。他停下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連追問了好幾遍:“弄清楚了嗎?弄清楚了嗎?”值班刑警當然知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趕緊申明:“報案人說是進去看了,那洞好像通向軍械庫。”案情重大,林晉川揮手叫人跟他一起上車,直奔八角寨。同時,他向分局、市局領導報告了案情。無線電波迅速傳遍了省、市各重要部門,“12.19”八角寨軍械庫被盜案震驚了整個城市。

林晉川帶人趕到時,城市規劃勘查隊的人還沒有離開,他們作為報案者似乎更想知道與地洞有關的情況。但林晉川在對報案者表示了感謝之後向手下下令驅散了他們。他察看了一下現場,這一帶曾經是他童年的樂園,那時候軍械庫的後面還有一塊屬於部隊的菜地,菜地裡套種著花生,他們無數次地像游擊隊員一樣匍匐著鑽進菜地偷西紅柿、黃瓜和花生吃,而有哨兵把守的軍械庫則成了他們假想中的敵人的碉堡。據說,“文革”那陣兒,膽大妄為的造反派們試圖搶劫軍械庫(他們像信奉那個年代所有層出不窮的的真理一樣把“槍桿子裡面出政權”這個顛覆不破的真理奉為圭臬),部隊派了重兵把守,出入八角寨的人都要被嚴加盤查,八角寨的村民們第一次有了可以自由出入八角寨的特殊身份證。動亂的年代過去,一直到改革開放二十年,八角寨軍械庫一直安然無恙。而現在,他卻是以刑警隊長的身分來偵破軍械庫被盜案。

從表面上看,現場好像並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墓地裡的一個地洞,周圍有少量的從洞裡挖出的土,形成一個小土堆,顯然更多的土已經被掘洞者不著痕跡地疏散在墓地各處,被殘雪覆蓋,不留意幾乎看不出。但地洞通向的卻是一個重要的所在。他猶豫了一下,是帶人進洞進入第一現場,還是等有關領導來了以後再說。軍械庫屬於軍事禁區,被掘盜在全省還前所未有,而且涉及軍隊方面,他不敢貿然行事。

遠處的城市在雪霽的陽光裡呈現出少有的明淨,火力發電廠的滾滾白霧在藍天裡融化,一列火車巨蟒一般地迤邐前行,拐過一個彎兒,便消失在城市的背景之中。而眼前這個不可思議的洞,僅僅是一起重大案件發生之後的現場,像蛇蛻下的一隻空洞的皮。林晉川第一次感到了一起不同尋常的案件的序幕已經在他的刑警生涯裡徐徐拉開。

隱隱約約的警笛聲在他短暫的猶豫中漸漸響起來,很快嘈雜成一片,他抬眼望去,只見無數的警車從遠處的公路上呼嘯而來。分局、市局和省公安廳的領導相繼趕來了,他們一個個像資深的刑偵專家,姿態各異地在洞口察看。接著,省、市黨、政、軍領導風風火火地來到了現場。身佩少將軍銜的軍區首長的臉色要比地方政要的表情嚴峻得多,如果軍械庫被盜不但責任重大,而且必須立即報告H軍區,直至中央軍委。

各級各方面的領導相繼到齊之後,接下來便是進一步協商偵查方案,儘快核實案情,他們緊急磋商的結果是由警方派人從地洞進入第一現場,同時由軍方從軍械庫正門進入各個庫內核查。領導們的內心其實更希望是一場虛驚,或者是一次演習。市公安局局長張哲在接受了派人進入洞內的任務之後,下令西城公安分局局長喬長青具體安排實施。喬長青又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把任務交給了刑警大隊隊長林晉川。

林晉川其實早已經做好了帶人鑽洞的準備,他甚至已經結合自己的體型目測了地洞的內徑,由於他身材高大,地洞口徑有限,他必須脫掉外套和毛衣毛褲,同時,他還決定讓身材瘦小的馮曉錚同他一起進洞──案件發生在他的轄區,這鑽洞的艱鉅任務責無旁貸地落在了他們身上。

他一身秋衣秋褲,站在冬日的陽光裡,顯得精神抖擻。他做了一個擴胸運動,想舒展一下身體,以便在洞裡爬行。在場的各級領導完全是不經意的一瞥,或者說是投去信任的目光,卻意外地發現這位刑警隊長的褲襠開了線,使這過於嚴肅的場合陡增了幾分幽默。馮曉錚也已經做好了準備,脫下了外套,林晉川看了他一眼,一低頭,鑽進了洞裡。可他的屁股在洞口卡住了,為了用力,他的兩條腿在空中振臂高呼似的蹬了兩下,那開了線的褲襠便誇張地暴露在廣天化日之下。現場終於出現了不顯察覺的笑聲。林晉川的雙腳在洞口消失之後,馮曉錚倒像一隻穿山甲,輕而易舉在鑽了進去。

軍械庫內部,軍械管理員正在逐庫查找可能出現的洞口。由於倉庫太大,間數較多,目標不明,他們還沒有發現洞口。當林晉川和馮曉錚扯過頭頂的一塊毛氈,爬出洞的時候,還在另一個牆角搜尋洞口的軍械管理員們大吃了一驚。那是一個相對空曠的所在,如果不是那塊莫名其妙的與地面顏色相近的毛氈,誰也不會想到那毛氈下面包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目前至少可以這麼說,通往軍械庫的洞口處理得非常乾淨,如果不是認真檢查,完全可以忽略這塊來歷不明的毛氈意味著什麼。林晉川他們還在洞口的下面,發現了千斤頂、鋼釺之類的用以掘開水泥地面的工具。

各級領導已經離開了墓地洞口位置,但大部分被限制在軍械庫院子裡,只有省軍區、軍分區負責人和省、市主要領導及省、市警方最高長官被准許進入了第一現場。軍械庫裡各種各樣的武器使人想到人類歷史上曾經發生過的戰爭,當然也更使人想到如果這些武器流失在社會上將對我們的社會構成怎樣的威脅。軍械管理員在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氣氛中,以最快的速度清點了庫存武器種數,額頭層出不窮的汗珠提前告知了被盜的嚴重性。

經查,被盜五四式手槍3支,微衝3支。

軍區首長聲音低沉地問:“有沒有丟失子彈?”

倉庫主任雙腿哆嗦,差點倒下:“報告首長,子彈櫃被撬,被盜數目正在核查......”

軍區首長臉色鐵青,以不容置喙的手勢下令衛兵摘下了他的少校軍銜,然後說了句請讓你們的刑偵人員來,便大步走向倉庫對面牆角位置的一個小房間。地方上的各級領導沒有跟過去,他們無權過問部隊的管理,需要了解的僅僅是盜竊案件的情況。大家把目光投向了偵查員林晉川和馮曉錚。也許因為氣氛過於緊張,穿得也太少,林晉川有點發抖。在洞裡,馮曉錚已經告訴他褲襠開線了,因此他除了感到有點冷以外,還本能地夾著雙腿。市公安局局長張哲走過去,把身披的毛呢大衣披在了林晉川的身上。正這時,一名上士抱著林晉川和馮曉錚的衣服進來了。他們迅速穿上衣服,跟了過去。這是一間存放子彈的小倉庫,鐵皮門被撬,子彈櫃被撬,軍械管理員正在軍區首長的注視下戰戰兢兢地核查子彈數目。

幾分鐘後,部隊首長走過來,以沉重的語調說:“經初步核查,五四式手槍子彈300發,微衝子彈200發。偵破工作上的需要,我們全力配合。由於我們的工作疏露,給你們添麻煩了。也拜託你們了!”然後鄭重地向地方黨政領導敬了一個軍禮。

全市大規模的排查從秘密到公開進行了一個多月,但由於現場沒有提供有價值的線索,偵破毫無進展。“12.19”軍械庫被盜案像紙包不住的火被人們口頭傳播得已經家喻戶曉,而且神乎其神。犯罪分子被妖魔化的同時也被神化,他們好像成了可以上天入地的黑道高手。公安機關能做的,只剩下要求各警種保持高度警惕,要求各金融、財務部門嚴加防範。而在公安系統內部,林晉川那開了線的褲襠更為“12.19”大案增添了豐富多彩的談資。

那一天上午,支隊開會到下午1點,過時的午餐安排在支隊食堂。排隊領盒飯的時候,林晉川身後的人就看到了他的屁股,突然禁不住笑了。令人忍俊不止的笑料總使人難忘,大家就這麼心領神會地一下子鬨堂大笑起來。林晉川明白過來,也只好紅著臉跟著笑。就有人問:“你那主持人老婆就那麼忙嗎?”林晉川未置可否。又有人說:“名女人做老婆,好看不實用啊。”

領了盒飯,大家又圍著林晉川坐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討論這個問題。大家由丈夫開了線的褲襠談起,戲說什麼樣的老婆最實惠。十幾年過去了,誰也沒有想到,林晉川那曾經令豔羨不已的婚姻,以及他的那一段羅曼蒂克的戀愛史竟然落到了今天的地步。更有甚者,有人說,漂亮的名女人都是大眾情人,做老婆未必合適,林晉川似真非真地聽著,心裡卻是甘苦自知。同時,大家在對林晉川從羨慕演變成同情的過程中也獲得了某種心理的平衡。

遙想當年,林晉川剛剛從中國人民警官大學畢業,風華正茂,在市局政治處待分配。當時,市局年輕的民警大多都是地方警校的大中專畢業生,像他這樣的正牌本科生還廖廖無幾,因此他們身上總讓人看著有一種叫人不舒服的傲氣──謙虛也不行──虛偽。他們在努力適應不適應的環境的過程中,成了與同事格格不入的異類。有人背後說他們是生瓜蛋──不熟。

也該林晉川出事,那一天晚上,值班回家的路上,據說那晚的月光很好,走到金水河邊的時候,他碰到幾個年輕人在糾纏一個姑娘。他頓時熱血沸騰怒髮衝冠赤手空拳衝上去了。類似的情節有點像蹩腳小說一樣有點俗不可耐,惟一不同的是,他竟然把一名持刀撲向他的青年順手牽羊地撞到了岸邊的一棵楊樹上,不知怎麼的,那青年竟把刀子捅進了自己的肚子裡。他叫了一聲我的媽呀就倒在地上捂著肚子渾身瑟縮起來。

本來就各有說法的事實就這麼被市領導的一紙手諭攪和得纏夾不清了。而那個被林晉川解救的姑娘又對雙方的說法態度曖昧。市公安局在無奈之中送去的息事寧人的醫療費恰恰成了林晉川難辭其咎的某種把柄。社會上的以訛傳訛更是覆水難收。儘管市公安局更願意相信自己的民警是在見義勇為做好事,但夾在權力的中間只好承認確有處理不當之處。對與錯、正義與非正義在錯綜複雜的社會中往往處於混沌狀態,並不像書本上所說的涇渭分明。林晉川當然也沒有受到什麼處分,畢竟年輕嘛!那時候還是主管政治處工作的副局長張哲找他談了一次語焉不詳的話,林晉川只記住了一句:“你慢慢就學會成熟了!”成熟意味著什麼,對於初出茅廬的林晉川來說也許太深奧了,這深奧鬧得他一下子像變了一個人,他好像真的犯了錯誤一樣,失去了往日的鋒芒。

人生最初的教訓也許會改變一個人一生的軌跡。人們也似乎已經從林晉川的情緒低落不堪一擊的精神狀態上看到了他前途的陰影。可是誰也沒有想到,事情過去了大約半年以後,一道陽光出現了,一個絕代佳人來到了市公安局,不無張揚地提出要見林晉川。當這位風姿綽約的美人出現在他的辦公室並把纖纖秀手伸向他的時候,他一頭的霧水,茫然不知所措。

有人認出了,她就是黃鸝,省城首屆選美大賽上頭戴桂冠被萬人簇擁的佳麗,本市一所名牌大學中文系的應屆畢業生。首屆也是最後一屆,有關部門明令禁止以後再搞類似的選美活動,從而使首屆成了絕唱。

黃鸝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張揚,就是要向林晉川的同事們宣告,向社會宣告,林晉川有人同情,有人愛!原來被林晉川解救的那個姑娘梁婷婷是她的同班同學,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以後,梁婷婷一直鬱鬱寡歡,最終向黃鸝吐露了她內心的愧疚與不安:她的確與那個花花公子兼惡少談過戀愛,但後來想擺脫他的時候,卻遇到了無止休的糾纏......正是由於自己的軟弱,才使林晉川蒙受了不白之冤。

於是黃鸝像一個拯救靈魂的救世主出現了,她的愛情像一的團豔麗奪目的火焰,把迷途的林晉川照亮了,英雄美人給他帶來的滿足和虛榮更使人陶醉。他像經過了一個冬天的森林被點燃了。婚禮之後,林晉川向市局提出下基層,當一名刑警。他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回報黃鸝不同尋常的愛情。

可是現實與願望總是那麼陰差陽錯,十幾年刑警生涯,他一直這麼運氣不佳,從未偵破過驚天大案。而黃鸝早已成為省電視臺著名節目主持人,與省裡的黨政要人出現在電視裡的頻率比在家見面的次數還要多。林晉川越來越感覺到,他好像生活在妻子的陰影裡。在一些社交場合,他被介紹者介紹之後還要尊稱為黃鸝的先生,更使他無法忍受。有一次,電視臺沒事找事,策劃了一個走進名人家庭節目,黃鸝也在被採訪之列。記者問她:“請說說你的家庭?”她是那麼平靜地說:“我的丈夫是一位普通的公安民警,”接著,她突然喜笑顏開,“我有一個漂亮的女兒。”記者說:“一定和你一樣漂亮!”黃鸝由衷地說:“謝謝!”

那時候林晉川正在外地追捕罪犯,而且出師不利,連個人影也沒見著。在一家小旅館的電視裡看著妻子的表演,他備感失落。也許當初她以為她用愛情拯救的是一個英雄,對他寄予了太高的期望,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英雄的光環越來越黯淡,她隱隱地感到失望了。無論多麼超凡脫俗的愛情畢竟不是奧林匹克的火炬,時間會一點點地減弱它的溫度。事實上,林晉川對婚姻的感覺已經發生了錯位。他像一顆流星,在她充滿希望的天空曇花一現地消失了。

然而婚姻之外的林晉川卻是另外的一種心態。十幾年過去,他已經不再奢望奇蹟,人生其實很平淡,所謂高潮,所謂萬人矚目的榮譽,只能是可遇而不可求。比如張玉蘭,如果不是領導在20多名兒童被劫持的關鍵時刻想到她,她也許照樣身懷絕技默默無聞。張玉蘭曾經是林晉川的部下,一名心理素質、業務素質都相當過硬的女刑警,她與黃鸝在某種程度上非常的相似。不同的是,黃鸝是因為天生麗質的美貌和絕頂的聰明,張玉蘭是因為特殊的人生經歷和不屈不撓的性格。她的成功,是人生偶然與必然的美妙結合。而林晉川,只能平靜地接受命運。因此,當黃鸝隨張玉蘭英雄事蹟報告團進京採訪歸來,好像不經意地對林晉川說你這個受過科班教育的大隊長似乎幹得太久了的時候,他雖然心領神會卻只能付之一笑。作為警察,誰沒有英雄情結?但一個人不能為做英雄而活著。何況當初他挺身而出去救梁婷婷,根本沒有想到要當什麼英雄。他和黃鸝之間的誤會實際上一開始就埋下了伏筆。

“12.19”大案發生的那天晚上,林晉川回到家已是午夜,黃鸝早已經入睡。他想告訴她秋褲開線了,白天,他在各級領導和眾目睽睽之下出了洋相。而前一天早上,他在換上這條秋褲時,已經發現秋褲開了線,但並不嚴重,更沒有想到要穿著這條秋褲示眾──脫褲子的那一刻,他恰恰把秋褲開線給忘了!他想讓黃鸝把他開了線的秋褲縫一縫。可是早晨醒來,黃鸝已經打扮的一副準備上鏡的模樣。她告訴他今天有重要採訪任務,背起精緻的坤包就走了。望著黃鸝離去的背影,林晉川想把這條已經成為同事笑談的開襠秋褲丟進了垃圾道里,可是想了想,又懷著一線說不清的期望把它疊起來,放進了自己的衣櫃裡。

電話突然響了。黃鸝這時已經坐進了車裡,用手機告訴他:“下午下班前去姥姥家把女兒接回來,今天是她的生日。”

林晉川想說他最近很忙,想了想,什麼也沒說。當然,不說就是默認。

一個多月來,作為驚天大案最前沿的刑偵大隊長,他和弟兄們幾乎把這個城市翻了一個遍,但破案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午夜,林晉川開著警車回到了電視臺家屬院,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他小心翼翼地洗漱完畢,推開了臥室的門。令他吃驚的是,今天是一個意外,黃鸝沒有睡,她穿著睡袍姿態優雅地靠在床頭等他。半夜回家碰到沒有睡的妻子他竟然有點不習慣。

“你怎麼還沒睡?”

“我在等你。”

他上床靠在她身邊:“出了什麼事?”

“我想起了小時候看的一部阿爾巴尼亞的電影《伏擊戰》,一名意大利軍官審問一個村民游擊隊在哪裡,這個村民忽然脫了褲子對他說:‘我讓你看看我的屁股。’──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故意的?”

林晉林愣住了:“你想讓我說什麼?”

黃鸝半嗔半怒:“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林晉川說:“沒有機會,你也沒有給我機會......我累了,睡吧。”說完,他掀開被子躺下了。

然而今晚的黃鸝似乎已經設想好了一切,她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像安慰一個孩子一樣安慰他說:“我理解你的心情,這不怪你,一切都會好的。”

林晉川的情緒緩和了下來,想說什麼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便湮沒在黃鸝那如大海漲潮的激情之中了。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做愛了,愛神的降臨竟是這樣的令人不可思議。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覺得她是一個女人,而不是名女人。

之後,她告訴他:“我找了你們市委書記......這麼多年了,你們市公安局必須對你救梁婷婷的事給予公正的對待。”

林晉川抬頭望著她,望了很久很久。

“怎麼?不認識我了?”

“你──還是你,一點沒變。”然後,他像一隻風浪過後的船靜靜地沉下去,他真的累了。

市委組織部和市公安局派來的考核組在西城分局考核了兩天,神秘地來又神秘地走了。然而現在的人事問題無論多保密也保不住密。林晉川將被提升為市刑警支隊副支隊長的消息不脛而走,有人見了面還向他詢問,因為這種事當事人心裡最清楚。他的臉被人問得火辣辣的,他沒有想到這件事會這麼快地立竿見影。而在此之前,他不好去向領導申明什麼,那樣就顯得自己太矯情。說句心裡話,他並不是不想升官,在我們這個官本位的社會,誰說自己不想當官都是假話。但一個懵懵懂懂的下午,他來到了張哲的辦公室。

老謀深算的張局長見他風風火火地進來,一時竟弄不明白他為什麼事來。如果是那件事,他已經根據市委書記的指示安排了,萬事畢竟還有個過程,不能操之過急。而除此以外,又會是什麼事呢?

“有什麼事,說。”張哲一副很親切的樣子,遞給他一支菸。

“現在到處謠傳要提我當副支隊長,到底有沒有這事?”林晉川問。

“在組織上沒有正式找你談話和任命下達之前,可以說只是傳言。但也不是空穴來風啊,你說是不是?”

“我明白了。我現在向組織表明我的態度,我不想以這種方式接受提拔。”

張哲有點意想不到的吃驚,但他很快掩飾了自己的表情,說:“即使沒有上級領導的意思,局黨委也有所考慮。”

“張局長,我不是得了便宜賣乖,不領情,而是真的不想讓這件事摻雜進別的成份。”林晉川竟然不自覺地把張哲遞給他的那支大中華香菸揉碎了。

張哲沉思良久,說:“你是說這一次就算了?我請你再認真地考慮考慮。”

“我已經考慮好了。”

“好吧,我會重新考慮你的態度。”他望著林晉川,下意識地點著頭,問:“你今年三十幾了?”

“三十八。”

“噢,”張哲沉吟說,“正是年富力強的年齡啊,可是在股所隊這一級幹部裡,你的年齡確實偏大了一點兒。你的情況我瞭解,好好工作,我希望你相信組織。”

林晉川告辭出來,城市已是華燈初上,他胸口有些隱隱地發堵。其實他心裡明白,這麼多年來,他就是因為不善於也不願意靠近領導,才在大隊長的位子上一直徘徊不前。人與人的能力,是很難有一個衡量標準的,而領導用人,肯定用自己瞭解信任的人,即所謂親信,這也在情理之中。可惜的是,林晉川永遠也不可能成為領導的親信。這使他想到剛才的舉動是不是有點小題大作,是不是有點正直得過了頭,現在買官賣官的事情還少嗎?人們並不在意一個人的品格,更看重的是一個人實際的權力和地位。而在他前後從人民公安大學、警官大學畢業的學生,最低現在也已經是分局副局長了。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他甚至很少與同學來往。

城市的夜空像一個巨大的穹窿,籠罩著塵世的喧囂,林晉川站在一條小巷前,影子拖得很長,他感到有一種深深的孤獨向他襲來。突然,黃鸝出現在天空的屏幕上,她依然那麼風姿綽約,光彩照人。可是透過厚厚的粉底霜,他看到了歲月的魚皺紋已經爬上了她的眼角,她是在極力挽留人們注視的目光。她在孤軍奮戰,可是他愛莫能助。他用力地甩了一下臂,好像要把鬱積在心中的塊壘揮之一去,不料身邊的黃鸝驚叫了一聲:

“你怎麼了你?”

原來是一個夢。

從夢中驚醒,他們相視無語,似乎還有些陌生。新的一天開始了,他們穿衣起床,然後將分道揚鑣。突然,他的手機響了,是分局刑警隊值班員:“林隊,接110報警,有人在香江賓館門口盜搶了一輛黑色別克汽車,沿紅旗路往十里鋪方向跑了!”

林晉川穿了衣服就走。穿衣服的時候,他本能地摸了摸腰帶上的手槍。

冬日的城市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犯罪分子選擇這個時候作案顯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也許,那些睡得昏頭漲腦開車到香江賓館吃早茶的人早已經被他們盯上了。林晉川駕駛警車飛馳到十里鋪附近路口的時候,副隊長於偉民也已經帶人從另一條路趕到,他說:“罪犯從十里鋪中街進去了!”

林晉川下令包圍各個路口。幾分鐘後,他們在十里鋪苗圃旁邊發現了那輛黑色別克車。這是一個不足10畝的小型苗圃,且全是低矮的松樹和黃楊、冬青之類的長青灌木,犯罪分子不可能藏匿太久。林晉川帶馮曉錚、宋凱從左側,於偉民帶人從右側對苗圃進行合圍搜索。

一個人影像一隻受驚的兔子突然從松樹林裡躍出,向十里鋪居民區跑去。十里鋪村和所有未經規劃的都市裡的村莊一樣,私家樓房疊屋架窗,道路七折八拐,那個人影在一條小巷口一閃便消失了。林晉川帶人搜索到小巷盡頭的時候,遠遠地注視著死角處的體積龐大的鐵皮垃圾箱,示意馮曉錚、宋凱他們站住了。在他們追蹤過的小巷,一個個院門緊閉,也沒有聽到開門和關門的聲音。他斷定犯罪分子可能就藏在垃圾箱後面。

身後的警笛聲響成了一片,各警種的人馬已經趕到了十里鋪,但他們還不知道林晉川他們已經與罪犯開始了還未謀面的對峙。

幾支槍口對準了垃圾箱。“出來吧。”林晉川以一種穩操勝券的口氣說。這同時,聽到了警笛聲的村民們有人打開了院門出來看熱鬧。突然,那人手持微衝從垃圾箱後面站了起來:“放下武器,統統後退!”林晉川微微一愣,他驀地想到了“12.19”軍械庫被盜案!然而就在這一瞬間,那人腳踩垃圾箱,跨上了牆頭,但槍口依然對著他們。林晉川下意識地回視了一下,他和馮曉錚、宋凱以及睡眼惺忪出來看熱鬧的村民正處在他的衝鋒槍射程之內。其中一個少年,只披了一件軍大衣,顯然剛從床上爬起來,一臉的懵懂。怎麼辦!?

他注視著手持微衝的傢伙,覺得這個人無論長相還是神情都太像電影《代號美洲豹》裡那個劫機的“葛優”了。

“放下武器!”那傢伙把槍口用力地抖了一下說。

林晉川的頭腦突然有一種被冰鎮了的感覺,三支手槍即使同時開火,殺傷力及準確度都無法與衝鋒槍抗衡.....他以不容置疑的目光掃視了一眼自己的戰友,並率先彎下腰把六四手槍放在地上。

手持微衝的“葛優”縱身越過了牆頭,倏在消失了。

一場正義與非正義的戰鬥轉眼之間變成了沒有敵人的戰場。

二十多名警察在於偉民的帶領下從不同的位置衝上來了,望著早已經沒有了對手的空巷竟有點不知道如何是好。林晉川從地上撿起自己的手槍。馮曉錚和宋凱幾乎是本能地用身體遮住地上的手槍,偷偷地撿起來。

西城公安分局局長喬長青看了他們一眼,似乎什麼都明白了,大聲命令:“還愣著幹什麼,全力追捕!”

警察們馬上反應過來,迅速衝過去,越過了牆頭。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已經沒有了意義,圍牆那邊寬闊的馬路上只有川流不息的汽車。接著,市局的領導也帶人趕到,弄清了情況後,下令除留少量的現場勘查人員以外,其他人迅速撤離現,並命刑警支隊開走了那輛黑色的別克車。但已經發生的事情是無法銷磁的,當人們用口頭語言再現它的時候,“12.19”盜竊軍械庫大案犯罪嫌疑人的出現似乎遠不及在警察的眼皮底下逃跑更有傳播價值。省會各家新聞單位的記者像蜜蜂一樣出現在市局、西城分局、十里鋪狹小的街道上和所有事情過後可能留下氣味的地方。十里鋪的這個不同尋常的早晨一下子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

在電話裡聽完彙報的張哲,一進市局大院,便被不知從哪兒冒出的記者包圍。在市局機關大廳,他第一次面對記者使用了“無可奉告”、“情況需進一步調查”等外交辭令。而與張哲情況正相反的是,十里鋪的村民們正踴躍地向記者講述他們親眼目睹的平淡無奇的故事,也許他們更想親眼看到的是一場槍戰。大腹便便的被盜搶車主正在去刑警支隊的路上繪聲繪色地向記者介紹他發現罪犯盜竊他的汽車並與之搏鬥,罪犯駕車逃跑,他迅速撥打110報警的情景。“太遺憾了!”他說。

就在各路記者競相瞭解事情真相,領導們被圍困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林晉川帶著馮曉錚、宋凱固執地和支隊的刑警一起留在了現場,試圖亡羊補牢地發現犯罪分子留下的蛛絲馬跡,直到刑警支隊支隊長叫他們一起撤離。林晉川以為會在很短時間裡,有人通知他哪位領導叫他去說明情況,但他似乎被遺忘了。

被遺忘了之後的林晉川,腦子裡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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