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航:姜文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影评人”

每一部姜文电影问世,都会引来无穷的争议和解读。

《邪不压正》随心随性的人物及剧情,到底是拍砸了,还是另有深意的反套路神操作?

很难有正确答案。

著名编剧、影评人史航先生在片中出演的那位“华北第一影评人”,也是该片的争议焦点之一。

针对该角色引发的各路阐释或过度阐释,作为当事人,他写出了下文回应。

当然,也不见得是标准答案。

——不过,正因如此,电影这个物种才这么迷人。

PS: 原定的王大根专栏(《流星花园》篇)因故延后,敬请期待。

谈谈《邪不压正》里的潘悦然先生

文|史航

史航:姜文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影评人”

1

当初,推荐马识途先生的小说《夜谭十记之盗官记》给姜文导演的时候,我说特别希望主人公张麻子不要死,因为八十年代长春电影制片厂拍过一版,叫《响马县长》,张麻子最后英勇就义,我看得很失望。导演说,不会让他死。

导演做到了。《让子弹飞》里,他只是让张麻子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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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了也输了的张麻子

后来推荐张北海先生的小说《侠隐》,没提什么特别的希望。但导演是多么善良又多么敏感的人啊,他知道我想要什么,就给我留了个角色:女主角关巧红的裁缝铺里,住着这么一位号称华北第一影评人的潘悦然先生。

导演说了,民国就是个票友时代,有人票文学家,有人票大总统,有人票革命党。

没错,潘悦然这位老潘,他就是想票一下影评人。仗着人缘好,大家都不忍心让他撅嘴或者眼圈泛红,就互相挤挤眼睛认了这事,还给了一个足尺加三的帽子,说他是华北第一影评人。他听到这个,真高兴。

2

李天然第一次见他,就提到这个头衔,他脸上马上汇集了十二分的矜持以及二十四分的友善,张罗着要给这位少爷倒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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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情的Waiter

那是华北第一影评人该干的差事吗?不管,老潘骨子里就是个想让大家都满意的好人,前提是,他对自己已经很满意了。

拍这场戏的时候,我就心心念念想着王朔怀念好友梁左的文章。梁左那是给我们带来《我爱我家》的大神啊,然而,按王朔的描述——

他对虚荣有一种孩子似的喜爱,拍《临时家庭》投资方非要他做导演,一劝他就去了。我问他你导吗,他说我给他们说戏,不说哪成啊。蔡明说,他在现场就爱听人家管他叫“导演”,一听就绷不住,闭着嘴张着俩鼻孔往外偷乐。

老潘不是影评人,可他真爱听别人喊他影评人,也是一听就绷不住,闭着嘴张着俩鼻孔往外偷乐。

他真喜欢别人朝他约稿,人家约稿他还一定要拖稿,越拖越觉得自己重要,搂着电话听筒不撒手,就爱听人家着急,其实人家着急也是假着急,哄这老男孩乐乐呗。

五字影评,哪个报纸缺五个字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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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代盛行的N字影评

潘大爷心善,每次吭哧瘪肚交出五个字影评,往往也就是“大家不容易”或者“万万没想到”。

但他也有自己的偏执。有的导演他不喜欢,他就根本不去看人家电影,他就觉得人家不懂痛也不懂得爱,他就觉得我不去看你电影就不能说你不好吗?偏说偏说偏说。

这也证明了他不是个真正的影评人,只是个影评爱好者。

3

然而他跟真正的影评人一样纯洁有信念,所以很讨厌被人问价,买软文。你要是想收买他,那你算惹着他了,这是灭门之仇(虽然他是孤老一枚),跟李天然的“天赐大恨”差不多。

影评人这个身份之于老潘,就是《向往的生活》。不容玷污。

他老师庄士敦说过,世界上最不能玷污的东西,第一是电影,第二是电影,第三还是电影。老潘他逮谁跟谁说这话。

苏格兰人有这么热爱电影吗?不知道。

其实,庄士敦说没说过这话,是不是跟潘悦然说的,没人知道。这个因为怀念恩师就成天穿着苏格兰裙的胖老头儿,是个幻听天才,他真的是成天活在幻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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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SIR身着苏格兰裙在北平的胡同里穿行

有个眼尖的观众,问我干面胡同巧红家裁缝铺门外的红墙上怎么有人写“庄士敦大王八”啊,谁写的?

可能是附近的倒霉孩子,也可能是老潘自己喝多了写的。他太想念自己的恩师了,很容易由爱生恨,心头一闪念的那种恨。

有人问,他真是庄士敦的学生吗?

看怎么说了。

4

庄士敦的著名回忆录《紫禁城的黄昏》里提到,他给逊清皇帝溥仪上课的时候,内务府都派人监视,他屡屡抗议而无效。

其实,那个派来监视的就是潘悦然,那时候他当然还是个小潘潘,小潘潘可没觉得自己是去监视庄先生的,他觉得自己就是去上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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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留念:庄士敦与潘悦然

庄士敦先生这一辈子,在中国教了两个学生,坐着的是溥仪(也就是潘悦然见到李天然时候说的“老朋友,老东家”),站着的不就是我潘悦然嘛。

我们都是庄先生的好学生,所以人家送了溥仪自行车,送了我一辆摩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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溥仪不过得了辆自行车,潘先生却获赠了一架摩托车

这摩托,就是后来关巧红骑着去救李天然性命的。当然,巧红和悦然有区别,巧红穿着那身行头像女侠,悦然穿着那身行头,那就是红猪本猪。

这位红猪老潘,我和导演没少耗心血。这个角色的打开方式,还是在庄士敦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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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崎骏著名的自喻形象:红猪

导演说也许他这辈子看的第一场电影,就是庄士敦带他去看的,他从此进入那个世界。你说谁不好都行,说溥仪不好都行,说庄士敦不好,不行。

因为庄士敦对他特别尊重,当年是唯一真正尊重他的人,他怎么能不怀念这位恩师,怎能不爱电影。

5

我翻了一九三七年的北平报纸,那时候影评可以是短文,也可以就是“惊险刺激悲艳”,六个字。导演说那你给自己取个笔名,我觉得我既然是个公公,就起个光明磊落的笔名吧,就叫“何妨一思春”,他自己挺美,但有时候又被当成日本人,这让他很郁闷。

导演说老潘永远只吃豆腐就着威士忌,他的口头禅就是我只是一个匠人,我没有什么了不起,中国靠我一个人是不行的,要靠……千千万万个……我。

导演说潘悦然这个潘姓有点俗,要不干脆叫敦公公,反正满人也姓敦的,曹雪芹的朋友敦诚、敦敏嘛。他就是想用这种方式,继承庄士敦的一切。

“他是遗老,但不是满清朝廷的遗老,而是庄士敦一个人带来的那个世界的遗老。他开始觉得庄士敦是为他来的中国,就为他姓潘的一个人,他开始觉得跟周围人都说不着,他的影评是他给他恩师的私人作业。

别人夸他影评,他不信人家看得懂,觉得这是他和恩师的灵魂交流,有你们什么事儿啊。人家夸他是华北第一影评人,他又高兴又不高兴,甚至觉得自己的影评生涯是被人家的好意玷污了,于是笑得有点酸楚。

一个在精神上守着望门寡的老胖子,一个只可能在电影院的黑暗里流几滴眼泪的愁容骑士堂吉诃德。”

导演读了挺感动,差点让我姓堂,堂公公,后来发现跟唐凤仪有点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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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士敦与唐凤仪,都是英伦风

6

庄士敦是一九三零年归国的,三八年病死,我们剧情推进的时候,他还活着。我就想着老潘偶尔会接到恩师的来信,说身体很不好,“只恐相见无日”。

探讨到白热化之后,我到网上拍卖了好几本庄士敦的著作,不仅是他的代表作《紫禁城的黄昏》英文初版本,还有他在一九二一年写的一本《中国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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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航:姜文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影评人”

本文作者淘到的《中国戏剧》的封面与内页,可惜没能出现在影片画面里

这些书作为道具,就一直放在巧红裁缝铺的柜台上,就是我打电话那地方,只可惜,镜头一直没有带到。

老潘的结局,有点小悲壮,因为他不肯向坏人出卖李天然和关巧红的行踪。被他多少保护了一下的男女主角,也就站在老潘的尸身前,确认了现在就要去杀了根本一郎,给老潘报仇。

他们要给这个不算影评人的影评人报仇,要给这个老男孩报仇,要给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单纯天真的被害者报仇。

7

顺带说一句,导演原来设计是老潘扑倒在地上,还有微微一口气,看着天然和巧红走开,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嗫嚅了那么一句话,这句话,导演恩准我自己琢磨。

我最后让自己说了七个字,比我的日常影评还多俩字:

“……也没帮上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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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先生的临终遗言:“也没帮上什么忙”

这是一直虚荣、一直天真、一直长不大的老男孩潘悦然对自己一生的概括。

可惜,由于影片节奏的需要,这话还是剪掉了。

剪掉就剪掉,反正,能参演姜文的电影,说上几句台词,甚至死上一死,这就非常快乐,非常幸运。

9

姜文的电影,诗意盎然,不是凑字押韵的那种诗,是让你忘情忘韵又心驰神往的东西。非要把诗意抠哧抠哧抠出隐喻,其实就是买椟还珠了。

一九三二年,故宫建福宫失火,烧透了,据说是太监们大肆盗卖珍宝,事后为了掩盖而纵火。

许多金佛金塔被焚毁,事后从废墟里刨出来的金疙瘩金块金坨子就是一万七千多两。问题是,金佛金塔是宝贝,金疙瘩金块金坨子,那不过就是能折换成钱的物件吧。

姜文的电影,是塔是佛我不敢断言,但

永远不会是一坨很晃眼很值钱之外就没什么可说的大金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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