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上週解讀國產老動畫《天書奇譚》後（請戳《 》），小學僧在後臺收到大量朋友的留言，看來大家對以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當年出的一系列經典動畫都印象很深啊！
今天，小學僧接著來分析20多年前上美廠的另一部神劇——木偶動畫片《鏡花緣》。
上一期小學僧解析《天書奇譚》，很多人留言說裡面那個黑衣白臉的老狐狸精是童年的夢魘之一，而在這部豆瓣評分8.9，1991年推出的神劇裡，那個可以瞬間變臉的“兩面國”當時應該也嚇著了不少人吧……
看看這略顯陰冷cult的畫風
和《天書奇譚》一樣，木偶動畫《鏡花緣》也同樣改編自古代小說——清代李汝珍的同名長篇小說，以女皇武周為大時代背景，通過主人公唐敖、林之洋、多九公三人周遊海外的見聞親歷，道出了那個時代，人世間的悲喜、善惡、勇氣、荒唐、更迭、尊卑、理想以及現實等等。
原著《鏡花緣》，鏡中花水中月，天馬行空，遠比西方同時代什麼《格列佛遊記》要精彩。而短短4集的木偶動畫，在讓人捧腹大笑的背後，也暗藏了無數思考的線索。
且聽本小學僧慢慢道來。
那些動物、那些人物
借動物形象隱喻出歷史中的那些人、那些事，是動畫、影視等眾多藝術形式常用的表現手法，《鏡花緣》中便充滿眾多以《山海經》中的動物暗指人的隱喻。
正在船上與多九公聊天的唐敖，被一塊從天上掉下的石頭砸到了腦袋——銜石填海的精衛鳥。“什麼金衛、銀衛，我們行船的人都管它叫‘痴鳥’，竟做銜石填海的傻事”，多九公對唐敖欣賞的精衛鳥不以為然。
被石塊砸頭的唐敖對精衛鳥頗為讚許
本是探花及第、前途不可限量的唐敖，因徐敬業反武則天遭受牽連，被迫出海謀生。遭遇人生大起大落，唯有像意志堅決、不畏艱難的精衛填海一樣，才能走出低谷。
這也是為什麼滿嘴跑金銀、得到二十兩白銀許諾馬上變臉的多九公看到精衛鳥絲毫無感，反倒是被石塊砸到頭的唐敖頗為讚許稱道的原因。
翱翔藍天的精衛鳥
《鏡花緣》中女皇武則天的時代背景在劇中也有影射——女兒國中那個高高在上，身側有著女裝的男侍、還要在“早上母雞打鳴後迎娶林之洋進宮做貴妃”的女王，幾乎就是毫無遮掩地在告訴大家，這指的就是牝雞司晨的武則天。
高高在上的女王，旁邊的“侍女大叔”也是夠了……
母雞打鳴，“牝雞司晨”
唐敖其實是李白？
《鏡花緣》中的男主唐敖，只是一個小說和動畫中虛構的人物？在小學僧看來，唐敖的一些經歷和所作所為，像極了唐代的大詩人李白。公元690年，武則天稱帝建立武周，十一年後，李白出生。
二人都有過平步青雲之後摔得頭破血流的經歷：唐敖因為反叛受牽連，丟了前程；李白更是先後得罪唐玄宗和參與永王東巡，而獲罪流放。片子裡，手持能平步青雲躡空草的唐敖，飛身時被房簷撞了下來；“腳著謝公履、身登青雲梯”的李白，也是墜下青雲……縱有傲世之才，也需要知道人世間充滿了各種陰差陽錯、機緣巧合，飛得高的，不一定飛得最遠；飛得快的，也可能摔得很慘。
手持躡空草起飛的唐敖，被屋簷撞了下來
二人都有直掛雲帆濟滄海的大志：唐敖跟隨林之洋、多九公乘帆船周遊海外經商，立於船首的他眺望遠方，那裡是新的征程；李白在《行路難》中，留下了“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的壯志……人生路，猶如海上行船，有順風逆風、有顛簸起伏，堅定信念走下去，希望就在前方。
此景深得李白直掛雲帆濟滄海之妙
二人都有仗劍行俠之風：唐敖持劍，單人登荒島，以一敵二，獨鬥海盜；李白更是有“仗劍去國”的四方之志，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俠者風範。誰說文人只會坐而論道？有詩、有酒，有劍、有俠。
唐敖持劍，以一敵二，獨拒海盜
二人都曾與老虎交鋒：唐敖雖然在荒島上險些命喪虎口，但面對強敵也勇於亮劍。李白，更是為護友人屍身，能“猛虎前臨，堅守不動”。在面對不可退避的險惡來臨時，是束手就縛？還是像唐敖、李白一樣，擁有敢於亮劍的勇氣？
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不如放手一搏
烏托邦與女權
有一種烏托邦式的世界，遍地有金銀、榮華富貴、吃穿不盡……拿燕窩當飯吃、他人屋中財寶隨便拿的君子國，就是這樣的世界。
君子國中賣燕窩的小孩
君子國內偷盜金銀不會遭受任何懲罰
有一種烏托邦式的世界，人人懂禮知謙讓、人人做事憑良心，好讓不爭、唯善為寶，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見面就脫帽微笑鞠躬、賣東西的不肯多收錢，買東西的不肯少給錢，屋不上鎖（君子國的“監獄”也不上鎖）、想用文章大道感化犯罪的君子國，就是這樣的世界。
脫帽鞠躬問好的君子國人
貼著“好讓不爭”字幅的君子國酒家
三人坐監的地方沒人看守、門也沒鎖
在君子國裡，沒有官員會貪汙腐敗，生意場上賣主力爭是要付上等貨，受低價；買主力爭的是要拿次等貨，付高價……有人意欲行賄，沒有收受賄賂的當事官員都要遭受掌摑之罰的君子國，就是這樣的世界。
意欲行賄的林之洋
沒有收受賄賂，官員都要遭到掌摑懲罰
有人評價說：這是生活在清朝中葉的底層文人李汝珍，借《鏡花緣》表達一個清代知識分子中的理想國，比柏拉圖還要來得痛快與直接。
此外要說的就是女權。
和《西遊記》裡的女兒國不同，《鏡花緣》裡的女兒國裡是有男人的，不過女性取代了男性，承擔傳統男權社會內的一切社會職責。女人穿男裝做官當皇上，男人穿女裝塗脂抹粉加裹腳的女兒國，就是這樣的世界。
女兒國男人塗脂抹粉
男人還要纏足裹小腳（這兩位現在看來可謂基情滿滿）
女人穿男裝做官
胡適曾經在《的引論》裡面這樣說：
胡適對《鏡花緣》評價頗高
“在中國女權史上佔一個很光榮的位置的古典名著就是《鏡花緣》，李汝珍所見的是幾千年來忽略了的婦女問題。他是中國最早提出這個婦女問題的人，他的《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
男人被女人罰跪搓衣板
搔首弄姿，招搖過市
木偶動畫《鏡花緣》裡呈現的看起來令人捧腹的男人纏足穿耳，被女人教訓的畫面，其實背後的隱喻是很沉重的——這是對傳統封建男權社會壓迫女性的一種反諷式的表達，也是《鏡花緣》原著與一系列“紅顏禍水”套路的古代志怪小說所截然不同的地方。
那些你可能沒注意的傳統文化
動畫片《鏡花緣》中，包含了眾多從歷史文化、古詩詞、人物密碼到器物傢俱等涉及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容展示。
在片頭處，出現了一件中國古代銅鏡——唐代著名海獸葡萄紋鏡。之所以選擇一件銅鏡放在片頭，或許是創作者想借李世民悼念魏徵那“三鏡名句”，來闡述以史為鏡、以人為鏡的深意。
“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舊唐書•魏徵傳》
故宮藏唐代海獸葡萄紋鏡
女兒國中出現的那些身著男裝的女官，以及女性喜歡著男裝這一風氣，於唐代是真實存在的。在唐代，受道家對於“自我追求”學說，以及少數民族中母系氏族的遺風影響，潛移默化般地改變了傳統漢族社會男尊女卑的社會風氣和女性審美。
身著男裝宣讀聖旨的女官
唐代的女性也可以像男性一樣拋頭露面，郊遊、打球、社交，甚至穿著男性服裝，打破“男女不通衣裳”的傳統禮教。這點於唐代張萱《虢國夫人遊春圖》裡，出現著男裝的女性上有直接表現。女性著男裝，實際上是唐代的女性在受教育機會、社會地位等方面提升的縮影。
《虢國夫人遊春圖》（局部）
《鏡花緣》裡出現的中式家居場景，跨越中國在唐以前的“席地低坐”，和宋以後至明清的“高坐”兩個鮮明的時代，從傢俱和室內裝飾風格都能看出這種特點。
在君子國官府中，唐敖一行三人和官員席地而坐，傢俱只有簡單的翹頭案和屏風。那個時代，椅凳還未流行，青花與粉彩瓷器也還沒有出現。
都坐在地上的劇中人物
瞭如三舍定製老榆木夾頭榫翹頭案，體型低矮，用料厚重，唐風明韻
反映席地低坐時代的影視劇《貞觀之治》
君子國中超前出現的青花和粉彩瓷
女兒國中出現的傢俱和家居場景則略顯超前——有很強的“高坐”明清風格。被軟禁在女兒國後宮中的林之洋，身處一個很有明清紫禁城宮廷裝飾風格的空間內：月洞門樣式的冰裂紋落地罩，增添高古意趣的同時，有效分隔了室內空間。
林之洋身後的月洞門式冰裂紋落地罩
故宮壽康宮寶瓶式冰裂紋落地罩
大家都聽說八仙桌，這種可供八人圍坐的中國古代傳統方桌，片子裡也對其“單側能坐雙人”進行展示。
一邊坐兩人的八仙桌，女掌櫃一人就佔了一邊
早年間，除了八仙桌外，按照尺寸的大小，還分為“六仙桌”、“四仙桌”等：八仙桌，三尺見方，邊長約96釐米；六仙桌，二尺六寸，邊長約83釐米；四仙桌，二尺四寸，邊長約76釐米。
瞭如三舍定製明式老榆木一腿三牙方桌，採用明式傢俱中經典的一腿三牙結構
中國古人很講究通過陶瓷、傢俱或其他器物的組合搭配，來寄託對於生活或事業上的美好願景。女兒國客棧內的中堂條案上，陳設座屏和帽筒瓶，取義“平安平靜”。
女兒國客棧中堂案上陳設器物
上海博物館明式中堂陳設，一小座屏、一帽筒瓶
故宮壽康宮陳設，一座鐘、兩瓶，“終生平靜”
為什麼現在的動畫片不好看？
很多人都不喜歡看現在的國產動畫片，有覺得都是抄襲國外的，有覺得立意太淺不深刻的，還有覺得腦洞無腦不知所云的……小學僧覺得，是不是現在做動畫的人講故事的能力還停留在，好人打壞人，正義戰勝邪惡的階段？有喜羊羊，就一定要配個灰太狼？
世界很大很豐富，確實應該多出去走走看看，這個世界的好與壞、善與惡、美與醜、真與假，在萬物中都有存在。怎麼就能簡單粗暴地用好人打壞人，讓觀者被動地接受你所謂正確卻無比狹隘的價值觀、世界觀？
無論是《天書奇譚》還是《鏡花緣》，老動畫好看，因為它首先沒有給自己擺放在一個不容置疑說教者的角色；也沒有簡單粗暴地把世界分為好與壞。
木偶動畫《鏡花緣》出品於26年前，導演之一的胡兆洪在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工作多年，另外兩部木偶動畫神劇《大盜賊》和《怪老頭兒》他也參與其中。
胡兆洪導演
《大盜賊》
《怪老頭兒》
兩面國中有好人，君子國內也有小人。一切善惡美醜都需要你去主動思考判斷，並得出自己的答案。
今天的動畫人與老輩動畫人差的不單單是傳統文化和審美上的缺失，深度思考能力的愈發缺乏、眼界的寬度跟不上時代與技術發展的速度，可能就是那條被越拉越大的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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