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傾聽《無弦》的淒絕訴說(一)

評論|傾聽《無弦》的悽絕訴說(一)作者|張靜

真正的文學永遠是人的存在學,它必須表現人類存在的真實境況。而現在許多小說變成了無關痛癢的竊竊私語,或者變成了一種供人娛樂的雅玩,它不僅不探究存在的可能性,甚至拒絕說出任何一種有痛感的經驗,到處是妥協,是和解,唯獨缺乏向存在的深淵進發的勇氣。

但也有一些真正有責任感的作家,願意面對歷史的黑暗角落,進行靈魂的逼問和審視。河南南陽知名作家,中國作協會員——殷德傑老師,就是這樣一個有文化承擔精神的人,他沉潛十年的小說力作《無弦》,以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國鄉村那個特殊時期為背景,講述了一對相愛的靈魂如何在冰冷堅硬的現實中,不屈不撓地相互依靠相互貼緊,以軟弱的攙扶和依戀,在寒冷的現實中相互取暖的愛情故事。然而這種靈魂與靈魂間的深淵響應,靈魂與靈魂間的互相撫慰,卻遭遇現實無情的摧殘,其中所蘊含的殘酷和苦難遠遠大於我們空乏的幻想。作品無意於簡單地浮現歷史,更多是想通過傷痕記憶與壓抑性情感的歷史化,揭示人類存在中驚人的一面:悖謬、存在的異化對人的粉碎。作家選擇這段歷史作為他的寫作命題,意在通過殘酷的歷史場景書寫世道人心,並表達他對塵世的悲憫與傷懷。作家是在與遺忘,與日漸消失的記憶,與權利的強勢話語,與人性的隱秘品性作鬥爭。作品對那個特殊時期人的精神命運和存在境遇的探查,的確達到了一個重要的高度。

評論|傾聽《無弦》的悽絕訴說(一)

1.用靈魂守護的戀曲悲歌

《無弦》中的無絃琴,是齊文高與花修凡愛情關係的一個起點,一個象喻,也是兩人終生相愛的見證。土改時,被劃為地主成分的齊文高,他的喜怒哀樂、痛苦與絕望已經被排除在歷史之外,他像被隱喻的個體,成了時代的失語者,淪落為歷史被動的承受者。“這個被千斤巨石壓著的靈魂,連呻吟也不敢發出痛苦的靈魂”,宣洩情感的唯一工具只有一把不敢掛弦的琴。作為被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齊文高受盡了隊長梅有福的百般欺侮與凌辱,他在齊王圪壋的政治地位還不如一條狗,生活於他,簡直就是一個令人窒息的世界,沉痛又尖銳。但生性樂觀善良的齊文高“從未對生存失去過信心,他熱愛生命”,他不僅用看似軟弱與妥協的生存智慧化解著生活的苦難,甚至還捧出一顆大慈大悲的佛心,一次次傾盡所能幫助殺父仇人梅有福一家,他拉著殘廢的梅有福看病,給他換藥送飯,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上山給他找來治療燙傷的獾子油,給他上不起學的兒子梅方剛交學費,還在他家房子被大雨淋塌無處存身時,“把自己的兩 間北屋騰了出來,讓有福一家住進去,自己住到了灶屋裡”。齊文高受盡委屈費盡千辛萬苦為梅家所做的一切,無法感動心靈被打上階級烙印,早已冷硬得如鐵石一樣的梅有福,卻出乎意料地感動了梅有福的妻子花修凡。看著癱瘓在床,如一堆“骯髒的肉”的丈夫不知感恩,還每天對齊文高怒罵不止,這個善良的女人非常內疚,“她覺得自己一家太對不起齊文高了”。人性的光輝,終於穿透階級的高牆,她發自內心同情起這個“認識字、愛看書、生活有條理、喜歡整潔、性格柔和、說話斯文”的可憐人來,甚至想為他做點什麼,“把他那顆冰涼的心暖熱暖活”。

在那種逼人的殘酷形勢下,作為被專政的對象,齊文高的個人情感只能在內心的縫隙中無奈地遊蕩。五蘊俱全的他苦悶至極時,只能靠一把不敢掛弦的琴來宣洩鬱積的情感。“無弦即無聲,他不敢讓人聽見他發洩喜怒哀樂的聲音;可是無聲卻必須有形,他更不敢讓人看見他發洩喜怒哀樂的行跡。所以,無弦的琴他也只能偷偷地彈”“他常常坐在屋裡,栓了門,抱住他的無弦之琴,戴了鐵指甲,彈、撥、捻、掄、撐,凝重柔媚的琴聲,就從杳渺處流到他的心頭”,他彈得那麼動情投入,從他心頭狂飆突起的旋律時而“波濤洶湧”“恣肆汪洋”,時而“聲嘶力竭”“悲愴激越”,時而“消沉哀怨”“悽婉憂傷”。在那個喧囂的亂世,唯有花修凡聽懂了齊文高彈奏的無弦之音,聽懂了這顆無助痛苦的靈魂背後深藏的滿腔悲憤,以及對生活不屈不撓的抗爭和靈魂深處對愛情的熱切渴望。一顆感恩的心,終於決定衝破階級壁壘森嚴的界線,她要“把這顆孤苦的靈魂摟在懷裡,好好安慰一番……”。

面對花修凡的關心,齊文高無力抵抗,畢竟是生命旺盛的年齡,他對愛情的渴盼開始從幽閉的個人城堡裡探出頭來,他顫慄恐懼地接受著花修凡的好,想愛但沒有信心,他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去愛。“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那是一片陰影,陰影籠罩下的花朵,就只能矜持地開著,而不能噴薄怒放”。愛情於他,就像是做給自己看的秘密遊戲,但內心總歸是有了一個依託,有了一個盼望,對於一個瀕臨絕望的人來說,惟有愛是能夠溫暖他內心希望的事物,寒冷的內心也只有在愛中才能得到些許的慰籍,他甚至幻想徵用愛情作為抵抗社會冷漠殘忍的最後一道武器。“世界上終於有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貧下中農的女人,心疼了他一回,關心了他一回。於是,他的不快與壓抑,一下子消失了,心裡是無限的晴朗。他想哼一支小曲,又想唱一首歌,或者大笑幾聲……都不行,最好還是彈會兒三絃,雖無聲,但可盡情……”讀著這樣令人心酸的字眼,不禁潸然淚下。從這個卑微的人身上,見證了不管現實多麼嚴酷,人的內裡依然會在黑暗裡尋求亮光,在絕望裡尋求希望,見證了人的尊嚴和浪漫慾望,儘管脆弱,卻始終存在著,這是人性堅韌的一筆,也是小說要揭示的一個意義之所在。

評論|傾聽《無弦》的悽絕訴說(一)

在那個冷漠的社會,齊文高與花修凡,想把愛情作為精神上的一塊綠地,但對於兩個不同階級身份的人來說,這份渴想註定只能是悲劇,一場奇特的愛情悲劇就這樣鑄就。一場政治童話,使愛與被愛的兩個人,遭受了一場現代宮刑,一個被喪心病狂勒掉乳頭,一個被慘絕人倫割掉陽具。兩個刑餘之人,只能用無聲的目光在血色殘陽裡默默追尋彼此的靈魂。但那個時代早已與他們不共戴天,這樣令人泣血的守護也竟為那個時代所不容,最終一個遭人暗算魂葬河底,一個眼淚流盡懷抱三絃鬱鬱而終。

當王照永無視齊文高的存在,在他面前強姦花修凡時,這個經過多年改造小心翼翼、謹言慎行的軟弱者,在尊嚴面前,突然變得無所畏懼起來。他憤怒地拿起秤錘,“在王照永的後腦勺上輕輕碰了一下”,沒想到就這麼輕輕一碰,王照永竟死了。十五年的監獄生活,齊文高最重要的心靈寄託就是思念,他有意識地退回到個人內心最溫暖的部分——愛情記憶,並希望重獲自由後能再續這段美好的感情。然而,在他提供的神秘背景下爬官成功的梅方剛,因為自私陰暗的疑心,在他出獄後與花修凡默默相守相望的晚年時光裡,接走了白髮老母。沉默對望的目光沒有了,靈魂唯一的傾聽者沒有了,齊文高魂魄不守,他深深體會到了一種身處多年黑暗的監獄生活也沒有過的絕望,那是以強烈的求生意志也無法修改的無底的絕望。為了這份刻骨的眷念和牽掛,年邁的齊文高到縣城收起了廢品,只為能再見到日思夜想的另一頭白髮。“他只是想看她一眼,只是想跟她的目光對視一下,哪怕只是遠距離的短暫的一瞬”“只求每天能互相望上一眼,只一眼,哪怕是樓上樓下,百米以外,也足矣”“這是生存的互相報到,這是靈魂的互相問候,這是生命的互相告慰”。這麼卑微可憐的願望,也竟為那個虛榮陰鷙的官僚所不容,為了所謂的官威名聲,不顧天恩地義,在他的授意默許下,善於察言觀色的下屬設計讓人害死了齊文高,並把他扔進了冰冷的河水。

《無弦》中的花修凡,這個最動人也最讓人揪心的苦命女人,自從愛上齊文高,她後來的命運就深深烙上了齊文高的印痕。當齊文高被判死刑,連人在官場的親姐姐都不肯救他時,花修凡卻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尋找救齊文高的征程。在那種專斷暴戾的環境下,一個弱女子想以個人的力量與強權政治相抗衡,顯然是不堪一擊的。她受盡毒打和折磨,生生被人用繩子殘忍地勒掉了乳頭。面對極權和非人性的暴力,花修凡用最脆弱奄奄一息的肉體,用極大的毅力蔑視了非人道的刑罰。在這裡,我們不得不佩服她的堅韌頑強和勇敢,同時黑暗暴力的刑罰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沒有自由,沒有申辯的機會,除了應用性命這個武器做最後的抗爭,這個弱女子還能做什麼呢?齊文高出獄後,兩個刑餘的滄桑老人靠著目光的撫慰,相互尋找著世界上那一點點還值得活著的東西,但生活於他們,就像是一個苦難的牢籠,一個無底的看不到一線光明的深淵,掙扎其中,也不過是無意義的生命自耗,徒勞地保持著一個空洞的易於擊垮的姿勢而已。花修凡的親生兒子梅方剛無情地掐斷了他們相望的的目光,失去了齊文高目光的照耀,花修凡內心一片悽愴寂然,塵世已無可眷戀,“她只是覺得這世界沒一點意思,她不想再理這個世界了……”作家終於沒能為花修凡的絕望找到緩解的方式,因為愛情破滅,內心得不到慰籍,她選擇了自絕於世。小說最後停在了這裡,它讓我想起了一個作家的話:能寫出絕望的人,他的靈魂是生動的。

評論|傾聽《無弦》的悽絕訴說(一)

無望的愛情,就這樣走到了盡頭。它的悲劇性,與那個時代的悲劇命運緊密相聯,他們被錯置在那個時代,深深地遭受時代給予他們的傷害。作品通過那個時代是如何一步步地葬送愛情的,作為揭示時代面貌的一個視覺,就使時代對人性造成的傷害更加內在深刻而突出。

對於一個荒謬的時代而言,他們活著的唯一意義或許就是成為一個零。在這裡,零意味著一種反抗,一種不合作,一種同歸於盡的悲壯,死是一種結束,也是一種完成。對於他們,無論受難還是死亡,都不等於失敗。相反,歷史只會宣判那些與罪惡勾結的人為失敗者,從來如此。他們為道義,為愛情和信念所受的苦難,不會白費,在作家的筆下,慢慢聚集起一種光輝,使政治革命和權力背後的醜陋面目無處藏身。

小說只寫苦難,只寫惡、黑暗和絕望,已經不夠了。可貴的是,《無弦》注意到了這一點。它寫了命運的殘忍,苦難的無以復加,生活的暴力,生存的艱辛和無奈,但依然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情感的知己,存在著心心相印的生活,存在著一縷人性的亮光。這就使作品建立起了一個更高的精神維度做參照,在這點上,《無弦》無疑是成功的。一把無絃琴,奏出一曲用靈魂守護的戀曲悲歌,弦無音,歌無聲,愛無言,人遠去,只留下愛情絕唱的餘音久久繚繞在讀者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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