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氪--廢物

36氪--廢物

好萊塢影人 Robert McKee於商業上有條狡猾的訣竅。他說:拿數據和邏輯說服別人是很難的,但凡別人覺得你正要說服他,尤其老道的商人,便本能地要找一找你那數據上的毛病,駁一駁你那邏輯上的紕漏。因此還不如直接說,「我的父親患有心臟病……因此我是一定要做這件事的」。如果這故事能打動人便成功了,打不動人至少也無可招致反駁找茬。人聽故事,本能的反應是感同身受,便自繳了批判思考的槍械。

這訣竅用中國人流行的話講,就是「述說情懷」了。但「情懷」因為這幾年來的濫用,已經是個可哂笑的字眼。大概要怪許多不擅長「述說情懷」的人在那裡說情懷,譬如滿街的小館小攤裡都賣鮑汁燴飯,那鮑汁很快就會跟蘭州拉麵一樣上不得檯面,招待不得貴客了。McKee 師門下所出的編劇和導演做出了《阿甘正傳》、《西雅圖不眠夜》、《玩具總動員》一流的作品,自然不在蘭州拉麵之列。狗尾續貂,我想再為那些不擅說故事的商業人出兩條訣竅。一條比較老實,就是去找擅說故事的人去說——當然這條也許不大受用,因為大家稍有一點可做主的權柄,都不太肯承認自己有弱項,就是連寫書法字或者唱 KTV 這些無關痛癢的功夫水準,都不得被人低看。另一條訣竅就狡猾些,也許受用得也多,就是別把這故事講完。

紐約時代廣場的深夜,整個昇平人間,像是抬高一截。半空裡的招牌和廣告都是活的、鮮明的、長長的一條似有喜怒哀樂的舞臺。打了烊的店,人空了,留著幾盞奶油黃的燈,只照那偶像似的模特,光亮映到街面上,那些暗魆魆的、小小的行人,兩頰上受了煨燻似的,微微地黃起來、紅起來、藍起來、綠起來。又有一種柱形的光屏,從上到下切成好幾格,每格里各做各的廣告,活像人間的一種角色,一個人身上,開了許多張口,各說各的好話——譬如我這樣替各家公司寫報道的。在這光屏中間,挨頭擠腳的甜甜圈、啤酒和手錶裡面,便忽然看見一幅中國男孩的頭相,蓋一頂齊整服帖的齊劉海頭,嚮往來行人作著秀媚的微笑。疏忽又不見了。

地上稀稀落落的有些人的尖叫——其實叫得是很使勁的,但在時代廣場這地方,越是使勁才越是顯得稀稀落落。無名的夜晚,平壓成影印件,橘黃黝黑的,點著粗糙興奮的顆粒,傳往一萬兩千公里外的微博用戶。

一個很普通的中國女人坐在早間的辦公室裡。頭頂上不分晝夜,懸著一條白光光的燈管,好像看在人的悲愁上,是那樣子亮著,看在人的歡喜上,也是那樣子亮著。有個文學評論家說,看書的時候,覺得兩百年前的一個人跟你是近的,同在地鐵裡肉貼肉的人是遠的。那條燈管就彷彿是人生在世,一切跟你非為同類,偏又日復一日同處的人,以一霎不霎的空白的眼張看著你。

這女人出於常年的習慣,面上只是微笑,拿手機無聲無響地給電腦上的微博界面上,也是拍了許多照,發在聊天群裡——

啊!!!!!

世界像是忽然恢復了音響。喜得顫慄,感動得鼻酸,情緒像在現實裡脫水貯存,放到群裡就一下泡得膨開來——像是穿過了硬梆梆、冰冰冷的打氣筒以後,一下就撐開一朵好大好大的粉紅的氣球。她是真的真的很激動的啊。聊天群裡每秒都跳消息,女人嘴角牽得痠麻,幾乎要跟自己的肌肉告饒,又像咳嗽似的咳出許多痴笑的怪聲音來。

同事要納悶她了。「我們家的……」她覺得還沒有把這歡喜享受個透,先守口不說,站起來往辦公室外面走。

「又在花錢養乾兒子了。」同事心裡譏笑,一個有錢又多情的女廢物。

全人類的前途就是做群有錢又多情的廢物。一個社會里,大部分工作由機器代勞了,地上自然生出糧食,人人自然有房屋衣用,想去什麼地方,就自然有長著翅膀的飛馬飛車載人過去。對於這天堂似的生活,消費是何其無聊的事。聽說前人有過打折節的傳統,為了省兩三百元,在節前大量地瀏覽、篩選商品,專候那一天結算,對這未來的廢物人來說,實在像結繩記事一樣的稚氣、不可思議。

當代的歷史學家 Yuval Harari 就笑言,未來大概需要許多的遊戲,好讓沒用的人有事情做。而 Gears of War 的遊戲編劇 Tom Bissell 又說:「大多數遊戲都是走到一個什麼地方,做一個什麼事,然後走到下一個差不多的地方,做一個差不多的事。正是因為有故事,才使你忘記了你所在做的事情,其實不可思議的冗復。」可見在這廢物的社會里,物質消費的慾望消融了,遍地商品如塑料袋一樣不值得一顧,所能引起人們興趣稍一駐足的,只有他人的故事;所能引起人們在駐足之後,又覺得有可行動的,只有他人沒講完的故事。人們尋找志趣相投的同伴,共去完成這故事。彷彿長日無事的神仙,一會兒去助佑這一個凡人,一會兒去懲戒那一個俗子。王思聰不就有「娛樂圈紀檢委」的閒職嗎?衣食無憂的西方社會青年不就有去助長伊斯蘭國恐怖活動的嗎?

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人們似乎又要剝除淨了種種繁務,迴歸到智人所立命的天賦特質上來,那就是,虛構、集體地相信虛構、集體地實現虛構。Harari 認為智人由是有了宗教、戰爭、政治、社會、經濟、企業,由是人成為萬物之靈。

人們一再把講故事的本領和營銷宣傳聯繫在一起。但是好像不怎麼認識到,故事的未完可以觸發巨大的能量。比如做電影宣傳的,總喜歡顯得自己花錢多,兵強馬壯,可是觀眾也就因此對這電影格外嚴苛了。《大聖歸來》說是幾個年輕人自己墊錢做的電影,臨到上映的時候已經一點宣傳費都拿不出了、而片檔霸著幾部大片子,幾乎排不上。觀眾便一下心熱起來,尤其那些覺得上了大片子的當的,哪怕還沒看過《大聖》,逢人已是打包票地說好,一時間都管自己叫「自來水」——自發而來的好評水軍,彷彿文化上的正義之師。

古典小說裡,一個故事懸而未完,最好的講法不是「欲知後事,且聽下回」,而是:「請老爺與小民做主」。

在廢物人的社會里,引人去專心專意、徹頭徹尾地看部電影的會極少,在電影故事之外先另說一個故事,而這故事的結尾是引人去看電影的——即把看電影這行為本身賦予了意義的——會更多。而且已經有了這樣的趨勢。

在廢物人的社會里,周杰倫這樣「天降奇才」的明星會極少,由觀眾從無名裡造出來的明星會更多。而且也已經有了這樣的趨勢。那位出現在紐約時代廣場的男孩子,並不顯得比周杰倫有才能,也不顯得比金城武俊美,就是在年紀上,也還不到比粉絲幻想為情人的階段。他只是被編劇寫成為一個要努力成為明日巨星的主人公,而這身世故事打動了許多人,這成為巨星的任務便被許多人攬為己任。他們相互感染,集結在了一起,成為「應援會」這種組織,湊錢為這個明日之星買名牌裝束,買大量的電影票托起他的票房,還有各處刷榜打廣告。這些花銷方式已經和過去的粉絲把錢直接奉予他們的偶像所不同了。他讓我想到從前流行過的電子寵物,好像只會跟你要吃的穿的,要你幫它一級級修煉,直到它成為百獸之王。

未來,找擅於說故事的人說故事,大概意味著媒體人的商機;把故事的完成開放給社會上志趣相投的群體,則大概意味著眾籌模式的商機。廢物人的社會,既然少有直接的成品消費,我相信媒體營銷與眾籌會成為替代消費的常態行為。

我前些天採訪了一家叫「開始眾籌」的創業公司,就是由媒體人做起來的線上眾籌平臺。他們首先經營起自己的微信公眾號內容,傳達精緻、時尚的生活方式,由此聚集而來的粉絲群,又被他們引導向了口味相合的眾籌項目——諸如當代藝術作品的眾籌、精工細作的家居品的眾籌——最後他們為這些項目發起人和粉絲搭建交流社群,使他們可以成為長期的、多項目的社群。

這當中,編輯團隊參與了眾籌項目的反覆推敲和包裝,以項目發起人的個人敘事口味替代了以往列數據、作分析的項目介紹,為讀者嚴絲合縫地拼裝起一種「人生代入感」,而這代入感的售價最低只要兩三百塊錢。

「三四百塊,你還可以在上海買什麼?」當我被這樣反問的時候,衣服或者一頓飯,似乎都是極無聊的、被自己所否定的答案。借用「開始眾籌」的語言來說,他們的商業理念就是策動中產階級報復平庸的消費生活方式——雖然這報復的方式仍然是冗復的變形的消費,猶如 Bissell 所說的故事情節之於遊戲。

我認為這會是門面向未來的廢物人的好生意。

我不知道此處該用「然而」還是「此外」——

我總期望媒體人不僅僅是奔著做生意去的。

成功的媒體人握有集結起社會能量的本領和資源,所可能達到的事比建成一個電商平臺要遠大得多——雖然電商也是於社會有意義的事業。

一個人不富裕的時候,薯片和可樂都是很好吃的。當他富裕起來的時候,他或者可以去嘗試米其林三星的餐廳,也或者是買上吃不完的薯片和可樂,且樂此不疲。這都是他的自由。但他由此以為薯片和可樂就是人間至味,是一定會被笑為沒見識的。一個國家上下一心地要去吃薯片和可樂,只能養出一大群短壽的胖子來。

互聯網的聲勢一來,傳統媒體人體面的西裝革履被搶剝走了,到米其林餐廳的門口,被服務生厲聲喝走,大概不僅傷了他們的尊嚴,還氣壞了他們的脾胃,以至於我隱約地覺得其中一些人從此只嘗得出薯片和可樂的滋味來了。魯迅曾寄望社會的智識階層:既有文人學者的良心,又有商賈市儈的手段。這樣的人才難得,也沒什麼——一些力圖達到這種期望的媒體人,我還魯莽地說過他們的壞話。

但我又在許多次的採訪和會見裡看到另一類人,預備著商賈市儈的良心,而用文人學者的手段。這也沒什麼。我但願這只是他們所要爬過的一層樓,而不是他們所要去的最頂上,好比只是以薯片、可樂飽腹的時候。

這女人從沒出過國,但她一向知道時代廣場是世界的門戶。這一天裡,她的頭腦都是虛綿綿的,好像飄蕩在和這個辦公室、這整座內陸城市無關的另一個遙遠的快樂的境界裡。她認定了能在這世界的門戶上露個臉,就是被全世界人都認識了——而且那塊屏是索尼和福克斯的,都是有名的外國公司。一擲千金的事情,好像是電視裡光閃閃的男女才做得了,可是當真就被她辦到了。她翻然訝異於自己的能力,像古埃及人為自己所建成的金字塔一樣震撼得有些狂喜而痴醉。

十幾個小時以後,中國入夜,她的興奮更為確實得緊壓在她心口。又是個她一向認準了的門戶:「世界焦距中國,中國矚目上海,傲立金融帝國,俯瞰百年外灘。」——特意要顯示文筆,「聚焦」寫成「焦距」了,所能用的大的、昂貴的字眼都用上了,她是沒想到讀起來像則蹩腳的企業廣告的。群裡有朋友在直播了。黃浦江上纏夾了幾天雨氣,灰雲矮矮地壓著東方明珠和上海中心,天地看起來很小。樓面上白燦燦的幾個霓虹字看起來倒分外的大:「生日快樂,唯❤王源。」

她覺得連她自己也成了新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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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開始眾籌」上的眾籌項目「為小怪獸建一個家」中的主人公之一,牙齒白得不正常獸。創作者袁貝貝在網站上的發言是:「每個人都是一個怪獸。我們遊蕩人間,披上虛偽又無趣的人皮。現出原形,都是一副副可愛又真誠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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