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生活(6)——樂不思蜀

鄉村生活(6)——樂不思蜀

我們正值十四、五歲的年齡,精力充沛,每天有使不完的力氣滿世界亂跑。所以隔三差五的勞動對我們來說,不是什麼苦差事。而且農村的孩子少有對學習執著的,那時候的課程又極其沒有意思,只要有機會逃離教室,不少人情願挑著糞筐滿世界拾糞。

我不知道我們的課本是不是根據當時的教學大綱來的。我們的課本印刷精良,但內容卻很奇怪。一門課是“工業學大慶”,可能對應著物理課。我們的物理課主要是到校辦工廠去做粉筆和裝訂作業本,但也學了點“在同樣壓力的前提下,壓點小時壓強大”的理論。一門課是“農業學大寨”,我覺得應該對應正規學校的化學課。卻是教我們如何辨別蘆花雞,來杭雞和白洛克雞,教我們如何給玉米授粉。我們從課本里知道了玉米有“黃金粒”和“白馬牙”,知道養豬分“兩頭黑”和“巴克夏”。我們把這些新鮮詞都用在了給同學起外號上面,不知道這算不算理論實踐相結合了。

在農村讓“農業學大寨”的課程理論實踐相結合是很容易的。有一陣子,學校規定我們全班同學每人每個星期要送一擔肥到指定的田間漚糞坑。據說這些漚糞坑裡的肥料在春天的時候要和種子一起灑在大田裡。我聽了驚駭無比,我想象不出用手抓大糞的感覺!所幸我沒有待到第二年春天就走了,躲過了那讓我非常糾結的農活兒。

拾糞這個活兒壓力挺大,因為拾糞的人多卻沒有那麼多的糞可拾。我們幾個關係好的女孩子一放學就到校門口每人挑一副擔子滿世界亂逛去了。因為沒糞可拾,我們漫山遍野地亂跑,分不清楚是玩還是拾糞。

黃土高原的溝壑舉世聞名,土崖上很多酸棗樹,偶爾可以看見一兩棵不結棗的大棗樹。但土崖下面卻風光無限。我們在土崖下挖蠍子窩,喇喇蛄窩和知了。一窩蠍子少了幾十只,多了上百隻,抓住後裝在飯盒裡拿到縣城的土產收購門市部一隻成年蠍子可以賣到一毛錢一隻。如果挖出喇喇蛄或者知了,男同學要去當下就點火烤了吃。我們還經常看見土崖下有許多能鑽進去一兩個人的小土洞,土洞裡有一個或者幾個大瓦罐。我們不知道那些瓦罐是幹什麼的,即便是土生土長吃返銷糧的同學也不知道那是幹什麼的。我本能地覺得那些瓦罐跟死人有關,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靈感,竟然有這麼準確的猜測。我還信口就這些瓦罐編了些子虛烏有的故事講給同學們聽,這大大激起了同學們的好奇心。終於有一天,我們一群男生女生聚集在一個土崖下,大家躍躍欲試想鑽進土洞一探究竟。還是那個曹杏元膽子大,他鑽進一個土洞,打開洞裡用土封了口的瓦罐,證實了我的猜測是對的。

不久後的一天上課時,我從教室的窗戶裡看到學校後面的土坡上來了一個老太太。只見她拐著小腳仔細地揀了一處不會被大車碾著的寬敞路邊盤腿坐好,然後就前仰後合地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唱,歌聲九轉八彎還帶著顫音。她的哭唱聲越來越高,同學們的注意力全被她吸引了過去。大家都興奮起來了,老師的課根本沒法上下去。正好那堂課是農業學大寨,代課老師是一位脾氣不好的小個子男人,他一氣之下收拾起教材走了。我們班的同學沒有了老師的約束,更加無法無天,一些男同學乾脆爬到窗戶上學著老太太的哭聲跟著她一起唱,女同學也圍成一圈嘰嘰喳喳地議論著。等學校帶著人把老太太抬走後,一堂課已經過去了。

羅老師是我喜歡的老師之一,我經常到他家去玩。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屬於可教育好的子女。他是我們學校的團支部書記。一個地主家庭的狗崽子能成為共青團支部書記,毫無疑問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了。羅老師雖然是教數學的,他的語文課教得也非常生動。我記得有一次我們班主任老師有事請假,羅老師暫時替他上課。羅老師在課堂上給我們講成語故事,他一邊講一邊表演,每一個成語都被他演成了一幕活報劇,有意思極了。那堂課,就連班裡最調皮的同學都聽得津津有味。

我到羅老師家去玩,主要因為他家有書。我就是在他家讀完了《西遊記》,在那之前,我只是斷斷續續地讀了一本沒頭沒尾的《西遊記》。羅老師很大方,我喜歡看什麼書,他就借我什麼書,從來不怕我借後不還。我開始認真地讀書,就是從羅老師借我書開始的。有一次我在他家看到一本線裝本的《石頭記》,我被那本書奇怪的裝禎吸引,拿起來端詳半天。羅老師告訴我,那是一本雕版印刷的《石頭記》,是《紅樓夢》的前身,如果我喜歡,他可以把書送給我。我又是本能地覺得這本書一定很寶貴,我不能要。而且,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什麼《紅樓夢》,看著那本書裡面的插圖人物都那麼古怪醜陋,我一點也不喜歡,所以,我也不想要。

我真正挖到一個圖書大寶藏則是在我的好朋友牛愛英家裡。牛愛英是黃寨大隊人,但是他們家不住在黃寨鎮子上。去他們家要穿過黃寨鎮,再穿過一片田地後走上一個高高的土崖,他們家就是在土崖上挖的窯洞。她家院子很大,一個土崖上就住他們一家。我去過很多同學家,牛愛英家我卻一直沒有去,因為他們家太遠了。她總是邀請我去,我也答應了,但每次在別的同學家玩過出來再去他們家,時間就不夠了,這讓她屢次失望。不過牛愛英很有耐心。有一天,我和牛愛英終於一放學就直奔她家去了。到了牛愛英家,她請我吃梳打餅乾!梳打餅乾啊,自打我離開南京就連見都沒有見過!我問她從哪裡弄到這些餅乾,她說是她哥哥櫃子裡的。她哥哥經常去太原,從那裡可以買到梳打餅乾。她哥哥買回梳打餅乾就鎖在那個櫃子裡。牛愛英說著,用下巴指了指屋子裡靠牆的一個油漆剝落得看不出顏色的大躺櫃。她說,她經常偷她哥哥櫃子裡的東西吃。

我看了看那個大櫃子,雙開門的櫃門上掛著一把古老的中式插鑰匙的鐵鎖。由於鐵鎖是鎖在褡褳上的,躺櫃的櫃門可以拉開很寬的縫隙。牛愛英就從這縫隙中伸手進去偷她哥哥的東西吃。

牛愛英表演給我看,她很容易地把手伸進去來回摸了摸,從櫃子裡拽出來一本沒頭沒尾的書,我趴在躺櫃上閱讀這本小說,由於前面的章節已經丟失,我從故事中一個男孩子孤獨地站在岸邊礁石上看著離棄他的人們乘船遠去開始,然後這個男孩子從雪地裡救起一個女嬰。他抱著這個女嬰被一個耍把戲的人收留。這個耍把戲的人在燈光下發現這個男孩子被人殘忍地破了相……。這個故事很快吸引住我,天黑的時候,我還是不能將手中的書放下。我向牛愛英借這本書,她爽快地答應了。

我簡直沒法不一口氣把這本書讀完,回家後我不吃飯不睡覺讀完了這本書。可惜這本書實在殘破不堪,書中缺頁很多,我完全沒法拼湊故事缺失的部分。而且這本書是上冊,故事在笑面人被抓進宮中,偷窺到睡夢中的女公爵戛然而止。

我迫不及待地等到第二天上學,跟牛愛英商量好放學後去她家換一本書。

牛愛英是個很大方的女孩子,只要她哥哥不發現我們私下偷翻他的寶藏櫃,她對我所有的借書要求都毫不猶豫地給予滿足。

我和牛愛英沒有選擇,因為我們是從那個大躺櫃裡掏書,只能通過縫隙伸進胳膊,碰著什麼書,就拽出什麼書。我再也沒有碰到那本書的下冊,但我對那本書一直沒法忘懷。直到1978年,我在新華書店看到再版的《笑面人》,立刻知道這就是我這些年來唸念不忘的那本書。我毫不猶豫地買回家,從頭至尾讀完,才算讓我這麼多年的念想有了著落。

文:王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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