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最后一颗子弹

八角寨远离市区,原本只不过是本城郊区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与城市周围其他的村子七里河、十里铺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土地,一样的风水,农民的日子在过去的年代都大同小异地基本上一样。当夜晚八角寨的狗叫声响起的时候,七里河、十里铺的狗们便会遥相呼应,使城市郊区的狗叫声此伏彼起地连绵成一片。但是那一年,部队的军械库建在了八角寨,从此,八角寨便戒备森严地神秘了起来。

最近的二十多年里,城市的发展使周围十几里的郊区农村成了都市里的村庄,惟有八角寨军械库在钢筋水泥包围起来的城市一隅像耶路撒冷般地大隐于市,独守着那份拒滚滚红尘于千里之外的森严和神秘。军械库特殊的性质,使城市的洪流在这里望而却步,留下四周警戒线一般的空地,犹如无水的护城河。军械库背后空地的一角,还有一片荒凉的墓地,那是八角寨村民长眠的祖先。但先人的亡灵毕竟无法遏止城市发展的步伐,一支由城市规划局组织的勘查队来到了这块墓地,他们要把这墓地及其周围开发成一个绿草如茵的广场,甚至军械库的搬迁也已经被列入了他们的规划。

勘查队像一批拓荒者,扛着各种器械走进了人迹罕至、残雪斑驳的墓地,可是他们突然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地洞。最初他们以为是盗墓者留下的杰作,因为地洞非常专业,口径刚好可以使一个人钻进钻出。但他们很快否定了这种推测,因为这片墓地实际上只是八角寨村民的祖坟,而八角寨近百年来,甚至追溯到历朝历代从未听说埋葬过大人物,就是说这里根本无值钱的东西可盗。再看洞穴,幽深曲折,仿佛通向一个神秘的地方。有胆大的好事者下去看了,不到一分钟,仓皇爬出来,一惊一乍地说:“我的妈呀,黑咕窿冬的,根本看不到头!”

勘查队员们望着远处的军械库,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勘查队队长从腰里掏出手机,马上向西城公安分局刑警大队报案。

林晋川接到值班刑警报案的时候,正驱车行进在前往七里河的路上,去寻找一起持刀抢劫案最关键的证人。他停下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连追问了好几遍:“弄清楚了吗?弄清楚了吗?”值班刑警当然知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赶紧申明:“报案人说是进去看了,那洞好像通向军械库。”案情重大,林晋川挥手叫人跟他一起上车,直奔八角寨。同时,他向分局、市局领导报告了案情。无线电波迅速传遍了省、市各重要部门,“12.19”八角寨军械库被盗案震惊了整个城市。

林晋川带人赶到时,城市规划勘查队的人还没有离开,他们作为报案者似乎更想知道与地洞有关的情况。但林晋川在对报案者表示了感谢之后向手下下令驱散了他们。他察看了一下现场,这一带曾经是他童年的乐园,那时候军械库的后面还有一块属于部队的菜地,菜地里套种着花生,他们无数次地像游击队员一样匍匐着钻进菜地偷西红柿、黄瓜和花生吃,而有哨兵把守的军械库则成了他们假想中的敌人的碉堡。据说,“文革”那阵儿,胆大妄为的造反派们试图抢劫军械库(他们像信奉那个年代所有层出不穷的的真理一样把“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个颠覆不破的真理奉为圭臬),部队派了重兵把守,出入八角寨的人都要被严加盘查,八角寨的村民们第一次有了可以自由出入八角寨的特殊身份证。动乱的年代过去,一直到改革开放二十年,八角寨军械库一直安然无恙。而现在,他却是以刑警队长的身分来侦破军械库被盗案。

从表面上看,现场好像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墓地里的一个地洞,周围有少量的从洞里挖出的土,形成一个小土堆,显然更多的土已经被掘洞者不着痕迹地疏散在墓地各处,被残雪覆盖,不留意几乎看不出。但地洞通向的却是一个重要的所在。他犹豫了一下,是带人进洞进入第一现场,还是等有关领导来了以后再说。军械库属于军事禁区,被掘盗在全省还前所未有,而且涉及军队方面,他不敢贸然行事。

远处的城市在雪霁的阳光里呈现出少有的明净,火力发电厂的滚滚白雾在蓝天里融化,一列火车巨蟒一般地迤逦前行,拐过一个弯儿,便消失在城市的背景之中。而眼前这个不可思议的洞,仅仅是一起重大案件发生之后的现场,像蛇蜕下的一只空洞的皮。林晋川第一次感到了一起不同寻常的案件的序幕已经在他的刑警生涯里徐徐拉开。

隐隐约约的警笛声在他短暂的犹豫中渐渐响起来,很快嘈杂成一片,他抬眼望去,只见无数的警车从远处的公路上呼啸而来。分局、市局和省公安厅的领导相继赶来了,他们一个个像资深的刑侦专家,姿态各异地在洞口察看。接着,省、市党、政、军领导风风火火地来到了现场。身佩少将军衔的军区首长的脸色要比地方政要的表情严峻得多,如果军械库被盗不但责任重大,而且必须立即报告H军区,直至中央军委。

各级各方面的领导相继到齐之后,接下来便是进一步协商侦查方案,尽快核实案情,他们紧急磋商的结果是由警方派人从地洞进入第一现场,同时由军方从军械库正门进入各个库内核查。领导们的内心其实更希望是一场虚惊,或者是一次演习。市公安局局长张哲在接受了派人进入洞内的任务之后,下令西城公安分局局长乔长青具体安排实施。乔长青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任务交给了刑警大队队长林晋川。

林晋川其实早已经做好了带人钻洞的准备,他甚至已经结合自己的体型目测了地洞的内径,由于他身材高大,地洞口径有限,他必须脱掉外套和毛衣毛裤,同时,他还决定让身材瘦小的冯晓铮同他一起进洞──案件发生在他的辖区,这钻洞的艰巨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他们身上。

他一身秋衣秋裤,站在冬日的阳光里,显得精神抖擞。他做了一个扩胸运动,想舒展一下身体,以便在洞里爬行。在场的各级领导完全是不经意的一瞥,或者说是投去信任的目光,却意外地发现这位刑警队长的裤裆开了线,使这过于严肃的场合陡增了几分幽默。冯晓铮也已经做好了准备,脱下了外套,林晋川看了他一眼,一低头,钻进了洞里。可他的屁股在洞口卡住了,为了用力,他的两条腿在空中振臂高呼似的蹬了两下,那开了线的裤裆便夸张地暴露在广天化日之下。现场终于出现了不显察觉的笑声。林晋川的双脚在洞口消失之后,冯晓铮倒像一只穿山甲,轻而易举在钻了进去。

军械库内部,军械管理员正在逐库查找可能出现的洞口。由于仓库太大,间数较多,目标不明,他们还没有发现洞口。当林晋川和冯晓铮扯过头顶的一块毛毡,爬出洞的时候,还在另一个墙角搜寻洞口的军械管理员们大吃了一惊。那是一个相对空旷的所在,如果不是那块莫名其妙的与地面颜色相近的毛毡,谁也不会想到那毛毡下面包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目前至少可以这么说,通往军械库的洞口处理得非常干净,如果不是认真检查,完全可以忽略这块来历不明的毛毡意味着什么。林晋川他们还在洞口的下面,发现了千斤顶、钢钎之类的用以掘开水泥地面的工具。

各级领导已经离开了墓地洞口位置,但大部分被限制在军械库院子里,只有省军区、军分区负责人和省、市主要领导及省、市警方最高长官被准许进入了第一现场。军械库里各种各样的武器使人想到人类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战争,当然也更使人想到如果这些武器流失在社会上将对我们的社会构成怎样的威胁。军械管理员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以最快的速度清点了库存武器种数,额头层出不穷的汗珠提前告知了被盗的严重性。

经查,被盗五四式手枪3支,微冲3支。

军区首长声音低沉地问:“有没有丢失子弹?”

仓库主任双腿哆嗦,差点倒下:“报告首长,子弹柜被撬,被盗数目正在核查......”

军区首长脸色铁青,以不容置喙的手势下令卫兵摘下了他的少校军衔,然后说了句请让你们的刑侦人员来,便大步走向仓库对面墙角位置的一个小房间。地方上的各级领导没有跟过去,他们无权过问部队的管理,需要了解的仅仅是盗窃案件的情况。大家把目光投向了侦查员林晋川和冯晓铮。也许因为气氛过于紧张,穿得也太少,林晋川有点发抖。在洞里,冯晓铮已经告诉他裤裆开线了,因此他除了感到有点冷以外,还本能地夹着双腿。市公安局局长张哲走过去,把身披的毛呢大衣披在了林晋川的身上。正这时,一名上士抱着林晋川和冯晓铮的衣服进来了。他们迅速穿上衣服,跟了过去。这是一间存放子弹的小仓库,铁皮门被撬,子弹柜被撬,军械管理员正在军区首长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核查子弹数目。

几分钟后,部队首长走过来,以沉重的语调说:“经初步核查,五四式手枪子弹300发,微冲子弹200发。侦破工作上的需要,我们全力配合。由于我们的工作疏露,给你们添麻烦了。也拜托你们了!”然后郑重地向地方党政领导敬了一个军礼。

全市大规模的排查从秘密到公开进行了一个多月,但由于现场没有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侦破毫无进展。“12.19”军械库被盗案像纸包不住的火被人们口头传播得已经家喻户晓,而且神乎其神。犯罪分子被妖魔化的同时也被神化,他们好像成了可以上天入地的黑道高手。公安机关能做的,只剩下要求各警种保持高度警惕,要求各金融、财务部门严加防范。而在公安系统内部,林晋川那开了线的裤裆更为“12.19”大案增添了丰富多彩的谈资。

那一天上午,支队开会到下午1点,过时的午餐安排在支队食堂。排队领盒饭的时候,林晋川身后的人就看到了他的屁股,突然禁不住笑了。令人忍俊不止的笑料总使人难忘,大家就这么心领神会地一下子哄堂大笑起来。林晋川明白过来,也只好红着脸跟着笑。就有人问:“你那主持人老婆就那么忙吗?”林晋川未置可否。又有人说:“名女人做老婆,好看不实用啊。”

领了盒饭,大家又围着林晋川坐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讨论这个问题。大家由丈夫开了线的裤裆谈起,戏说什么样的老婆最实惠。十几年过去了,谁也没有想到,林晋川那曾经令艳羡不已的婚姻,以及他的那一段罗曼蒂克的恋爱史竟然落到了今天的地步。更有甚者,有人说,漂亮的名女人都是大众情人,做老婆未必合适,林晋川似真非真地听着,心里却是甘苦自知。同时,大家在对林晋川从羡慕演变成同情的过程中也获得了某种心理的平衡。

遥想当年,林晋川刚刚从中国人民警官大学毕业,风华正茂,在市局政治处待分配。当时,市局年轻的民警大多都是地方警校的大中专毕业生,像他这样的正牌本科生还廖廖无几,因此他们身上总让人看着有一种叫人不舒服的傲气──谦虚也不行──虚伪。他们在努力适应不适应的环境的过程中,成了与同事格格不入的异类。有人背后说他们是生瓜蛋──不熟。

也该林晋川出事,那一天晚上,值班回家的路上,据说那晚的月光很好,走到金水河边的时候,他碰到几个年轻人在纠缠一个姑娘。他顿时热血沸腾怒发冲冠赤手空拳冲上去了。类似的情节有点像蹩脚小说一样有点俗不可耐,惟一不同的是,他竟然把一名持刀扑向他的青年顺手牵羊地撞到了岸边的一棵杨树上,不知怎么的,那青年竟把刀子捅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他叫了一声我的妈呀就倒在地上捂着肚子浑身瑟缩起来。

本来就各有说法的事实就这么被市领导的一纸手谕搅和得缠夹不清了。而那个被林晋川解救的姑娘又对双方的说法态度暧昧。市公安局在无奈之中送去的息事宁人的医疗费恰恰成了林晋川难辞其咎的某种把柄。社会上的以讹传讹更是覆水难收。尽管市公安局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民警是在见义勇为做好事,但夹在权力的中间只好承认确有处理不当之处。对与错、正义与非正义在错综复杂的社会中往往处于混沌状态,并不像书本上所说的泾渭分明。林晋川当然也没有受到什么处分,毕竟年轻嘛!那时候还是主管政治处工作的副局长张哲找他谈了一次语焉不详的话,林晋川只记住了一句:“你慢慢就学会成熟了!”成熟意味着什么,对于初出茅庐的林晋川来说也许太深奥了,这深奥闹得他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他好像真的犯了错误一样,失去了往日的锋芒。

人生最初的教训也许会改变一个人一生的轨迹。人们也似乎已经从林晋川的情绪低落不堪一击的精神状态上看到了他前途的阴影。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事情过去了大约半年以后,一道阳光出现了,一个绝代佳人来到了市公安局,不无张扬地提出要见林晋川。当这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并把纤纤秀手伸向他的时候,他一头的雾水,茫然不知所措。

有人认出了,她就是黄鹂,省城首届选美大赛上头戴桂冠被万人簇拥的佳丽,本市一所名牌大学中文系的应届毕业生。首届也是最后一届,有关部门明令禁止以后再搞类似的选美活动,从而使首届成了绝唱。

黄鹂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张扬,就是要向林晋川的同事们宣告,向社会宣告,林晋川有人同情,有人爱!原来被林晋川解救的那个姑娘梁婷婷是她的同班同学,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以后,梁婷婷一直郁郁寡欢,最终向黄鹂吐露了她内心的愧疚与不安:她的确与那个花花公子兼恶少谈过恋爱,但后来想摆脱他的时候,却遇到了无止休的纠缠......正是由于自己的软弱,才使林晋川蒙受了不白之冤。

于是黄鹂像一个拯救灵魂的救世主出现了,她的爱情像一的团艳丽夺目的火焰,把迷途的林晋川照亮了,英雄美人给他带来的满足和虚荣更使人陶醉。他像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森林被点燃了。婚礼之后,林晋川向市局提出下基层,当一名刑警。他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回报黄鹂不同寻常的爱情。

可是现实与愿望总是那么阴差阳错,十几年刑警生涯,他一直这么运气不佳,从未侦破过惊天大案。而黄鹂早已成为省电视台著名节目主持人,与省里的党政要人出现在电视里的频率比在家见面的次数还要多。林晋川越来越感觉到,他好像生活在妻子的阴影里。在一些社交场合,他被介绍者介绍之后还要尊称为黄鹂的先生,更使他无法忍受。有一次,电视台没事找事,策划了一个走进名人家庭节目,黄鹂也在被采访之列。记者问她:“请说说你的家庭?”她是那么平静地说:“我的丈夫是一位普通的公安民警,”接着,她突然喜笑颜开,“我有一个漂亮的女儿。”记者说:“一定和你一样漂亮!”黄鹂由衷地说:“谢谢!”

那时候林晋川正在外地追捕罪犯,而且出师不利,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在一家小旅馆的电视里看着妻子的表演,他备感失落。也许当初她以为她用爱情拯救的是一个英雄,对他寄予了太高的期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英雄的光环越来越黯淡,她隐隐地感到失望了。无论多么超凡脱俗的爱情毕竟不是奥林匹克的火炬,时间会一点点地减弱它的温度。事实上,林晋川对婚姻的感觉已经发生了错位。他像一颗流星,在她充满希望的天空昙花一现地消失了。

然而婚姻之外的林晋川却是另外的一种心态。十几年过去,他已经不再奢望奇迹,人生其实很平淡,所谓高潮,所谓万人瞩目的荣誉,只能是可遇而不可求。比如张玉兰,如果不是领导在20多名儿童被劫持的关键时刻想到她,她也许照样身怀绝技默默无闻。张玉兰曾经是林晋川的部下,一名心理素质、业务素质都相当过硬的女刑警,她与黄鹂在某种程度上非常的相似。不同的是,黄鹂是因为天生丽质的美貌和绝顶的聪明,张玉兰是因为特殊的人生经历和不屈不挠的性格。她的成功,是人生偶然与必然的美妙结合。而林晋川,只能平静地接受命运。因此,当黄鹂随张玉兰英雄事迹报告团进京采访归来,好像不经意地对林晋川说你这个受过科班教育的大队长似乎干得太久了的时候,他虽然心领神会却只能付之一笑。作为警察,谁没有英雄情结?但一个人不能为做英雄而活着。何况当初他挺身而出去救梁婷婷,根本没有想到要当什么英雄。他和黄鹂之间的误会实际上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

“12.19”大案发生的那天晚上,林晋川回到家已是午夜,黄鹂早已经入睡。他想告诉她秋裤开线了,白天,他在各级领导和众目睽睽之下出了洋相。而前一天早上,他在换上这条秋裤时,已经发现秋裤开了线,但并不严重,更没有想到要穿着这条秋裤示众──脱裤子的那一刻,他恰恰把秋裤开线给忘了!他想让黄鹂把他开了线的秋裤缝一缝。可是早晨醒来,黄鹂已经打扮的一副准备上镜的模样。她告诉他今天有重要采访任务,背起精致的坤包就走了。望着黄鹂离去的背影,林晋川想把这条已经成为同事笑谈的开裆秋裤丢进了垃圾道里,可是想了想,又怀着一线说不清的期望把它叠起来,放进了自己的衣柜里。

电话突然响了。黄鹂这时已经坐进了车里,用手机告诉他:“下午下班前去姥姥家把女儿接回来,今天是她的生日。”

林晋川想说他最近很忙,想了想,什么也没说。当然,不说就是默认。

一个多月来,作为惊天大案最前沿的刑侦大队长,他和弟兄们几乎把这个城市翻了一个遍,但破案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午夜,林晋川开着警车回到了电视台家属院,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他小心翼翼地洗漱完毕,推开了卧室的门。令他吃惊的是,今天是一个意外,黄鹂没有睡,她穿着睡袍姿态优雅地靠在床头等他。半夜回家碰到没有睡的妻子他竟然有点不习惯。

“你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

他上床靠在她身边:“出了什么事?”

“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一部阿尔巴尼亚的电影《伏击战》,一名意大利军官审问一个村民游击队在哪里,这个村民忽然脱了裤子对他说:‘我让你看看我的屁股。’──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的?”

林晋林愣住了:“你想让我说什么?”

黄鹂半嗔半怒:“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晋川说:“没有机会,你也没有给我机会......我累了,睡吧。”说完,他掀开被子躺下了。

然而今晚的黄鹂似乎已经设想好了一切,她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像安慰一个孩子一样安慰他说:“我理解你的心情,这不怪你,一切都会好的。”

林晋川的情绪缓和了下来,想说什么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便湮没在黄鹂那如大海涨潮的激情之中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爱了,爱神的降临竟是这样的令人不可思议。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她是一个女人,而不是名女人。

之后,她告诉他:“我找了你们市委书记......这么多年了,你们市公安局必须对你救梁婷婷的事给予公正的对待。”

林晋川抬头望着她,望了很久很久。

“怎么?不认识我了?”

“你──还是你,一点没变。”然后,他像一只风浪过后的船静静地沉下去,他真的累了。

市委组织部和市公安局派来的考核组在西城分局考核了两天,神秘地来又神秘地走了。然而现在的人事问题无论多保密也保不住密。林晋川将被提升为市刑警支队副支队长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见了面还向他询问,因为这种事当事人心里最清楚。他的脸被人问得火辣辣的,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快地立竿见影。而在此之前,他不好去向领导申明什么,那样就显得自己太矫情。说句心里话,他并不是不想升官,在我们这个官本位的社会,谁说自己不想当官都是假话。但一个懵懵懂懂的下午,他来到了张哲的办公室。

老谋深算的张局长见他风风火火地进来,一时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事来。如果是那件事,他已经根据市委书记的指示安排了,万事毕竟还有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而除此以外,又会是什么事呢?

“有什么事,说。”张哲一副很亲切的样子,递给他一支烟。

“现在到处谣传要提我当副支队长,到底有没有这事?”林晋川问。

“在组织上没有正式找你谈话和任命下达之前,可以说只是传言。但也不是空穴来风啊,你说是不是?”

“我明白了。我现在向组织表明我的态度,我不想以这种方式接受提拔。”

张哲有点意想不到的吃惊,但他很快掩饰了自己的表情,说:“即使没有上级领导的意思,局党委也有所考虑。”

“张局长,我不是得了便宜卖乖,不领情,而是真的不想让这件事掺杂进别的成份。”林晋川竟然不自觉地把张哲递给他的那支大中华香烟揉碎了。

张哲沉思良久,说:“你是说这一次就算了?我请你再认真地考虑考虑。”

“我已经考虑好了。”

“好吧,我会重新考虑你的态度。”他望着林晋川,下意识地点着头,问:“你今年三十几了?”

“三十八。”

“噢,”张哲沉吟说,“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啊,可是在股所队这一级干部里,你的年龄确实偏大了一点儿。你的情况我了解,好好工作,我希望你相信组织。”

林晋川告辞出来,城市已是华灯初上,他胸口有些隐隐地发堵。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么多年来,他就是因为不善于也不愿意靠近领导,才在大队长的位子上一直徘徊不前。人与人的能力,是很难有一个衡量标准的,而领导用人,肯定用自己了解信任的人,即所谓亲信,这也在情理之中。可惜的是,林晋川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领导的亲信。这使他想到刚才的举动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是不是有点正直得过了头,现在买官卖官的事情还少吗?人们并不在意一个人的品格,更看重的是一个人实际的权力和地位。而在他前后从人民公安大学、警官大学毕业的学生,最低现在也已经是分局副局长了。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甚至很少与同学来往。

城市的夜空像一个巨大的穹窿,笼罩着尘世的喧嚣,林晋川站在一条小巷前,影子拖得很长,他感到有一种深深的孤独向他袭来。突然,黄鹂出现在天空的屏幕上,她依然那么风姿绰约,光彩照人。可是透过厚厚的粉底霜,他看到了岁月的鱼皱纹已经爬上了她的眼角,她是在极力挽留人们注视的目光。她在孤军奋战,可是他爱莫能助。他用力地甩了一下臂,好像要把郁积在心中的块垒挥之一去,不料身边的黄鹂惊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你?”

原来是一个梦。

从梦中惊醒,他们相视无语,似乎还有些陌生。新的一天开始了,他们穿衣起床,然后将分道扬镳。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分局刑警队值班员:“林队,接110报警,有人在香江宾馆门口盗抢了一辆黑色别克汽车,沿红旗路往十里铺方向跑了!”

林晋川穿了衣服就走。穿衣服的时候,他本能地摸了摸腰带上的手枪。

冬日的城市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犯罪分子选择这个时候作案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也许,那些睡得昏头涨脑开车到香江宾馆吃早茶的人早已经被他们盯上了。林晋川驾驶警车飞驰到十里铺附近路口的时候,副队长于伟民也已经带人从另一条路赶到,他说:“罪犯从十里铺中街进去了!”

林晋川下令包围各个路口。几分钟后,他们在十里铺苗圃旁边发现了那辆黑色别克车。这是一个不足10亩的小型苗圃,且全是低矮的松树和黄杨、冬青之类的长青灌木,犯罪分子不可能藏匿太久。林晋川带冯晓铮、宋凯从左侧,于伟民带人从右侧对苗圃进行合围搜索。

一个人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突然从松树林里跃出,向十里铺居民区跑去。十里铺村和所有未经规划的都市里的村庄一样,私家楼房叠屋架窗,道路七折八拐,那个人影在一条小巷口一闪便消失了。林晋川带人搜索到小巷尽头的时候,远远地注视着死角处的体积庞大的铁皮垃圾箱,示意冯晓铮、宋凯他们站住了。在他们追踪过的小巷,一个个院门紧闭,也没有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他断定犯罪分子可能就藏在垃圾箱后面。

身后的警笛声响成了一片,各警种的人马已经赶到了十里铺,但他们还不知道林晋川他们已经与罪犯开始了还未谋面的对峙。

几支枪口对准了垃圾箱。“出来吧。”林晋川以一种稳操胜券的口气说。这同时,听到了警笛声的村民们有人打开了院门出来看热闹。突然,那人手持微冲从垃圾箱后面站了起来:“放下武器,统统后退!”林晋川微微一愣,他蓦地想到了“12.19”军械库被盗案!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那人脚踩垃圾箱,跨上了墙头,但枪口依然对着他们。林晋川下意识地回视了一下,他和冯晓铮、宋凯以及睡眼惺忪出来看热闹的村民正处在他的冲锋枪射程之内。其中一个少年,只披了一件军大衣,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一脸的懵懂。怎么办!?

他注视着手持微冲的家伙,觉得这个人无论长相还是神情都太像电影《代号美洲豹》里那个劫机的“葛优”了。

“放下武器!”那家伙把枪口用力地抖了一下说。

林晋川的头脑突然有一种被冰镇了的感觉,三支手枪即使同时开火,杀伤力及准确度都无法与冲锋枪抗衡.....他以不容置疑的目光扫视了一眼自己的战友,并率先弯下腰把六四手枪放在地上。

手持微冲的“葛优”纵身越过了墙头,倏在消失了。

一场正义与非正义的战斗转眼之间变成了没有敌人的战场。

二十多名警察在于伟民的带领下从不同的位置冲上来了,望着早已经没有了对手的空巷竟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林晋川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手枪。冯晓铮和宋凯几乎是本能地用身体遮住地上的手枪,偷偷地捡起来。

西城公安分局局长乔长青看了他们一眼,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大声命令:“还愣着干什么,全力追捕!”

警察们马上反应过来,迅速冲过去,越过了墙头。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已经没有了意义,围墙那边宽阔的马路上只有川流不息的汽车。接着,市局的领导也带人赶到,弄清了情况后,下令除留少量的现场勘查人员以外,其他人迅速撤离现,并命刑警支队开走了那辆黑色的别克车。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销磁的,当人们用口头语言再现它的时候,“12.19”盗窃军械库大案犯罪嫌疑人的出现似乎远不及在警察的眼皮底下逃跑更有传播价值。省会各家新闻单位的记者像蜜蜂一样出现在市局、西城分局、十里铺狭小的街道上和所有事情过后可能留下气味的地方。十里铺的这个不同寻常的早晨一下子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

在电话里听完汇报的张哲,一进市局大院,便被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记者包围。在市局机关大厅,他第一次面对记者使用了“无可奉告”、“情况需进一步调查”等外交辞令。而与张哲情况正相反的是,十里铺的村民们正踊跃地向记者讲述他们亲眼目睹的平淡无奇的故事,也许他们更想亲眼看到的是一场枪战。大腹便便的被盗抢车主正在去刑警支队的路上绘声绘色地向记者介绍他发现罪犯盗窃他的汽车并与之搏斗,罪犯驾车逃跑,他迅速拨打110报警的情景。“太遗憾了!”他说。

就在各路记者竞相了解事情真相,领导们被围困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林晋川带着冯晓铮、宋凯固执地和支队的刑警一起留在了现场,试图亡羊补牢地发现犯罪分子留下的蛛丝马迹,直到刑警支队支队长叫他们一起撤离。林晋川以为会在很短时间里,有人通知他哪位领导叫他去说明情况,但他似乎被遗忘了。

被遗忘了之后的林晋川,脑子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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