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香蕉的人——每周一更小故事9

電梯門正要關上,他一閃身搶了進來。

手裡舉著半根香蕉,嘴裡正在咀嚼。中年男人陳腐的味道和香蕉撲鼻的清新同時鑽進我的鼻孔。雖然身手很靈活,可還是一個邋里邋遢的男人,一副被生活捶打得無力還擊的樣子。香蕉的品相倒是很好,是本地市場罕見的芝麻蕉,熟得恰到好處,散發著很有誠意的香氣。一口下去還剩小半根,他嫻熟地撥開一點皮然後繼續咬下去。他吃得很快卻又很文雅,刻意地壓制著吞嚥的聲音,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了。電梯又停了幾次,上上下下一些人。

那正是晚飯時分,如果不是要取一份要緊的快遞,我是斷然不會在這種時間出門的。

那男人終於吃完了那根香蕉,電梯裡的人們都有些對他瞠目而視的意思。吃香蕉,這種行為當然不會比偷偷放屁或者打出韭菜味兒的飽嗝更惡劣,但卻挑逗著人們飢餓的胃囊,我甚至聽到了某些人肚子裡發出了一些不那麼體面的聲音。

後來他說,他有糖尿病,那天碰巧有點兒低血糖。其實我對於鄰居們都是何許人完全不在意。這也是都市生活的好處了,到處都是夾縫,什麼人都能生存下來。但無疑他是新搬來的,他的身上還沒有那種已經融入了這個環境的慵懶,渾身還帶著一層薄薄的叫做戒備的外殼。正是這種東西讓他故意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電梯下到一樓,需要去車庫的人往後退,其餘的魚貫而出。他正走在我前面,狹窄的過道,我的視線正對著他的後腦。在走廊失真且黯淡的人造光線中,我盯著他耳後的輪廓。不知怎地,我的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慌忙移開視線。我太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裡了,我幾步搶過他的身旁,再也沒有回頭地大步走遠了。

快遞被遞在我手中,輕飄飄地。文件袋裡面裝著一張匯款單,是這個網絡時代幾乎絕跡的東西。我需要帶著身份證去銀行才能把錢取出來,一種無法擺脫的儀式感。我看著落款上那個子虛烏有的地址。街道是對的,門牌號是胡謅的,那條街如果真的有一個10001號,那麼它的長度肯定要縱越一兩個城市了。不知何時,快遞單開始統一機打,那熟悉的筆跡也不再代替它的主人出現在我面前,我們越來越趨向於老死不相往來的境界了。

給我寄錢的是老熊,如果非得定義一下他是誰,那麼,他是我母親在世時曾經的男朋友,也是母親過世後我的監護人。老熊有很多錢。他說過,他生命中的前幾十年都用來賺錢了。他說:明明,你知道嗎?一個人只要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如果不是運氣差到了極點,總會成功的。

我還記得老熊說這話時的樣子。他的食指叩擊著餐桌的木質桌面,發出一種有節奏的敲擊聲。那時老熊的樣子還很看得過去,頭頂沒有禿掉,眼皮也沒有耷拉下來。是的,我仍然常常見到他,畢竟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相隔不遠。他常去釣魚的那個公園,他常去打拳的那家武館。只是,這一切他再也不知道了,老熊就像驚弓之鳥一樣,我必須把我的弓好好藏起來。

老熊寄來的錢,我一分也沒有花過,我只是開了一張新卡,把每一分都存進去。我早已經不缺錢了。我缺少的東西已隨時間之輪滾滾而逝,這世上再沒人能給我。

我取到了快遞,返程的路上又遇到了那個吃香蕉的男人。他等在樓道門口,拎著一提啤酒。顯然,他沒有門禁卡。我掏出自己的門禁卡刷了一下,他推開門等著我先進去,一面道著謝,又解釋說自己的門禁卡還沒辦下來。我有些驚訝,這樣一個彬彬有禮的人,為什麼不把自己的形象也弄得跟舉止相符起來呢。我問他:你住幾樓?

他說:19樓。說完,他依次摁亮了19樓和20樓的按鈕。

我頓時警覺起來,獨居的女人在這種事上面最敏感——他怎麼會知道我住在20樓的?

像是要解釋一樣,他說:我碰見你好幾次了,還碰見過你家姑娘,長得跟你一模一樣——小丫頭都上初中了!又補充道:你怕是二十出頭就生的她吧!

他是個話嘮。我笑一笑。

我並沒有女兒。披散頭髮,換上高跟靴和巴寶莉,我就是那個“母親”;紮起馬尾,穿上校服背起書包,我就是那個“女兒”。

“女兒”只有在需要她出現的時候,才會出現。

後來我果然常常碰見他,也知道了,他就住在我樓下那套已經空置了很久的房子裡。知道了這一點,我在房間裡活動時就小心翼翼起來。畢竟,我的作息和大家很不一樣。

很多次遇到他,在小區打牛奶的人群裡,在電梯裡,在小區門口的小賣部。點點頭,笑一笑。我其實很少出門,但幾乎每次出門都會“偶遇”他。

我開始疑惑,怕他是老白的什麼人,已經找到了我——老白是我幹過的最大一票,其實套路並沒有什麼不同,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就那麼想不開。

跟老白是怎麼認識的,其實我都有點兒忘了。都是直覺,是不是我的目標,一個眼神就能分辨。老白在為這件事丟掉性命之前,在我眼中跟其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目標太一目瞭然了。那些不是目標的人,在我扮作“女兒”的時候,視線不會在我身上停留超過三秒,而目標的視線,總是像長在了我身上一樣。

十四歲,最多不會超過十五歲。據說這是來自我從未謀面的父系家族的唯一福利,看上去總比實際的年紀要小很多很多。這給了我無限的可能性。初中的校服和校徽標明瞭我的身份,當然,這些東西的來歷我不想細說。印著卡通圖案的書包,很短很短的百褶裙。百褶裙總是深灰或者深藍色的。半高的白色長筒襪,大圓頭皮鞋。當然,還有兩隻馬尾辮——並沒有什麼名貴的衣飾,如果顯出養尊處優的樣子,就會讓目標感到困難甚至放棄。

想要認識目標,總會有辦法。我的辦法不過那幾種——問路、裝丟錢包、故意摔倒。

正常人遇到這些事,總是繞著走的。可是那些目標不會。他們會耐心地給我指路甚至直接帶我到目的地,會拿出自己的錢包慷慨得像個國王,會扶起我噓寒問暖甚至送我去醫院。

我的目標都是一些思維無比程式化的動物,極易捕獵。

不會超過第三次“約會”。我的理論都是自己總結出來的,經過很多次試錯,幾乎是絕對的真理。第一次我稱之為“邂逅”。美好,且安全。一般都在遊樂園和電玩城。這種地方會讓人放鬆,放鬆就會失去戒備。我總會想辦法拿到目標的錢包。一個人的錢包幾乎就是一篇赤裸裸的個人說明。很多人習慣把身份證放在錢包裡,姓名、籍貫、住址,當然還有身份證號,幸運的話,還能看到這個人十年前長什麼樣子。除了身份證,錢包裡還有一個透明的隔層,很多人會把照片放在裡面——當然有些是被妻子逼迫的。我看到過無數三口之家的笑臉,我的指甲曾在許許多多被定格的歡樂時光上面狠狠劃過。最好的目標當然是那些有妻有子的男人,他們就像棋盤上動彈不得的棋子,只能任我宰割。

第二次見面的地點就會變成一些半私密的地方,時間也會變成晚上。這之前應該已經打了很多次電話。我總是扮演一個父母不在家自己又忘記帶鑰匙的小女孩。我不會主動打電話,只會在接到電話時把這樣一個情境推銷給目標。從熟絡起來開始聊一些禁忌的話題,到接到目標要求再次見面的電話,這個時間從未超過一個星期,我需要嚴陣以待的時間,也就是這一個星期——每天晚上披掛一番然後出門等電話。每一個目標都會在晚上打電話,因為我曾告訴過他們,晚上我總是一個人在家。我的書包裡總裝著防狼噴霧、電擊棍和一整套的微縮錄像設備。我並不知道目標會帶我去哪裡。

取得證據後,第三次見面,“女兒”就不再出場了。出場的將是“母親”,總是在工作場所找到目標,那些驚慌失措的眼神絕不是裝出來的。“母親”手裡拿著證據的拷貝。價碼總在目標的承受範圍之內,都是做過嚴格調查的。每次都是當場錢貨兩清,從不拖泥帶水。

這就是我持續了將近十年的秘密生活。

只有老白不同,我當然知道他的故事,靠一個年長他十幾歲的女人發家,長年受制於她,在她去世後,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可是從那以後,彷彿被詛咒一般,他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騙子。他向我講述那些被騙的事,我像聽案例分析一樣認真地聽。

“母親”出現時,他對“母親”說,他愛“女兒”。“母親”尖刻地問:愛我女兒?你跟她只見過兩次面!

老白說:你不懂愛,愛是超越一切的。

我沒有感覺到絲毫的感動,甚至有些強忍著笑意。老白說他願意答應“母親”的一切要求,只要能再見到“女兒”。“母親”猶豫了,像一個真正的壞母親一樣。

不過是被反反覆覆騙了幾次,最後甚至不忍騙他了,告訴了他真相。他自己也承認被騙的那些錢對他來說不過九牛一毛。脆弱是最可恥的。老白給“女兒”打電話,對她說,“母親”和“女兒”是同一個人,這件事是壓倒他生命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用“女兒”的聲音回答說:你也太土了吧,用這種老掉牙的比喻!

電話那邊再沒有聲音,幾秒鐘後,傳來風聲和墜地聲。

老白跳了樓。

我,當然也有過真正的初中二年級。老熊向我傳授人生經驗的那天,就是初二下半學期的某一天。放了學,他的車子就等在校門口。請我吃飯的由頭,不外乎考到了他要求的名次之類。同桌文文對我努努嘴說:你叔叔又來了。

他沒有搖下車窗,從不。我坐進副駕,他開始發動車子。他總戴著一副墨鏡,手上有時還帶著一副白手套。他那幅尊容就像個奇怪的特工。我常常嘲笑他,那麼多錢,也沒能讓他好好提升一下他那當車間工人時成形的品位。也許,從那時起,我就在用故意為之的嫌棄在跟他“劃清界限”吧。

嫌棄歸嫌棄,飯還是很好吃的。是自助火鍋。我們坐在最小的包廂裡,一個四人的包廂。他付了包廂的費用,為的就是那一點清靜。他那一套做派至今影響著我。出門吃飯,我總是要找一些有包廂的館子,將自己和芸芸食客隔離開來。

我一趟趟跑著,將他要求的食材一一端來。每一種幾乎都是一兩口的量。他說過,吃自助餐的目的是吃到很多種不同的東西並從中得到樂趣,並不是要把本錢吃回來,因此,再好吃的東西也不要吃超過三口,不然,早晚會生厭。

他從不照拂我,只顧自己慢慢地吃。我也吃得很慢,一頓飯總要用去兩三個小時的時間——所幸那時的自助餐不限時,如果臉皮夠厚,甚至可以從中午十一二點吃到晚上十一二點。我們也不太說話,誰要什麼菜,只用眼神招呼,如果眼神不能表達確切的意思,就在喉嚨裡發出一些含混的音節,彼此都能意會。

據我觀察,母親和他是沒有這份默契的。母親此刻在做些什麼呢?也許她又心血來潮做了一大桌難以下嚥的菜,然後留給我許許多多需要倒掉的剩菜和需要刷乾淨的盤子吧。母親等在桌邊時的神態我太熟悉了。託著腮,羽毛扇子一樣的睫毛低垂下來。從不避太陽,也永遠曬不黑。她始終是個美麗的女人,即使在她生命的終點。一個美麗的女人,如果不自知或者太自知,命中註定的毀滅或早或晚都會找上她。

而我,我是個不足月的孩子。據說我生下來時,沒人相信我還能活,我還沒有接生的大夫的兩隻巴掌長。餵奶的時候,需要動用到最小號的注射器。我沒有在保溫箱裡生活過,全靠母親24小時人工更換輸液用的玻璃瓶子來保溫。她對於自己養活了或者說救活了這樣一個不足月的孩子非常自豪,每每拿來大談特談。

我吃了很多冰淇淋,各種口味。甚至把冰淇淋放進湯底裡面看著它融化,直到我的那鍋湯像西式的濃湯那樣咕嘟起來。老熊從不制止我,他吃飽後,總是靠在椅子上,後仰著腦袋,半眯起眼睛。這個時候,我知道他肯定想來一根菸,可是煙味兒會滲入我的頭髮和衣服。我們從來沒有過約定或者挑明整件事,可是兩個人都知道,這件事是需要瞞著我母親的。一開始是惡作劇似的那種淘氣的隱瞞,慢慢地就變得嚴肅起來。事情不是一天就到這個地步的。我和老熊實在吃了太多頓飯,多到我都開始懷疑母親為什麼始終沒有懷疑了。

我問他: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娶我媽?

他的臉上泛起一個幾不可察的笑意,反問我:我娶了她,你會叫我爸爸嗎?

我搖頭:絕不。

他問:為什麼“絕不”?

我沉默了。母親在十七歲的年紀生下了我,至今我不知道生父長什麼樣子。沒有經過婚禮祝福的、私生的、不足月的女兒,這種缺憾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

就像一種先天的殘疾,心裡某個地方有一個黑洞,它吸引著一些東西,又排斥著一些東西。母親對我大致很壞,打罵是常有的事,可有時又有著突如其來的溫情。我那本來就有個洞的心臟被這種反覆無常弄得愈發千瘡百孔起來,終於生成了厚厚的繭子,刀劃不破,火引不著,鹽漬不進,油烹不熟。

我和母親的日子是認識老熊以後才真正好過了起來。

老熊見我不說話,就做出一副傷心的樣子來,嘴角向下,眼角向上。他大概始終沒有搞清楚該怎麼跟十四歲的我相處。認識他的時候,我才七歲,還是會為了新裙子和洋娃娃而雀躍的年紀。我很想告訴他,他那略顯浮誇的表情,已經不再能打動我。

一個人最珍貴的是什麼,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是時間。

幾乎日日陪我吃飯。

週末接送我去美術班,坐在車裡一等就是一兩個鐘頭。

每月陪我剪頭髮,對著理髮師指手畫腳差點打起來。

換季的時候陪我去買新衣服,等著我一件件試穿。

五年級的時候,得了闌尾炎。母親的電話打不通,是老熊急慌慌趕來,守在手術室外的是他,醒來時朦朦朧朧中見到的也是他的臉。

運動會摔破了膝蓋,是由他帶到大醫院,用了最新的激光方法才把疤痕消褪了。

看不清黑板,又怕醜不肯戴眼鏡,是他一次次帶我去老中醫那裡埋耳針,終於把近視邊緣的我搶救了回來。

只可惜,他偏偏不是那個給了我一半生命的人,沒有一種叫血緣的東西讓一切天經地義起來。

我回到家,母親坐在黑暗裡等我。她問我:你們學校已經取消晚自習了?

我說:嗯。

她的爆發總是一瞬間的,我甚至能感覺到空氣中突然發出的靜電。她衝到我面前,咆哮和巴掌一起到來:那你每天晚上都到、哪裡、去了?!

我躲也沒躲:去同學家寫作業了。

她問:哪個同學?

我答:說了你也不認識。

她不說話了。老熊說過,母親最好的一點就是總給人留足面子。我相信她再問下去一定會問得我啞口無言。我放下書包,拿出作業本,剛要開始寫作業,突然想到自己撒的謊,又訕訕收了起來。我把鬧鐘提前了半小時,準備第二天早晨提早趕到學校去補作業。

母親站在我身後,總結性地說:以後放學就給我回家!

老熊開始陪我吃午飯。幾乎隔天就來。據我所知,他那公司的業務是很繁忙的。不過,我很樂得與學校食堂那些豬食告別。有時我還會帶上文文。他對於文文很不熱情,我只好解釋說他就是這樣一個古板的人。有天他在飯桌上接了一個電話,說著一些關於什麼“酒席”的事,我的心狂跳起來。偏偏那天文文也在,我想要問的話一句也不能出口。

晚上,他來接我。這倒和剛認識他的時候很像了,接到我,回到家,再接到母親,然後去吃飯。母親化著妝,口紅印留在水杯上。她吃得很少。常去的館子就是那幾家。總是我點菜,三菜一湯,母親偏愛脆嫩的蔬菜,老熊是個標準的食肉動物,而我總是把菜單上沒點過的菜逐一點上一遍。

他和母親談著一些生意上的事。母親自己有一盤小小的生意,幾家店鋪在收租。我聽著、吃著,絲毫不見他們的話題往“婚禮”上面走。我狐疑地看著他們平靜的臉龐,暗暗思考這兩個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沉得住氣了。

終於,母親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問老熊:你們什麼時候辦婚禮?

他的手一抖,剛夾起來的鴨腿肉掉回了湯裡,汁水濺了一桌子。他說:我是要跟……跟別人結婚了。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得到了同樣的答案。我問:跟誰?

他說:一個女的。

這話說了就像沒說,我不甘心,問:為什麼?

他戲謔地說:因為你說過啊,你不會叫我爸爸的。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可他的眼神並不像在開玩笑。我又問:到底為什麼?

他說:明明,這是大人的事。

我的眼神並沒有放過他。

他只好說:月茹她……並不想結婚,你還小,不懂——朝夕相處,總是要生厭的。

我的眼淚湧了出來。

那天晚上回到家裡,我對母親說:他要結婚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母親說:他?誰?

我驚異地看著她,我說:熊夢禧!還有誰?

母親說:小孩子不要直呼大人的名字,不禮貌。

我哭道:你怎麼跟沒事兒人似的!

母親說:你哭什麼?咧著大嘴,真醜!

我哭得要抽起來。

母親說:我跟他為什麼不能結婚,難道你不清楚嗎?

我心虛起來,壓住啜泣,躲避著母親的眼神。

我又一次在電梯裡遇到了那個男人,只是這次他沒有吃香蕉,而是拎著一大袋垃圾。那天我穿著校服,揹著書包。他問我:上幾年級啦?

我用脆嫩的童音回答他:八年級。

他又問:在哪個學校上學啊?

我指指校徽。

他再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白他一眼:你查戶口呢?你是警察嗎?

他突然一抖,說:小丫頭嘴皮子還挺厲害。考第幾名啊?

我不再理他。話說多了,總會穿幫。

他繼續說:不好意思說啊?

我說:還沒期末考試呢,我怎麼知道考第幾名?!誒,你是幹嘛的啊?

他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麼問,頓了頓說:我已經退休了。你媽媽怎麼不接你放學啊?

他已經到了退休的年紀!可他看起來絕對不超過四十五歲。我再白他一眼:我都多大了,還用我媽接?

他終於訕訕地不說話了,眼神也飄向了虛空。

我打量著他,用審視獵物的眼神。

他有一種很怪異的親切感覺,但是兔子不吃窩邊草,而且,他看起來根本不像個有錢人。

那天是我第一次跟新目標接觸,老林,一個做物流生意的男人。我“收手”有半年多的時間了,搬到這個小區就是因為它安靜。我很少出門,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可是,幹壞事也是會上癮的。而且,老白那事的風聲似乎過去了。老林是我“復出”以來的第一個目標。

我剛跟他“約會”回來,晚飯後我們去了遊樂園,我在旋轉木馬上轉得有些頭暈,冰淇淋也吃得我胃疼,我悲哀地想到即使樣子沒有變,我的身體還是開始變老了,所以這會兒正沒有好氣。

我“邂逅”老林的法子是裝低血糖,這個法子屢試不爽。他扶住我的樣子很紳士,手刻意避開了敏感的部位,也就通過了我的第一個考驗。我討厭急色鬼樣的男人,他們往往毫無原則,因此後續操作的難度就會非常大。這都是血淚換來的經驗。我悄悄摸了摸他西服的料子,是貨真價實的名貴貨色,領夾上的鑽石也是真傢伙。他也就通過了我的第二個考驗。

我剛換下了校服,突然有人敲門。我脫掉鞋子,踮著腳走到門口,用手捂住貓眼,再打開蓋子向外看去,是那個吃香蕉的男人。

他一直敲。

我只好問:什麼事?

他說:有事。

我一邊換衣服一邊問:什麼事?說吧。

他說:熊明明,你開門。

我差點被這幾個字嚇死,因為這根本不是我身份證上的名字。知道這個名字的人,必然跟我有著很大的淵源。我愈發肯定,他一定是老白的人。這樣一想,我的胃狠狠地疼了起來。我強忍著疼痛,大聲對他說:你快走,不走我就報警了。

他說:你怎麼了?

我說:走啊!

他說:你開門,這麼晚了別嚇到丫頭了。

在胃部的劇痛中,我的大腦還是飛速地旋轉著——他並不知道“母親”和“女兒”是同一個人。他到底是誰?

我問:你到底是誰?

他說:我是……我是你爸爸。

原來如此,一切奇怪的親切感覺,都是一個叫血緣的東西在作祟。在我最需要這個東西的時候它躲躲藏藏,在我最不希望被它打擾的時候,它卻偏偏出現了。

十幾分鍾後,在他列舉出一百件關於我母親的陳年舊事(很多我都不知道)並把身份證貼在貓眼上讓我過目後,我終於把他放了進來。他問我:丫頭呢?

我努努嘴:在屋裡呢。

他看了一眼緊閉的臥室門——那裡面只有我剛胡亂扔進去的校服和書包,如果他見到了這樣的景象一定會嚇得半死。

他又看了一眼緊緊捂著胃部的我,然後顧自倒了一杯開水給我。

他說:我屋裡有胃藥。

說完真的取了藥來。很大的藥片。

我看了藥瓶上的說明。胃病,原來來自他的遺傳。我猶猶豫豫不敢吃,他就吞下去一片。

我問:你真是我……爸爸?

他說:我以~黨~性~保證。

我笑了,當我爸爸沒有任何好處,是沒人會來冒認的。我問他:那年你多大?

他說:哪年?

我說:你拋棄我媽那年。

他說:我沒有……咳……拋棄她,是她跟我分了手。那年,我才16歲……我一生氣就考了警校,畢業後分到了外地——我根本不知道她沒有把孩子打掉。

我說:她不是沒有打,是打了幾次都沒掉。

他垂下頭,好半天,然後說:月茹……你媽媽是個美人。

我突然問:你剛說什麼?警校?!

他說:哦,我是警察,幹了十幾年刑警,後來受傷了,就調到戶籍上了。前年辦的病退。

我全身的汗毛都直立起來。

他繼續說:我怎麼總看不到丫頭去上學?

我看著他,思考著這句話是不是圈套。他是個警察,曾經是個警察。他的女兒是個罪犯,他知道嗎?

他還在問我,他說:丫頭的爸爸,我也從來沒見過。你們……是離了還是?

我沒說話。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我就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我問:你怎麼找到我的?

他說:我退休以後閒不住,在一家找人公司上班,有人要查查你,我就查了查,沒想到把自己的女兒查出來了。

我問:你有其他的孩子嗎?

他點點頭:你還有個弟弟。

那麼,他是另有一個幸福的家了。我問:是誰要查我?

他說:這個我真不知道,客戶信息是保密的。不過,你要是一定要知道,我也可以弄到。

我說:不用麻煩了。

他說:你惹了什麼事?明明——我可以叫你明明嗎——我知道你現在對我還很不瞭解,對我還很戒備,我也知道我這輩子虧欠你的永遠也無法補上了,但是我是真心想幫你、幫丫頭的——我覺得你還是先換個地方住比較好,我有一套空閒的房子,在公安局家屬院裡……

我打斷他:不用,我沒有惹事。

他突然就哭了起來。捂著臉,嗚咽著。

我遞給他紙巾,看著他。我心底的失望那麼粘稠,幾乎要粘住我的呼吸和心跳了。我的爸爸,我一切幻想中的無所不能的英雄,他是個普普通通的男人,他在哭。

老熊是在我初二期末考試的第二天結婚的,距離他無意中透露這個消息沒過多久。請帖遞到母親手裡,她撕成兩半丟進了垃圾桶。我倒垃圾的時候偷偷揀出來,粘好,拿著去了。

那是他第二次結婚了,一切應該輕車熟路。路上我胡思亂想著,上一次的婚姻除了在他的戶口上留下“喪偶”兩個字,再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他的新娘子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就像他形容的一樣——“一個女的”。微胖,也許是夾棉斗篷的婚紗讓她顯得大了一號。他和那女人站在酒店門口迎賓。我等著收份子錢的人打開我的紅包清點,一面踮起腳透過人群張望著他。突然間,他也看到了我,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了。

我包了很大的紅包,當然用的不過是他和母親平日裡給我的錢。他走過來,低頭問我:明明,你怎麼來了?……月茹呢?

他向我身後張望。我說:她沒來——她怎麼會來?!

老熊穿著西服,胸口彆著紅色的假花。他似乎鬆了一口氣,說:來了就入席吧,你可以跟米阿姨的女兒坐一桌——小萍,你來,帶妹妹去座位。

我跟著那個小萍,被她牽著手。我甩開,她也沒有再拉住我。小萍跟她的母親一樣微胖,顯得蠢笨。她比我要大起碼四五歲。

我被安頓在一張桌子上。

賓客很多,都是陌生的面孔。大家都在不停地說、笑、吸菸,磕著瓜子、剝著糖果。

終於,婚禮開始了。那是一個冗長的婚禮,主持人囉嗦極了,流程無比繁瑣。我終於瞅了個空子跑到臺上去,拿起一隻放在地上的麥克風。“喂”了兩聲,有聲音。老熊驚異地望過來。我舉著麥克風,對他說:我唱首歌送給你們。

掌聲響起。我唱了一首《甜蜜蜜》。沒有伴奏,我又處於腎上腺素的控制之下,因此節奏有點兒趕。現場還是有些嘈雜,主持人也沒有攔住我。老熊和那個米阿姨站在那裡聽我唱,後者還試圖給我打拍子。唱完,又響起了一些應景的掌聲。我早已淚流滿面。我對他說: ——爸爸!我祝福你們!

說完,我把麥克風丟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麥克風發出和音箱接近時的嘯叫聲,我就在那聲音和蓋不住的譁然中離開了老熊的婚禮。

從此,老熊有一個私生女兒的傳聞纏繞了他小半輩子。

第二天中午,老熊跑到班上來找我。我因為哭腫了雙眼,躲著不出去。他只好走進我的教室,拉住我的手腕,在同學們異樣的目光中,生拉硬拽地把我拉了出去。

坐進他的車裡,我活動著手腕,他有點兒弄疼了我,我第一次發現,他的力氣竟然那麼大。

他發動了車子,帶著我到了熟悉的飯店,點了熟悉的菜。

他把筷子遞到我手裡,說:先吃飯。

我扒著白飯,他源源不斷地把菜夾給我。

我問他:王小萍比我大幾歲?

他想了想:大——六歲。

我看著他:我以為你只喜歡很小的。

他騰地站了起來,帶翻了茶杯,還發著抖。他問:你說……什麼?

我說:說王小萍啊,哦,不對,該改叫熊小萍了吧?

他站在那裡,一副心臟病要發作了的樣子,不過,他是沒有心臟病的,所以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我繼續說:那米阿姨多大啊?看上去好像比你還要老!

他不說話,繼續發著抖。

我只好站起身來,把他按在座位上,清理乾淨桌子,再把筷子遞進他手裡。他拿起茶杯,只剩一個底兒的茶水晃出了杯口。半晌,他說:明明,你……別這樣。大人的事,你不懂,也不要攙和,好嗎?

我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他說,米阿姨是比他要大三歲,他們是經人介紹認識的。他講了很多他們的事,原來米阿姨已經開始在他公司做事了,他們已經朝夕相處了兩三個月。

我暗暗想著,也許這是告別的午餐了,於是我又要了一碗米飯。記住一頓飯,除了把自己吃撐,我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老熊說:明明,別多想,啊?咱們該怎麼樣還怎麼樣,好嗎?

我看了他一眼,他低頭用筷子挑著魚刺,然後把挑好的肉夾進我的碗裡。記憶裡從我十歲起就沒有被他這麼“伺候”過了。

後來,老熊還是每天中午來接我吃飯。我們都回避著提起來就會尷尬不已的那些問題。比如我母親,比如米阿姨,比如我們為什麼還要見面。

每天見面。

母親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那是個奶油小生樣的人物,母親一生都沒有逾越那個以貌取人的鴻溝。奶油男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試圖搭我的肩膀,還故作驚訝地說:小明明都上初中了?小孩子長得真是快啊!

母親在一邊聾了瞎了似的發出一串輕佻的笑聲。

我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人。母親幫我回憶了半天,我的大腦還是一片空白。奶油男的視線像探照燈一樣射在我臉上、身上。我太知道自己看上去的樣子了,那是我一直試圖擺脫的——我的個頭很小,似乎已經停止長高兩三年了,骨骼也很細,整張臉還沒有老熊的半張巴掌大,五官都過於天真圓潤。我揹著書包走進小學高年級的課堂是不會受到任何阻攔的。我恨自己的那幅樣子。

也就是那副樣子,讓奶油男覺得有機可乘吧。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我隨身帶著刀。那是老熊送給我的,他到貴州旅行的紀念品,小巧,精緻,可是無法掩飾它是一把刀的事實。送給我的時候是沒開刃的,我自己花了十塊錢開了刃。

那是一個黃昏,母親被叫到店鋪裡去了,似乎不是電路就是水管出了問題。母親是從飯桌上離開的,只剩我跟奶油男。母親炒的菜照例很難吃。我吃得很少,放下筷子就準備回自己的房間。奶油男叫住了我,他問我:小明明,你怎麼吃那麼一點?

我說:中午吃得多,不餓。我說的是實話,中午的時候,我和老熊鬧了烏龍。我點過菜之後去了洗手間,而老熊接完電話回來又點了一遍。我們笑得半死,然後一直吃到上課快遲到也沒有吃完。

奶油男站起來,走到我身邊,蹲下來。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肚子,他說:讓我檢查一下你吃飽了沒有。

我後退好幾步,凳子也被帶倒了。

他起身逼上前來,沒有喝酒,卻顯出醉態來,那樣子醜陋至極。

他把我逼在牆角,我對他說:我會告訴媽媽的!

他說:你說了她也不會信。你不是勾引過姓熊的嗎?你是怎麼勾引他的?給我學學。

我問:你胡說八道!

他說:是你媽媽親口告訴我的。來,給我學學——怎麼,我還比不上那個老東西?

他的手已經解開了我外套的紐扣。我在校服裙子兜裡掏出了那把小刀。不及打開,他就看到了,伸手來搶。

那刀是一甩就能打開的,他不知道,所以正抓在刃口上,我往回一抽,他的手心就被割開了,血流到地上,他捂著手一聲慘叫,也坐在了地上。

我連忙逃了出去。

跑到樓下的電話亭,給老熊撥電話,半天撥不對號碼。終於通了,上氣不接下氣。可是接起電話的卻是米阿姨,她說老熊出門忘帶手機了。她肯定聽出了我的哭腔,可是她一句也沒有多問。

給母親打電話時,已經止住了哭泣。母親聽完,問我:你幹了什麼了?

我嘶啞地吼道:他脫我衣服!

母親說:你到底幹了什麼了?

我繼續吼:他脫我衣服!沈月茹!你聽清了沒?他脫我衣服!

母親說:明明,你這個孩子問題很大啊!小五(奶油男的名字)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你拿著刀逼他跟我分手,是吧?還把人家手劃破了,縫了五針呢……我早跟你說過,大人的事你少攙和一點,好好把你的學上……

我掛掉了電話。

在樓下撿了半塊磚死死抓在手裡,我戰戰兢兢地回到樓上,鼓了半天勇氣,才把鑰匙插進鎖眼。奶油男果然已經走了,地上只留下一些零星的血跡。我檢查了所有的角落和櫃子,確定他確實走了,才反鎖了門,啕號大哭起來。哭過之後,我擦著那些血跡,已經乾涸在地上,倒點開水繼續擦。血液的味道蒸騰起來,帶著陰森的氣息。那晚母親一直沒有回來。後半夜下了雪,我拉出櫃子裡的厚被子,沒有曬過的厚被子那麼冰涼、那麼潮溼,我縮在裡面發著抖,直到東方發白。

第二天中午,老熊照例來接我吃飯,我很想撲在他懷裡痛哭一場,或者只是撲在他的車裡痛哭一場也好,可最終卻只是旁敲側擊地問了他關於昨晚那通被米阿姨接起的電話,他毫無頭緒。看來米阿姨早已清除了一切痕跡。

老熊說:你怎麼吃著飯還打瞌睡啊!眼睛也腫了?——喂,明明!醒醒!

我似乎睡著了,可手中還是機械地扒著飯粒。我說:昨晚沒睡好。

他脫下外套:那你快吃,吃完就在這兒眯一會兒吧。

我枕著他的公文包,他把一隻深藍色格子的手絹墊在上面給我當枕巾,再把他的外套蓋在我身上,又調高了空調的溫度。

過了十幾分鍾,他問我:你怎麼還不睡?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沒睡?

他說:你又不是曹操,睡覺還睜著眼睛啊?

我笑了,坐了起來。

他看著我,過了一會兒,說:明明,還願意給我唱個歌嗎?

我問:唱什麼?

他說:什麼都行,都好聽。

我唱了一首《無情的雨無情的你》,啞掉的嗓子正適合唱這種歌。我唱著唱著就哭了。

……

雨中你一再讓我哭泣,讓我哭泣

無情的雨輕輕把我打醒

讓我的淚和雨水一樣冰

……

我試探著把頭靠在老熊的胳膊上,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躲開。我們保持著一個極其彆扭和僵硬的姿勢,可以說是依偎著,過了很久很久,我的脖子酸得要斷掉。

這個我希望能持續一輩子的、比瞬間長卻遠遠不足以讓我心滿意足的時刻,是被手機的鈴聲打斷的。老熊接完電話,眼圈紅了。他對我說:明明,你要有心理準備。

我活動著脖子:準備什麼?

他說:你媽媽,昨晚……去世了。

據說是胸口,很多刀。他們沒有讓我看到屍體。奶油男有著多人的不在場證明。案子到今天都沒有破。兇殺案發生在美麗的女人身上,總被渡了桃色的光。

我的生命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爸爸”,在我最不需要他的時候。他開始時時來敲門,讓我不能按原計劃準備跟老林的第二次見面了。“爸爸”送了他做的牛肉甜醬給我,還有許許多多其他自制的食物。我一口沒動,裝進黑色的垃圾袋,拿到很遠的地方去扔掉。我這人總是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別人,這是這麼多年我能毫髮無損的唯一秘籍。

並且,我愈來愈厭煩。如果這就是我曾無比渴望的缺失的部分,那我現在很慶幸它缺失了。老林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我卻無法扮成“女兒”去見他,因為我不知道我那個警察兼偵探的“爸爸”會不會跟上我。

最終,我只得提前折斷了那張專門用來聯繫老林的手機卡。我的狩獵失敗了。與此同時,“爸爸”還在不停問我,丫頭去哪兒了。

我只好說,她的爸爸接走了她。為了這個謊話,又一個子虛烏有的人物出現了。我被謊言們搞得心力憔悴,開始認認真真考慮起搬家的事來。

“爸爸”總是端著一些食物跑上來,而我總是推說胃疼不吃。他就端了更多的食物上來,小米養胃、紅棗養胃、山藥養胃、南瓜養胃。每一樣都耗費了幾個小時的熬製,香氣和粘稠度都誠意滿滿。我期待已久的那份名正言順的溫情,可真正得到的時候,我卻覺得完全是一種負擔,讓我的無明業火滿腹亂竄。

“爸爸”還在不停問我關於“丫頭他爸”的事情,我只好胡謅一番。可是我發現他有著比我更為驚人的記憶力,我那些前後矛盾的地方總能被他第一時間發現。後來,我就閉口不談了。一切都不談,怎麼問都不開口。

母親死後的那段日子,我是怎麼過的?每一天,每一秒。老熊陪了我很久很久。課早已不上了,他的生意也全都丟給公司的副總去打理。我想起來就哭,哭累了就鑽進老熊的懷裡,他那菸草混雜著淡古龍水的體味有一種催眠的神奇功效,總是讓我很快就能睡著。他再也沒有推開我。

有一次在半睡半醒之間,我感覺到他的眼淚滴在我頭上。

一定是眼淚。

老熊帶我去旅行,那是這麼多年我第一次跟他去旅行。我們到了一個很美的湖邊,儘管我全部的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打擊與痛苦之中,我還是感覺到了那地方的美,空氣清冷,隨便一撇都是一副絕美的風景畫,讓我的眼睛感到舒服極了。老熊搭起帳篷,那麼嫻熟。我總算知道了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他總是外出的那段日子是在幹些什麼了。我不由得想到了母親,她一定會踮著腳尖嫌棄吧,泥土、野外,大概只會讓她感覺到骯髒、寒冷和危險。我終於知道了為什麼母親不願嫁、老熊不願娶,因為他們是那麼不同的兩個人。

我們躺在帳篷裡,確切地說是躺在各自的睡袋裡。

他對我說:明明,你知道人一輩子有多長嗎?

我說:哪個人啊?又不是每個人都能活一百歲!

他笑了,對於我的壞脾氣毫不在意。他說:明明,你知道嗎?你現在就在人生最美好的時候。

我說:我看不出來有什麼美好的。我覺得自己像“霧都孤兒”。

他笑:沒那麼慘吧?

我說:更慘。二舅想要我們家的房子,三姨想要我媽~的錢。

他正色問:這些事你怎麼知道的?

我說:米阿姨告訴我的。

他沉默了。我知道他想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屏障,讓我遠離這些比失去至親更為痛苦的事。

我說:我只是後悔,沒好好跟我媽告別一下。我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猛然收住了話頭,我忘記了老熊並不知道奶油男那件事的全部底細,我不想這件事再生出任何枝節來。我改口道:我一次都沒有夢見她,一次都沒有。你有沒有夢見過她?

他輕輕地說:也沒有……明明,再給我唱個歌吧。

我問:唱什麼?

他說:唱個高興的。

……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開在春風裡

……

從那個湖邊回來,我對老熊說:我還是好好上學吧,我媽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讓我好好上學。

老熊把我接到了他家裡,米阿姨並沒有說什麼,她到死都認為我就是老熊的親生女兒。我再也沒有開口叫過他“爸爸”。米阿姨認為這只是青春叛逆期的小小心結。我從不稱呼老熊,非得稱呼的時候就叫他“喂”。

我是報著一種看看他們到底如何相處的心態搬去的。當然我受到了一些臉色,即使依附著老熊生活,米阿姨還是有著在那個三室兩廳的小天地裡的絕對話語權的。大到向陽的房間給誰、第一缸洗澡水給誰,小到魚肚子上的肉給誰,白飯的飯芯給誰。不過,我並不在意這些,她的小心思也就總是落空。

一個家,兩個小集體,我和老熊,她和小萍。從那時起,我就厭倦一切集體生活。

小萍有很多朋友,大二,休學在家。她得了一種慢性病,所幸並不傳染。養病,日復一日地養病。她是一個溫吞水一樣的女孩,永遠不會是人群中最出彩的那個,可偏偏她有很多朋友。年長我五六歲的女孩子們,她們的世界。追星,把畫報貼在牆上。不知為何,那上面的每一張臉,都像那個曾經的奶油男。

我關起房門,戴上耳機,把音量調到最大。我聽的是英語聽力。

我還是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學。

錄取通知書下來後,我對老熊說:我們再去一次湖邊吧。

他說:好。

沒有問什麼湖,什麼邊。他記得清清楚楚。

可是,米阿姨也來了,我相信,如果不是小萍已經嫁了人,她也會來。老熊買了一頂新帳篷給我,並許諾我可以幫我把它弄到大學的校園裡去。

帳篷,我要一頂帳篷幹什麼呢!

夜晚,他們躺在大帳篷裡,我一個人在冰冷的小帳篷裡瑟瑟發抖,睡袋被我壓在身下。我想起了四年前突然下雪的那個夜晚。

半夜,老熊來了。他鑽進我的帳篷,那隻小帳篷顯得太小了些。他的手探向我的臉,摸到一手潮溼的淚。他說:明明,唉,明明。

我輕輕地說:要麼不要給我希望,要麼直接殺了我。

他也輕輕地說:明明,你才十八歲——你還有整整一生在前面等著你呢。

我說:那又有什麼用?

我捉住他的手,跟我的手一樣冰涼。即使是夏夜,郊外的溫度也是很低的。我把保溫毯抖開,披在他身上,想了想,自己也鑽了進去。

他說:明明,給我唱個歌吧。

我說:不。

他說:你小聲唱。

我說:我不會小聲唱。

他嘆口氣,摸索著用手掌擦去我的眼淚。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第二天醒來時,我和老熊都感冒了。我們是被米阿姨踢醒的,與此同時,我們的耳邊響徹最不堪入耳的咒罵。

米阿姨自己把自己逼向了絕境。更年期婦女可怕的想象力和更可怕的偏執。

後半個暑假變成了一場倫理批判大會。

米阿姨漸漸找到了表演的節奏,怎樣成為焦點。小萍也被召回來了。

尋死覓活是從哪一天開始的,我已經忘記了,大家都覺得不過是一場表演。吃點中藥,散散步,去去心火。每個人都沒有認真對待她。

假戲是怎麼成了真的?她是看著老熊的車進了院子,才把頭伸進那個套索的,那時小萍買菜也快回來了。可是,老熊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返身又走了,而小萍遇到了同學聊了一會兒天。

只有我,她吊在半空掙扎的時候,只有我在自己的房間裡,房門緊鎖,我還戴著耳機。我的確聽到了一些異常的響動,但是她連日來的摔摔打打早讓我麻木了。

死亡,真真切切的死亡,一個人用生命來讓我們、讓一切百口莫辯。

葬禮之後,小萍離開了。她帶著老熊的半數財產,作為交換,她答應把這件“醜聞”永遠埋葬。

老熊送我去學校,他果然帶著那個帳篷。我在學校門口把它踩得稀巴爛。五分鐘前,老熊說:明明,我想,以後沒有什麼事,咱們還是不要見面了。你的學費我會按時打到你的卡上。

我說:不見面,那就打電話唄!

他說:沒有急事的話……也不要打電話了。

我這才聽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

老熊看著我發火,並沒有制止我。他還是幫我把大大小小的箱子拎到宿舍。舍友說:哇,你爸爸好有風度。

老熊要走了,我喊住他。那是在宿舍樓下。我說:你能……能不能……親我一下。

他攬過我,撥開我的劉海,附身在我的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

我看著他的背影走向車庫,忍住不眨眼睛。可是眼睛那麼酸,淚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視線。就在我擦去眼淚的瞬間,他的背影隱沒在車庫的入口處。

從此以後,那麼多年,我都只能在遠遠的地方看他一眼、又一眼。

就是在那一刻被打垮的吧,一個女人的驕傲與自信。從此,我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第一個倒黴的傢伙,是我的學院主任。從那時起,我就學會了分辨目標。是眼神,那種眼神是無法模仿、也無法隱藏的。一開始只是想找回被打擊得體無完膚的自我。可是,種種“好處”接踵而來。在有捷徑可走的時候,只有聖人會避開吧,很可惜,我不是個聖人。我評了優、拿了獎學金還當了班長,我成了炙手可熱的紅人。

主任大致是個溫和的人,他在一定程度上平復了我的傷痕。當然他也有著自己隱秘的一面,他最喜歡買來一些奇怪的衣服,讓我穿上給他看。

我們可能也真的有過快樂的時光。

可是我很快就厭倦了,我告訴主任,我們結束了。沒想到,他恐慌起來,許諾了我許許多多的事,還把一張銀行卡遞到我手裡——只要我肯交出我們那些合照。

我最終也沒有告訴過他,那些照片,我早就刪掉了。

我是罪犯,主任就是我的教唆犯。

再後來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我把他們統稱為目標。我不知道那些溫情有幾分真、幾分假。溫情抽離之後的恐懼卻是我能實實在在掌握的。

慢慢地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太容易得到的東西,沒人會珍惜。我只開始專注於讓銀行卡上的數字不斷增加,數學帶給我的快感漸漸超越了一切。

每個目標都告訴我,我看起來那麼小,就像個初中生。

靈感都是目標們提供的,他們是受害者,也是我的共犯。

“爸爸”突然消失了。我疑惑了一段時間,壓抑著自己想要跑到樓下去敲他門的衝動。

一個陌生的女人來了。她是“爸爸”的妻子。她說“爸爸”進了醫院,想見我。

我去了,看到他躺在一堆吊瓶和儀器中間。

是肝病。我暗暗想著,我是不是也應該檢查一下肝臟。據說,這種病是遺傳的。

“爸爸”吃力地說:對不起,明明。我以為,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給你……

我轉身出了病房門,我討厭這種煽情的場面。“爸爸”的妻子跟了上來。她對我說,肝臟是有再生能力的。她說:給他三分之一,三個月就會長回來——不會對你的身體造成任何影響。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原來,一切都是一場陰謀。我問:你為什麼不讓你們自己的孩子給他移植?

她低下頭不說話了。

我衝回病房,對“爸爸”大吼:你為什麼要來騙我?你這個王八蛋!我不會捐我的肝臟給你,你休想!

他竭力坐了起來,他喊著自己的妻子,喘著粗氣質問她跟我說了什麼。

那女人唯唯諾諾。

我冷眼看著他們表演,然後轉身離開。

那女人來拉我,我們剛撕扯到門口,突然,一陣響動傳來,回頭,“爸爸”已經爬上了高高的窗臺。那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展示他作為一個老刑~警的身手。他攀著窗框,對我說:天地良心!我從來沒有這麼打算過!我只想好好陪陪你!明明!記著我的話!不要再做“丫頭”了,也不要再做“媽媽”了!好好過你的人生!你的路還長著呢!

他鬆了手。

女人放開了我,撲到窗邊。我沒有跟過去。

十三樓的病房。

我終於完完全全相信了他就是我的血親。僅僅為了自證清白。我一直疑惑自己的決絕,絕非來自我的母親。原來,這部分的我,真的遺傳於他。

又一個人跳了樓,這次不是在電話中讓我聽到聲音,而是實實在在就發生在我面前。我想到了米阿姨罵我的話,她說我是個“掃把星”。

我沒有參加“爸爸”的葬禮。他的妻子一見到我就開始抽搐、發作,竭斯底裡。他們的兒子終於出現了,他請我離開。我盯著他的右肋,那裡面肯定有好幾片肥美的肝臟。

我還是離開了。

我回到“家”,樓下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在為我熬粥了。

我燒掉了“母親”和“女兒”的所有行頭。

匯款單又一次到了,到得比平時要早。我戴上大大的帽子下樓,快遞員換了一個人,也沒穿制服。他遞給我的也不再是文件袋,而是一個輕飄飄的盒子。我疑惑地接過,正要看看寄件人是誰,餘光突然瞥見一縷寒光。不知何時,那快遞員已經從腰間抽出一把三~稜~刀,向著我的腹部刺過來。

一股更為巨大的力量將我推開。我看到了一個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的人,是老熊。他推開了我,那刀深深刺入了他的右肋。

不及反應,刀被拔了出來,那快遞員推開他,又一次把刀刺向我。老熊再次撲上去,刀刺進了他的左胸口。老熊握住刀柄不讓拔出來,同時嘶啞地大喊:跑!明明!快跑!

我沒有跑,我搬起一旁地上的一塊磚頭,跳起身拍在了那快遞員的後腦。他軟軟地倒了下去——後來我知道了,他是老白的獨子。

圍觀的人群早已報了警,還有人告訴我,千萬不要拔刀,他已經打了120。

老熊的胸口插著刀,血湧出來,他倒在地上,卻笑了。他說:看樣子……我這老胳膊老腿……還有點兒用……

我哭道:你不好好待著,跑到這兒來幹嘛?

他說:你爸爸……他來找我了,想知道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你過得……到底好不好……所以就……就來看看你……

我抱著他,他的身體愈來愈重地壓在我身上。我對他說:你別睡!醒過來!

血流得那麼洶湧。

他說:我沒睡……明明,給我……唱個……歌……

我問:唱什麼?

他沒再回答我,身體越來越冰冷。

我唱了起來。

……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開在春風裡

……

警車的呼嘯聲遠遠傳來,越來越近。

我沒有理會那聲音,一心一意地繼續唱著歌。

老熊,別睡——我還會唱很多歌,你還沒來得及聽。

----------------------------------(完)-----------------------------------------------

PS:出差在即,提前更新~祝老爺們週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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