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是美極了……像一碗剛端上來的小餛飩那麼清純」

“她真是美极了……像一碗刚端上来的小馄饨那么清纯”

“她真的是美極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美的飯館女招待,像一碗剛端上來的小餛飩那麼清純,像一束百合花那麼幹淨。她看上去和我們差不多大,十七歲,或者十八。後來過了很多年,每當我想到她的時候都會心如刀割。”

在《十七歲的輕騎兵·馱一個女孩去莫鎮》中,路內這樣寫道。

“她真是美极了……像一碗刚端上来的小馄饨那么清纯”

《十七歲的輕騎兵》

路內 著

這是非常路內的句式。在他看來,像清純這樣的“大詞”,只在小餛飩的基礎上方可想象。類似反諷,在《少年巴比倫》《花街往事》《雲中人》中,很容易翻到。

《十七歲的輕騎兵》(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是短篇集,與路內早期創作相似:主人公都是路小路,他一如既往毫無個性,簡單得有如連接符;故事都發生在戴城;都聚焦於青春成長;都有一分可有可無的愛情,那愛情看上去很像解藥,可悲壯地失敗後,發現它不過如此……

然而,《十七歲的輕騎兵》又有不同:少了幾分犀利,多了幾分悲憫,透露出寫作者由青年轉入中年的心態變遷。在《慈悲》之後,路內對時間似乎有了更深的感慨——一切正被歷史沉埋,唯有小說,在打撈著最後的記憶與自我。

所以在《十七歲的輕騎兵》中,沒有抱怨,沒有反抗,只有無奈。

技校生的“異世界”

《十七歲的輕騎兵》聚焦在一批化工技校生身上,他們正逢人生最好的年華,卻沒有了未來——命中註定(其實是考試決定),他們將在硫酸廠之類地方度過此生。

他們無力改變命運,當命運判決時,他們尚不知它意味著什麼,等明白時,一切已經晚了。這世界每個細節都被註釋填滿,任誰也無法挑戰其強大的合理性,可當一舉一動都被賦予意義,還剩多少空間留給具體的人呢?

他們甚至沒有姓名,只有刀把五、花褲子、大飛、老眯、黃毛、大臉貓之類的諢號。名字是屬於陳國真這類兇狠的老師的,或者是李霞、司馬玲等美女的。可即使是司馬玲,也經常會以小蠻婆的名目現身。

躲進諢名中,人便無需對自己負責,則命運強加給“我”的苦難也就變成給“他”的了。

然而,諢名也會綁架個體。“刀把五”為了自己霸氣的諢名,不得不努力扮演著強橫角色,將父親留給他手上的刀疤解釋成黑社會的傑作,當這個秘密被父親“菜刀頭”向其同學揭穿時,“刀把五”暴怒了,一番慘烈鬥毆後,他終將粗胳膊父親揍趴下。

“刀把五”勇猛嗎?當司馬玲的報復降臨時,他又默默吞下了臀部挨刀的羞辱。

在這個被常軌排斥的“異世界”中,再微茫的希望也能掀起波瀾。傻彪因殺了女友,被懸賞5000元通緝。這是一筆驚人的鉅款,足以讓技校生穿著牛仔褲上學(校規禁止學生穿牛仔褲,一次罰款5元),一直穿到畢業為止。

有了這筆錢,多少卑微的愛情會被拯救,多少夢想將被激活?總戴著紅珊瑚手串(該手串後被司馬玲搶走)的丹丹發出“我現在只想離開這個鬼地方”的哀嘆時,她恰好交不起5000元的違約金(技校生需服從畢業分配,否則只有交罰金才能拿到畢業文憑)。

暗戀丹丹的“刀把五”為幫她圓夢,一路猛追傻彪,甚至比市級長跑運動員堅持得更久,直到跑吐了仍不放棄。精疲力竭的傻彪最終落到丹丹男友“花褲子”手上,就在愛與遠方閃出希望之光時,“花褲子”突然大發慈悲,決定放走曾是鄰居的傻彪,結果被一板磚拍暈。暈倒前,他看到32名工人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花褲子”在醫院治腦震盪期間,5000元獎金終於發下來了,平均每名工人得到165.25元,沒有“花褲子”的份兒。

哪怕是一瞬間的善良,也沒逃過“異世界”狠狠的嘲諷。

浪漫終將被打敗

在《十七歲的輕騎兵》中,也有“喜劇”,如《十七歲送姐姐出門》。

大學畢業生表姐在車間主任張小拴(一個可以擁有名字的人)的壓力下,痛苦地接受了繁重勞動,好在她還有希望——父母都在國外,她的出國手續正在辦理中。

在塵埃中,瘦弱的奚志常努力照顧著表姐。他是中文系畢業生,他的名字出自《詩經》,可在張小拴的口中,奚志常只被喊成“瘦子”。張小拴想給表姐也起個諢名,便對奚志常說:“中文系的,你過來,你想想看叫她什麼好。”

表姐最終拿到出國手續,卻遇到新的困境:如何才能離開封閉的硫酸廠?關鍵時刻,奚志常挺身而出,通過一系列驚險操作,表姐終於去了上海。

然而,這段“虎口脫險”的戲仿其實毫無意義,工廠根本不會限制表姐的人身自由,她完全可以坦然離開,但奚志常需用“救美”來確認自我。

辛酸的是,這一切最終被當事人主動遺忘。在國外的表姐偶爾會問起奚志常,但誰也找不到他,也沒人認真去找。曾經的熱血、真誠、犧牲,最終被一一拒絕。路小路偶爾還能想起奚志常,只因他帶走了一張老照片,上面記錄著表姐和同學們的青春風采。

在小說的結尾,路內寫道:“是的,她們當然會老,變得像歷史一樣可以被人指指點點,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沒得到那張照片,它被奚志常帶走了而你根本不知道奚志常去了哪裡。”

時間終將打敗一切浪漫,但更可怕的是,太多生命會從你的故事中退出,消失得無影無蹤,記憶因此殘缺,再也無法迴歸完整。

在宏大敘事的覆蓋下,有多少寫作者關注到個體故事的凋零?如果說《十七歲的輕騎兵》中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則絕不來自誇張的情節、凌厲的幽默,而是來自於它的悲憫。它探到了每個人內心深處的焦慮:我究竟是誰?

路內對王朔的超越

青春苦悶並非新題材,自郁達夫以後,作家們反覆書寫這一話題。然而,它常落入兩種俗套中:其一是對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等大師的庸俗仿寫,將自我假設為道德、真理的代言人,以“塑造完美人格”為藉口抹殺自我。其二是將世界的不完美歸因於父權文化,通過撒嬌、破壞、嘲諷來挑戰它,於是,所有的成年人都成了“妖怪”。而要戰勝它,只能依靠本能,可在“我是流氓我怕誰”的背後,依然隱喻了一個更高級、更美好的世界,之所以沒能達到它,皆因父輩無能,這就又回到用好世界來否定人的思路中。

這兩種俗套看似對立,實為一體,均源於啟蒙主義。

啟蒙主義興起於17世紀至18世紀法國大革命之前,以後逐步覆蓋到整個知識領域,1919年後,它被作為救世良藥引入中國。啟蒙主義給人以向上的力量,但它也虛擬了一個絕對正確的未來。

可問題在於:如果未來已確定,人的意義何在?

路內早期創作很容易讓人想到王朔,然而,70後畢竟是如此獨特的一代人,他們正處在社會轉型的關節點上,此前的神聖已消散,後來的庸俗尚未到達,在意義的真空中,他們突然發現:自己正被青春背叛。

《偷書人》中,“飛機頭”因單戀小書店的女老闆,不斷到新華書店中偷新書給她送去。這是“傷痕文學”常會寫到的故事,而書作為意象,被賦予追求啟蒙的含義。可“飛機頭”的動機不過是青春期萌動,連愛都算不上。

“飛機頭”的把戲最終被拆穿,女老闆被公開羞辱。

路內寫道:“過了一會兒,那些新書,那些偷來的、沒人看的書,一本一本,像搶食的鳥兒一樣從書店裡飛了出來,最後,她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關上的門”隱喻著關上的心,從此之後,受害者可以坦然地成長為加害者中的一員。從這裡,體現出路內對王朔的超越。

也許可以這樣說:王朔的反抗並沒達成真正的超越,只是用另一種方式接受了枷鎖,路內則超越了反抗,從而更接近了生命的真相——每個人只是在逃命中,最終停在哪裡,只能命運說了算。

在逃命的路上,也有愛的撫慰,但這愛猶如露水,當露水乾涸時,曾經的一切真的發生過嗎?那些傷害,那些疼痛,那些悔恨,還是真實的嗎?

不能不說,至少在真誠這個維度上,《十七歲的輕騎兵》超越了。

文| 唐山

本文刊載於2018年07月03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2版

“她真是美极了……像一碗刚端上来的小馄饨那么清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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