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小屋|左敦鳳

父親的小屋|左敦鳳

父親一輩子幾乎都在為蓋房子做準備

by:左敦鳳

我的家鄉在安徽的中部地區,那裡的農村分崗上和圩上。崗上旱地多,村落多一馬平闊,有旱災之慮沒有水災之患,交通也相對便利些;圩上溝汊縱橫,村落多沿河岸而列,對外的交通也就是門前兩米來寬的圩埂。

我的家就住在大河沿上,東面是一大片蘆葦灘連著河塘,河塘連著水田,西面是條寬闊的河流。這條河流連通巢湖,在我們村的地段有兩個水閘,她兼蓄洪和灌溉的功能,夏天則是孩子們戲水的好去處。

有水閘控制水流,這裡就可以養魚,兩岸的人們就將自家的鴨兒、鵝兒做上記號放心的放入河中。每天的傍晚,暮色四合之際,兩岸響起的除了娘喚孩子的聲音就是喚鴨兒、鵝兒回籠的聲音,起伏不斷,偶爾還有隔岸喊某某幫助趕一下棲息在岸邊的鴨鵝的請求聲,狗的吠聲更是隨時可聞……伴隨著這些聲音的,是我對父親不斷蓋房子的記憶。

記得四五歲時的冬天,父親隨隊裡去修杭埠河大堤,母親晚上總是早早把我們兄妹三個安頓上床後,就拿著鐵鍬和糞箕出門了。

第二天我們起來,就能看到我家的房前屋後多了很多新鮮的泥土,這些新鮮的泥土多是來自被抽乾水的河塘。我家房前屋後的地基就這樣在母親的肩頭、腳下慢慢變得寬闊起來——當然,這樣的情形是住在河沿的人家都有的——一家挨著一家住河沿,沒有長度的延伸,只有向寬度拓展,尤其是有兩個或更多的兒子的家庭。

我們門前屋後的河塘每年冬天,都要抽出很多水去,然後將水裡的大魚捕上來,按人口分給各家。各家或吃或賣,或送些給親戚,我們家的魚是不賣的,除了留些吃,剩下的都送給親戚朋友了,尤其是住在崗上的,他們因為河塘少,一年很少吃到魚。於是裸露的部分河床就成了各家拓寬宅基地的主要材料了。

當我家的房前屋後有了能蓋得了兩進的房子的寬度時,我記得父親就利用秋日的晴爽的中午或晚上——其餘的時間得隨隊裡一起下田幹活——開始夯土築牆了。土是帶有粘性的黃土,裡面加上斬成五六十公分長的稻草,和上水,踩進黃土裡,再用碓錘將土夯瓷實;然後裁成方塊壘砌成牆;每壘一層都要用碓錘夯打結實,再裁去兩邊多餘的土。

這樣的工作往往要持續兩個秋季——春季多雨水,夏季白天要雙搶,勞動強度太大,夜晚太短,冬季天冷溼度大,腳踩泥太涼,都不適合壘牆——為了防止雨水的侵蝕,壘好的牆頭要苫上茅草,壓上土塊。與此同時還得用土基模做土基——磚形的土塊,做隔牆、安門窗之用;準備木料、竹椽——架樑之用;搓草繩;編蘆蓆等等。

這些東西基本上都是父親在農忙之餘利用休息時間慢慢準備的——父親是個多面的能手,他會砌牆、壘灶臺,編蘆蓆、搓草繩,扎掃帚、編籮筐,蓋草房,還會做些簡單的傢俱。

父親的手不大,可能是不停的勞作,使他的手的骨節很粗。在父母的勤奮和省吃儉用中,我家三間敞亮的房子落成了,我們的房前還有了一個比房子還寬些的三間的院落!

我們告別了一家五口擠在兩間茅屋的時代!

春天裡燕子會在我家的梁臍上做窩,冬日的夜裡黃鼠狼會進屋給我們驅捉老鼠。父母說燕子、黃鼠狼和屋外的麻雀、喜鵲一樣,都是有靈性的生物,不允許我們傷害它們。

漸漸地,院子裡有了豬圈、鴨蓬和放柴草、雜物的小房子。父親將我家的屋後再拓寬些,蓋個拖間,將廚房移了進去,我也因此有了自己的小床了,父親再將一個房間一分為二,讓我和哥哥們都有了相對獨立的空間。

親戚家的孩子們過來了,都喜歡在我家玩,有時候他們會住上好幾天,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呢,過年的時候更是如此。

那時不懂“主雅客來勤”,今天想來,可能是我家寬鬆的環境、父母的仁愛所致吧。

在那明亮的屋下,我度過了童年,上了初中;大哥中學畢業後就回鄉務農了;二哥哥不願上學,小學畢業兩年後就去學木匠了。

隨著兩個哥哥的長大,我的父母又得為蓋房子做準備了。但是當初的土磚、土牆、草頂房已不能滿足時代的需求了,至少得有磚牆瓦頂才能招來金鳳凰啊!

不過這個時代造房子,我家有“三好”。一是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人勤地不懶”,只要是努力勤勉之家,多多少少都有收入。我父母將賣糧所得慢慢變成磚瓦、石料、水泥和石灰,還有木材,再請人通過那窄窄的河沿,慢慢運到屋門口,蘆蓆和木椽可以採用自己房前屋後的材料。二是我二哥木匠學成,可以自己完成瓦房的架屋工作,這可以省去一大筆開銷。三是我舅舅也學會了砌磚石牆的本領,使我家的蓋房質量有了保障。

經過兩三年的準備,八八年,父母帶著哥哥們在親戚朋友和鄰里的幫助下,蓋好了三間磚牆瓦頂房,將我的大嫂娶進門。家裡添丁加口,喜事連年,侄女出生後,我們家成了四鄰羨慕的“五好之家”。

父親的小屋|左敦鳳

但是為了攢錢給二哥定親,父親把瓦房和草房各拿出兩間,讓大哥大嫂帶著侄女分開過活。二哥的親事定下之後,父親向他的親弟弟買了一間宅基地。我們再將那間宅基地拓寬、夯實,又給我二哥蓋了兩進四間的婚房。

就在這一次次的準備和操勞中,父親的腰慢慢的駝了,母親的頭髮日漸稀疏了。

二嫂娶進門,我們和二哥二嫂一起住。哥嫂的房間在前面,後面的兩間,一間做廚房和小糧倉,一間被隔成兩片,分別安放著我和父母的睡床。

九四年的四月,二哥的兒子,我的小侄子出生。九月,我到外地讀書。因為路途遙遠,我只在寒假裡回鄉過年。

記得大學的第一個寒假,我輾轉乘車、渡河,能望見隔著大片圩田的我的小村莊時,已是晚上八點多了。我和父親相遇在他去給人家做炒米糖的路上!我估計他是見前面有人來,擔心嚇著對方,先輕輕咳嗽一下,我一下子就聽出那是我父親!我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父親趕緊找離我們最近的人家去寄放工具,然後拿起我的包,送我回家。

我又回到了那個溫暖、明亮的房簷下!雖然擁擠,卻溫馨得讓我想哭。半年的離別沒有絲毫的陌生感,唯一的陌生就是近十個月大的侄兒見我抱住母親而大聲咿呀抗議——估計他是覺得我搶了他的奶奶。還有就是被東北味兒浸染了半年的我,一下子不會說家鄉話了。哈哈哈!當然,第二天早晨起來,我又是滿口鄉音了。

第二個春節剛過,我回到學校不久,二嫂來信說父母要搬出去住了。這是我所預料的——剛過去的春節我們過得很不開心,父母和哥嫂之間似乎有了隔閡。

我猜測可能是因為我:我回校時沒有向父母要錢,我知道他們沒有錢再供養我了,父母一定是覺得苦了我吧。那時哥嫂經濟已獨立,而年邁的父母靠田地裡的收入,在維持家裡日常開支和人情往來後,恐怕是難以再拿出閒錢來供我讀書了吧。所以我在讀書之餘,早已利用節假日做工,也基本能養活自己了。

第三個春節回來,母親在村頭迎住了我,告訴我他們已經住進離老屋有幾百米遠的小屋裡了,那是以前村裡“五保戶”住的小屋,離村頭不遠,“五保戶”已經住進了鎮上的養老院。

小屋三面臨水,分別是荷塘、菱塘和魚塘(魚塘是河),兩米不到的圩埂是和外界唯一的交通線。據母親說,父親是花了些錢從村裡把這兩間小屋買下的,他們將那原本伸手就可以摸到屋頂的小屋加高了一點,還辟了兩扇窗戶,裡面安放的床、桌椅都是父親自己做的,盛放衣服的站櫃是我記憶裡家裡買的第一件傢俱……

看著那簡陋如窩棚的小屋,我心如刀絞——父親一輩子幾乎都在為蓋房子做準備,沒想到晚年卻住進了這樣房子裡!但父母卻告訴我,他們住在這裡清淨、自由。

飛奔來看我的侄兒、侄女讓我暫時收回難過的心情。晚上,父親像變戲法一樣,給我拿出一張自制的摺疊單人床。我將床挨著父母的床放好,躺上去卻睡意全無,父母給我講述這一年家裡發生的一些事,有歡樂的,也有悲傷的,但他們傳遞給我的仍是當下的自在和滿足。

那年春節,我的姨表妹來看我父母,晚上的住宿我們犯了難,最後決定母親和表妹睡床,我睡摺疊床,父親在灶邊打地鋪。

我們和表妹好多年沒有見,大家聊著各自的見聞,不知不覺已是深夜,啥時候睡去都不清楚了。表妹走後,母親告訴我那晚父親幾乎一夜未睡,我說那可能是在地上睡不習慣,應該我去地鋪上睡的,母親沒有再說什麼。

過完春節我回到學校,暑假期間,已經上一年級的侄女來信說爺爺奶奶又在蓋房子了,至於蓋什麼樣的房子,小傢伙沒說明白。我回信追問,才知道父母是給小屋接了半間房,好安放一張單人床。這樣偶爾家裡來個把客人,也不至於要打地鋪了——那晚父親沒睡著,估計就是在盤算這件事吧。

後來,我畢業了,每年的寒暑假我都要回到這裡,和父母度過一段時間。

這裡因交通不便而閉塞、安寧,風景四季皆可入畫:春季田野油菜花恣意爛漫,圩埂上樹木蔥綠;夏季荷香陣陣稻浪翻滾;秋季菱藕讓人齒頰留香;冬季不用出門,迎朝陽看荷塘殘枝就是絕美的水墨畫。

女兒兩歲時的“五·一”,我帶她回到這裡。小傢伙的眼睛都快不夠用了,早晨和哥哥在荷塘邊釣魚,上午隨姐姐和外公一起划船去對岸採灌木花(金銀花),中午我們午休,她一個人鑽進樹叢採野果子玩,傍晚跟著外婆去菜地給菜澆水、施肥,忙碌而充實。我根本不用操心她是否有胃口吃飯,更不需要追著她餵飯了,鄰居嬸奶奶家餵豬時她必然到場,小舅舅捕回的泥鰍、黃鱔讓她大開眼界。

門前的青杏、毛桃、棗花可能讓她對水果的生長曆程有了點點感知……

後來每年我都會帶她回這裡來住一段時間,無論那個季節,都有滿滿的收穫和記憶:春天她爬在河邊撈蝌蚪,夏天她下水摸河蚌,秋天有新鮮的菱角等她採摘,冬天有水嫩的蘿蔔、粗壯的蓮藕供她享用。女兒的童年既有了遊戲機的快樂體驗,又有了農村的野趣,我為能給她提供這樣的體驗而欣慰!快樂的時光總是那麼短暫!

後來,父親得了癌症,在生命的最後一個月裡,搬回二哥的房子裡,此時二哥一家已經搬到鎮上去了。彌留之際,按鄉里的規矩要在長子的房子裡離開,病榻上的父親又被搬進大哥的房子裡,睡在臨時支起的床上,骨瘦如柴,氣息奄奄。

我在那裡只陪伴了兩天,但我發現,父親一直不說話,他還沒有喪失語言能力,他隱忍著自己的不自在、不舒坦——在這個曾經是他帶著家人在親朋幫助下蓋起的自己的房子裡……

我因女兒生病,又不得不回來,這竟是我和父親的永別。

父親去世後,母親住進二哥鄉下的房子裡,那個小屋因無人居住而日漸頹敗下去,成了野貓和黃鼠狼的安樂所。

我們回去後,女兒經常會打開它,進去玩耍一會兒,出來後會告訴我在裡面看到了些什麼、想到些什麼。但可能是因為我經常神情黯然,漸漸的她也不進去了。

再後來,母親搬到鎮上,和二哥哥一家生活,大哥一家也搬到另一個鎮上去了,我們回去的機會就更少了,小屋漸漸淡出了我們的記憶。

前年中秋前,母親來我這裡,住下不到一個月。有天接到舅舅的電話,說鄉政府要拆壩填塘,進行農田改造,我們的河沿要被拆掉,父母的小屋在拆遷之列。母親急得要命,說那小屋是她對父親的念想,不能拆!我趕緊送她回去,幫她交涉,未果,我只得返回。

去年冬至,我趁給父親立碑之際,在哥哥的帶領下,冒著寒風我們回到那裡——沒有哥哥的引領,我是難尋其蹤跡的:那長長的,似乎還飄蕩著我們戲水聲、鵝鴨鳴叫聲的河流已經被攔腰斬斷;岸上的一座座房子,因無人居住,耐不住風雨的侵蝕,在寂寞中悽惶地衰敗了、坍塌了;我父母的最後的小屋蹤跡全無,它已經被拆毀、剷平,變成了田地。

父親的小屋|左敦鳳

在二哥的房子裡,我看到的是崩塌的煙囪、覆滿灰塵的米缸,在無數個靜謐的夜晚陪伴我的煤油燈和自鳴鐘,還有一張侄兒獲得的獎狀……二哥說,如果不是嬸奶奶和村裡沒有談好拆遷補償,他們的房子也蕩然無存了!

這村這屋這傢什,承載了我近二十年的記憶,都將一去不復返了!那村口的窩棚似的小屋啊,你早已不再是為我遮風避雨的所在;那住在裡面的一輩子都在為蓋房子做準備的人啊,是我生命的根!都漸漸地遠了,消逝了,我飄忽的靈魂似乎沒了安放之所。

父親的小屋|左敦鳳

父親的小屋|左敦鳳

左敦鳳,安徽省馬鞍山市第二中學教師,安徽廬江人。關於故鄉,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寫不盡的文字,抒不完的情感。為她,若干年前,我曾寫過幾篇小文,聊以慰藉內心的飄忽與彷徨。此次,機會偶然,寫成這些文字,既是成年後對故鄉的又一次觀照,更是對我那早逝的父親的懷念。心情黯然,故筆觸多傷感少歡愉。

我與我的鄉愁

文|左敦鳳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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