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文學在許多情況下起不到現實作用

喜歡村上春樹,覺得他是一個有智慧、有深度的人。

記得他曾把人比作一座雙層建築,一樓住著我們的家人,二人是我們各自的房間,下面是“靈魂的地下一層”,儲存著我們的記憶碎片,但還有一個地下二層,黝黑而深不可測,不為部分人所知。他說好的作家就是要挖掘這個地下二層。

對村上春樹來說,小說是展示“地下二層”很好的工具,讀者通過小說可以一窺生活的深度,卻無法瞭解它的全貌。

定義一樣東西,就意味著限制了它,王爾德在《道林格雷的畫像》裡寫道,其實也是說小說開放式寫法的必要性。

在下面的文章裡,面對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村上春樹說,“我談炸牡蠣,故我在”。在他看來,小說家的任務並非找到封閉性答案,而是做好講故事的人,在故事中搭建更多可能性,為讀者提供一種開放性的、延續性的思想的空間。

本來是複雜又沉重的話題,被作者以詼諧的態度和輕快的筆觸寫出來,讓人忍俊不禁。

我/談/炸/牡/蠣//故/我/在

村上春树:文学在许多情况下起不到现实作用

何謂小說家?當別人問我,我大概都這麼回答:“小說家,就是以多做觀察、少下結論為生的人。”

為什麼小說家得多做觀察?因為沒有大量的準確觀察,就不可能有精準的描寫——哪怕是通過觀察奄美黑兔去描寫保齡球。那為什麼又要少下結論?因為作出最終結論的永遠是讀者,而非作者。小說家的使命,就在於悄然地(當然,也可以用暴力形式)把該下的結論以最具魅力的形式傳遞給讀者。

想必諸位知道,一旦小說家(偷懶,或單純為了賣弄)不願將這權利委讓給讀者,親自出馬指手畫腳地下結論,小說大體就會變得味同嚼蠟。內容缺乏深度,語言失去光彩,故事變得呆滯。

所謂故事就是風,讀者才能決定它的走向

村上春树:文学在许多情况下起不到现实作用

想寫好故事,小說家該做的簡單來說就是不要預設結論,而是精心地不斷疊加假設。我們就像用雙手托起熟睡的貓咪一般,把這些假設悄然托起來運走(每當使用“假設”這個詞,我總是浮想起呼呼酣睡的貓咪的形象。溫暖柔軟溼乎乎,又渾然不覺的貓咪),在故事這個小小的廣場中央,一個又一個地堆積起來。能否有效準確地挑選貓咪(即假設),能否自然巧妙地把它們堆積起來,就得看小說家的能耐了。

讀者姑且將這假設的結集吸納進心中,聽從自己的指令重新調整,排列成易於理解的形式——當然是說中意這個故事的話。幾乎所有情況下,這都是在無意識狀態中自動進行的。我說的“結論”,就是指這種個人的排列調整。換個說法,也就是精神構成模式的重組樣本。通過這種抽樣作業,讀者能感同身受,真實地“體驗”活著這一行為中包含的動性亦即活力。為何得刻意這麼做?因為真正重組“精神構成模式”之類,絕非人生中能一再體驗的事。所以我們有必要通過虛構的作品,實驗性、假設性地進行一點抽樣調查。

也就是說,如果把小說使用的材料一一提取出來,雖然是虛構,是疑似,然而就其遵從的個人指令和調整重組過程而言,卻不折不扣就是(或應當是)實實在在的真傢伙。我們小說家始終拘泥於虛構,在許多情況下,恐怕是因為我們知道唯有在虛構中,才能有效而緊湊地將假設堆積起來。只有精通虛構這工具,我們才能讓貓咪們深深地酣睡。

不時收到青年讀者的來信。許多人真誠地問我:“為什麼您能那麼清楚、準確地理解我的心思?我們的年齡差距是如此之大,此前的人生體驗肯定也毫無共同之處。”

我回答說:“那不是因為我準確理解了你的心思。我不認識你,當然不瞭解你的所想所思。如果你覺得心事得到了理解,是因為你把我的故事有效攝入了內心世界。”

決定假設走向的,是讀者而非作者。所謂故事就是風。當有東西搖曳時,風才為人眼辨認。

小說家就是描述全世界的炸牡蠣的人

村上春树:文学在许多情况下起不到现实作用

“何謂自己”這一追問對於小說家——至少對於我——幾乎不具備意義。因為這對小說家是個不言自明的問題。我們的日常工作就是將“何謂自己”的設問轉換為別種綜合形式(亦即故事的形式)。這工作進行得極其自然極其本能,因此不必刻意思考那設問,就算思考也幾乎不起作用——反而會引來麻煩。如果有作家長期嚴肅思考“何謂自己”的命題,他(她)就不是天生的作家。也許他(她)寫過幾本優秀的小說,卻不是本來意義上的小說家。我是這麼看的。

不久前,我收到一位讀者的電子郵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準確的原文回憶不出了,現將大致的意思寫下來。

日前參加就職考試,有一道考題是“請在四頁稿紙之內(我記得好像是)對你自己進行描述”。我根本無法用四頁稿紙來描述自己。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嘛。假如村上老師您遇到這種考題,您會怎麼回答?職業作家連這樣的事也能做到嗎?

對此,我的回答是這樣的。

你好。誠如所言,幾乎不可能用不足四頁稿紙來描述自己。我認為這是毫無意義的提問。但就算無法描述自己,比如說用不足四頁稿紙描述炸牡蠣卻是可能的。那為何不試著描述一番炸牡蠣呢?通過你描述炸牡蠣,你與炸牡蠣的相互關係及距離感會自然得到體現,這追根溯源也等於描述你自己。這就是我所謂的“炸牡蠣理論”。

下次再有人叫你描述自己,你就不妨試著描述炸牡蠣看看。當然不必非得炸牡蠣不可。炸肉餅也行,炸蝦丸也可以。豐田卡羅拉汽車也好青山大街也好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也好,都沒關係。我不過是喜歡炸牡蠣,信手拈來做個例子罷了。為你加油。

對啦,所謂小說家,就是指能無比詳盡地描述全世界的炸牡蠣的人。從不去思考“何謂自己”(也無暇思索這類問題),我們不停地撰文描述炸牡蠣炸肉餅炸蝦丸,並將這些事象事物與自己的距離和方向作為數據資料積累起來。請多作觀察,少下結論。這就是我所謂“假設”的大致意義。於是這些假設——不斷堆積的貓咪們——就會產生熱量,這麼一來,名叫故事的vehicle(載體)便自動啟程。

村上春树:文学在许多情况下起不到现实作用

文學始終在追求人類的尊嚴內核中的事物

我們在一個叫作“文學”的、經歷過長期實證的領域裡工作。但從歷史角度去看,文學在許多情況下起不到現實作用。比如說它從來不能以肉眼可見的形態阻止戰爭、屠殺、詐騙與偏見。在這層意義上,也可以說文學是無力的,在歷史上幾乎不具備立竿見影的速效性。但至少文學從來不曾催生戰爭、屠殺、詐騙與偏見,反倒始終不厭其煩地孜孜努力,試圖催生與之抗爭的某種東西。

當然,其中不無試行錯誤、自相矛盾、內部紛爭、異端與走題。儘管如此,文學總體來說始終在追求人類的尊嚴內核中的事物。在叫作文學的東西里面,有這種(唯獨)在延續性中才能闡述的強有力的特質。我如此認為。

這種強有力,就是巴爾扎克的強勁,是托爾斯泰的恢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刻,是荷馬豐饒的想象,是上田秋成澄澈的美麗。我們所寫的虛構作品——儘管屢屢把荷馬拉出來舉例讓人覺得對不起他——就建立在源自那裡並延綿至今的傳統上。我作為一介小說家,在萬籟俱寂的時分,有時會聽見那涓涓細流的聲音。我個人固然微不足道,不必說,於世間幾乎沒有用處。但覺得此時此刻我所做的,就是自古以來綿延不斷的某種至關重要的事情,今後它必定也會傳承下去。

所謂故事,就是魔術。借用奇幻小說式的說法,我們小說家將其作為“白魔法”來使用,而一些極端宗教組織則將其當作“黑魔法”利用。我們在森林深處,不為人知地殊死格鬥。簡直就像斯蒂芬·金的少年小說中的一幕場景。然而在某種意義上,那種形象肯定相當接近真實。因為小說家比誰都熟知故事的強大力量及背後的危險性。所謂延續性,也就是道義性。而所謂道義性,就是精神的公正。

還是回到那個問題:“何謂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我到底是什麼?

讓我們(用四頁稿紙以內的篇幅)來談談炸牡蠣。以下的文章與故事主題也許沒有直接關係。但運氣好的話,我打算通過炸牡蠣這東西來談談自己。笛卡兒或帕斯卡爾對此是如何思考的,我一無所知,在我而言就是 “我談炸牡蠣,故我在”。我甚至有種預感,假如沿著這條廣漠道路披荊斬棘勇往直前,一定能找到屬於我自己的延續性與道義性。不,我並不想真正去尋找這種東西。因為就算找到了,它對我也幾乎無用。但很想感覺到它就在某處——通過撰寫關於炸牡蠣的文章。

村上春树:文学在许多情况下起不到现实作用

我想說的,簡而言之就是這麼回事。我的環是開放的。豁然張開。我從那裡來者不拒地將全世界的炸牡蠣、炸肉餅、炸蝦丸、地鐵銀座線、三菱圓珠筆統統接納進來,作為物質,作為血肉,作為概念,作為假設。然後打算利用它們製造出我個人的通訊裝置。就如同ET利用比比皆是的廢物組裝出行星通訊裝置。什麼都行。什麼都行這一點至關重要,對我來說,對真正的我來說。

村上春树:文学在许多情况下起不到现实作用

《炸牡蠣的故事》

寒冷的冬日黃昏,我走進一家平素常去的餐館,點了啤酒(札幌牌中瓶)和炸牡蠣。這家餐館提供兩種選項:五隻一盤的炸牡蠣和八隻一盤的炸牡蠣。體貼入微。為那些想多吃點炸牡蠣的人,就送上量多的來。為那些想少吃點炸牡蠣的人,則送上量少的來。我當然要了八隻一盤的,因為我今天想多吃些炸牡蠣。

炸牡蠣的配菜,是大堆切得細細的捲心菜。甜絲絲的新鮮捲心菜。想要的話可以再追加。追加就多收五十日元。但我還不至於要追加捲心菜。我是專衝著炸牡蠣來的,可不是來吃搭配的捲心菜。盤子裡裝的這些就足夠了。在我的盤子裡,炸牡蠣的面衣還在吱吱地發出響聲。輕微但美妙的聲音。就在眼前,大廚剛剛把它們炸好。從大油鍋裡送到我坐的櫃檯邊,只需不到五秒鐘。在某些情況下——譬如在寒冷的黃昏品味剛出鍋的炸牡蠣時——速度具有重大意義。

用筷子啪唧一聲將那面衣夾作兩半,就會明白在裡面牡蠣依然以牡蠣的形態存在。一目瞭然,那就是牡蠣,絕非其他。顏色是牡蠣的顏色,形狀是牡蠣的形狀。它們不久前還待在海底某處,一語不發一動不動,不分晝夜地在堅硬的殼裡(大概是)思考牡蠣式的問題。此刻它們卻躺在我的盤子裡。我為自己姑且不是牡蠣,卻是個小說家而欣慰,為自己沒有被油炸後襬在捲心菜旁邊而欣慰,為自己姑且不相信輪迴轉生而欣慰。您瞧,我可不願想象來生說不定會變成牡蠣。

我靜靜地將炸牡蠣送往唇邊。面衣與牡蠣進入我口中。面衣那脆生生的口感與牡蠣那柔嫩嫩的口感,作為共存的質感同時為我感知。微妙地渾然一體的香味,彷彿祝福般在口中擴散開去。我感到此刻非常幸福。因為我盼望吃炸牡蠣,又如願以償吃上了八隻,甚至還喝上了啤酒。也許你會說,這種玩意兒不過是有限的幸福罷了。然而,此前我遇到無限的幸福又是在什麼時候?而且,那果真就是無限的麼?

我嘗試著思考這個,但總也得不出結論。因為還關涉別人在內,無法輕易決定。炸牡蠣裡面會不會有什麼暗示呢?我盯著剩下的三隻炸牡蠣看了片刻,可它們不對我吐露一言。

不久我吃完飯,喝完最後一口啤酒,起身,付款,步出店外。朝著車站走去時,我微微感覺到雙肩上有炸牡蠣靜靜的鼓勵。那絕非不可思議的事情。因為炸牡蠣對我來說,是彌足珍貴的個人反映之一。而且森林深處有人正在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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