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體寒不愈我尋神醫診治,醫生檢查藥渣一臉驚訝:她給自己下毒

女友體寒不愈我尋神醫診治,醫生檢查藥渣一臉驚訝:她給自己下毒

1

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才徹底熄滅。

沈雲霆幾鞭子抽開攔路的異裝侍衛,打馬狂奔過宮道。幾道長雲悠然擦過天穹,陰影覆下離離人間。儘管全身冒著汗,他卻覺得心底冷得不像話。

雁鳴悽悽哀哀地低掠,這一條漫漫宮道上竟再沒有人攔路,馬蹄一路暢通無阻地飛踏到了長春宮,眼前出現的景象立刻讓他怔在當地。

富麗堂皇的宮殿,已化成了一座廢墟。

歲寧跌坐在長春宮門外。縷縷升騰的黑煙,模糊的面容,與整個宮道上瘮人的寂靜合成了一束刀子,刺進他的心口。

眼前是剛被烈火焚燒過的地方,四下裡了無人聲,連空氣都還是灼熱的。

下了馬,他鬆開韁繩,馬趔趄著往身後退了兩步。掛於腰間的劍鞘在地面上劃出輕微的“噝噝”聲,他有些艱澀地,一步步慢慢走近歲寧。

越走近,呼吸就越輕微。

他還記得,她身上穿的是她最喜歡的一件百蝶穿花裙,只是蜂團蝶陣的錦簇裡乍然出現大塊大塊的焦黑破損,像是美人柔嫩肌膚上泛出的礙眼的斑。

他也記得,歲寧手腕上本戴著一副斐桑國進貢的碧玉鐲,她說要分一隻給妹妹,因而在從行宮回到皇城的路上,一直很開心。然而玉鐲已被濃煙燻得漆黑髮亮,流蘇燎毀了一半,結著參差不齊的煙垢,沉寂地耷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更不能忘卻的是那張稚嫩的面容。

十日之前,歲曦還歡快地在長春宮裡挑竹選花,說要在這間空蕩蕩的房子裡擺滿異卉奇果,香噴噴地迎接皇姐在位年間的第一個新年。

除夕在即,宮外的百姓已張貼起大紅的窗花和春聯,鞭炮煙花的喧鬧聲不絕於耳。

可如今她卻永遠沉睡於這片冰冷的土地。

過了半晌,他的喉結才艱難地動了動,低低喚她一聲:“阿寧。”

歲寧的眼睛有著驚人的紅。

他小心翼翼地單膝跪在她身旁,正沉默間卻猛然察覺有一隻手攀上他的腰間,隨即大力拔出了寒光冷冷的封雲刃。

刃尖指向他的眉心之前,他猝然起身退後半步,凜凜劍光一劃而過。次而,他對上了一雙空洞的眼。

僵持只有片刻,他最終緩緩合上了眼睛。

歲寧意料中的這聲嘆息來得又沉又遲。他很低地喚她:“……陛下。”

這兩個字眼猛然刺痛了她,手腕抖了一下,手中劍便應聲落地。

“為什麼?”從悄無聲息到聲嘶力竭只消半句話,眼淚大顆大顆迸出眼角,“為什麼歲曦必須要死?”

為什麼?沈雲霆找不到理由回答她,只有一遍遍艱澀地說著“對不起”。

其實他心知肚明,只是不敢開口。

因為她是先帝的長女,因為她是繼承大統的唯一人選,因為她肩上擔負著整個大燕的興衰起落,掌握著萬民生死。

所以她不能有一個先天弱智的妹妹,不能有一個能讓別人威脅她的籌碼。大燕的帝王,自古以來就是獨身一人。

久久無語,沈雲霆一動也不敢動。馳騁沙場多年,他早已學會了不懼風暴艱險,也學會了掩飾複雜心緒。可他還是沒有學會要怎樣去面對她,面對一個已經是君主的歲寧。

她跌坐在地上,兩人之間僅僅隔著一柄單薄的封雲刃。

可她眼中像是一整個世界在坍塌,巨浪翻卷,幾乎也要把沈雲霆給淹沒。

很久之後,他聽見歲寧把嗓子壓得低低的,每一個字都拖得又長又鈍——

“我遲早要殺光他們。”

“他們”是誰,沈雲霆也知道。他們玩弄權術、招惹是非,他們不辨黑白、一心為己,他們害得朝野上下動盪不安,他們甚至仗著手中權柄在宮中放火燒死了歲曦。可他們是先帝遺臣,再猖狂恣睢,歲寧也沒有足以與之反抗的力量。

而今這個做了多年傀儡的女帝終於醒悟,拄著封雲刃站起身,重重插回了劍鞘中,拖著殘破的衣襬,在天光晦暗下背身走去,告訴他:“沈雲霆,我不要再有軟肋了。”

沈雲霆至死都記得那一刻。

十二歲的歲曦逝於一個寒入骨髓的深冬。

那是天嘉元年的最後一個月。那段歲寧一輩子都無法跨過的寒冷,也由此開始。

2

要說得再準確一些,那是沈雲霆最害怕,也最是懷念的一段日子。

歲寧下旨修葺了歸燕園,舍下繁華皇城寓居於煙雨蒼茫的京郊。奏摺三日一遞,她就著烈酒新茶蘸墨胡寫,然後差人送回朝中,由那些把控時局的大臣再行商議——說實在的,她的批閱不過是走個過場,甚至有大臣因為覺得她的字好看,裁下奏摺上的批紅裝裱起來掛於家中。

傀儡皇帝。

那是她的身份,她的命運,她無法抵抗的強橫與殘忍。而她用盡全力把這四個字詮釋得淋漓盡致。

天下人謂她放縱無能,可是她暗地裡的努力,只有沈雲霆知道。

為了迷惑輔政大臣,她給每一份奏摺都做了批註,一條條列在白紙上,再往奏摺上亂寫一通。而事後便由沈雲霆拿去與朝臣們做出的決斷進行對比,觀察政事的處理情況來判斷歲寧寫下的是否正確。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他們以為她不通政務,實則她早已過手了無數奏章,對朝堂局勢也漸漸瞭然於心。

皇城裡派人來時,她正在庭院裡練劍,身形輾轉之間透出幾分凌厲。

“刺這裡。”沈雲霆出聲提醒她,手指指向一叢人形木樁之間最隱蔽的角落,“刺它的心臟。”

原本招式流暢的歲寧突然收住手,日光在劍身上淌過,漸漸由溫暖過渡成了她眼眸中化不開的嚴寒。

“那邊來人了?”她疊著帕子擦拭劍刃,頭也不抬地回身走進內殿。

沈雲霆只注意到她壓下眼際的一寸暗光,立在庭院裡拱手:“秦首輔的人。”

她便冷哼一聲:“賊心不死。”

只此一句,她便懂了。

沈雲霆既心疼她的穎悟,又為這份默契而存著一縷欣喜。

初夏的日頭越來越烈,就在他的額頭滲出幾點汗珠的時候,兩根手指挑開花團錦簇的窗扇。是換上了一身桃紅衣裙的歲寧,手中執著劍,對他露出一個熟悉的、冰冷卻嫵媚的笑。

豔麗的顏色與寒冷的劍光交織著撞進他的眼睛。

“沈雲霆。”她把劍放下,抬起下頜,“我們去外面看看。”

來的人是吏部左侍郎傅弘武,首輔秦祥顥兼著吏部尚書的官位,他又有意把長女嫁給傅侍郎,所以沈雲霆稱他是“秦首輔的人”。

歲寧知道他來的目的。

秦祥顥老奸巨猾,奈何年老體衰,掌控政事不復得力,告老致仕也就是迫在眉睫的事。他想推舉弟子陶君承入閣,可與他分庭抗禮的餘思衍卻一力阻撓,只言陶君承素有龍陽之好,名譽不正,怕會帶壞了朝中風氣。

他們爭執不下,沒人做個決斷,便只好鬧到了歲寧這裡來。

雖然她手中並無實權,但一則有個皇帝的名頭,聖意難免左右民意;二則,她身邊有個沈雲霆。

沈雲霆是誰?其父明遠侯沈靖,才是真正權勢滔天的人物。只不過沈靖老來愛習道家,時常在京郊道觀養生,不常出現罷了。

他們是斷斷不敢鬧到那個手段狠辣的明遠侯面前去的,頂多,也就在沈雲霆這裡吹吹耳旁風。

歲寧低眉斂目,將手腕上的瑪瑙珠串撥了一圈,他才絮絮叨叨地說完。

她抬頭望了望沈雲霆。

在人前她向來是不下決斷的。至少在力量足夠強大之前,她要做好朝臣眼裡的繡花枕頭。

沈雲霆的反應向來是一流。

他冷笑一聲:“呵,傅侍郎也別太會做戲了些。陛下心性單純就罷了,你們的算計莫非還想瞞得過我?”

傅侍郎眉頭也不挑一下,不卑不亢地揖手回道:“沈大人英明。既然大人明白,下官也不便多言,以免讓大人生疑。下官告退。”

他走得果斷,倒是讓歲寧有些奇怪。

“還沒達成目的他也肯走?不怕秦首輔責怪他?”

沈雲霆壓下眼簾,若有所思。

半晌,突然開口:“傅侍郎也是秦首輔的弟子。”

歲寧瞪著眼睛看向他。

他不由發笑,卻忍住笑意一個字一個字地解釋,“同為首輔弟子,為什麼陶君承可以入閣,他卻不行?”

歲寧的眼睛亮起來。

“他們暗地裡的關係,其實也沒有那麼緊密一致,是嗎?”她的臉上漸漸泛起笑意,“怕是他早就想反咬一口了,果然近墨者黑。”

“傅侍郎,也許是一個突破口……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沈雲霆一語點明。

歲寧陰鶩許久的心境忽然便開闊起來。

她的心情一旦有起伏,便要飲酒。

沈雲霆並不願見到她飲酒。

生活一帆風順的人,鮮少有愛飲酒的。她飲酒並非渴醉,而是為了掩覆這一路彎彎繞繞的不易,澆滅她疤痕上燃起的星火。

沈雲霆只覺得自己所有的反對在她的痛苦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只得執起瓷壺默然斟酒。

她原本是高興的,可也許是愁腸蘸了酒氣,也變得醉醺醺的,支使她說出些從不敢說的話來。

“你們都覬覦我這個位置吧?哈哈哈,我就坐這兒、坐這兒!我不走!”

過了一會兒,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你把她還給我,我什麼都——什麼都給你!”

沈雲霆每到此時便開始後悔。

他輕輕扶住歲寧的雙肩,溫聲道:“陛下跟我回家吧,回到家裡,就什麼都有了。”

她抬起沾溼的濛濛霧氣的眼睛望向他,一層層防備卸盡後是湧動的歡喜。

“歲曦呢……歲曦也在嗎?”

沈雲霆沉默了。

這一默,歲寧便彷彿突然清醒了似的。

從他的手下掙脫出來,她趔趄幾步往亭外撲走,腳步不穩,連扶著欄杆都不能好好走路。他急忙上去拽住她的手腕,誰知歲寧反身將瓷壺一扔,砸在他額角,又跌落碎裂。

歲寧怔了怔,便又拼死擺脫他的束縛,沒設防間踩住裙襬跌倒,手肘在滿地碎瓷上蹭出細碎的血痕。

那一刻,他的靈魂裡有什麼壓抑許久的東西,隨著她臂彎的血跡濃濃流淌出來。

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將失控壓回胸膛裡,他平復著呼吸,耐心地輕聲哄著歲寧。

“是……不是我?”輕飄飄的、顫抖的聲音揉進他耳中。

抬眼,是滿面驚惶的歲寧。

“是不是我……是不是我?”她的哭腔越來越重,“是不是因為我歲曦才不能活下去?”

歲曦是她的噩夢,亦是沈雲霆的心頭痛。

答案和當年一樣,可他過去了這麼久,還是無法回答。

“歲曦為什麼該死?憑什麼是她!”她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脖頸上冒出纖細的青筋,汗珠貼著下頜的曲線滑落沒入領口。

沈雲霆不知道有把刀子割在心頭的滋味如何,但那一刻他覺得,歲寧就是他的執刀人。

一旦將心交付出去,便什麼也不顧不捨了。

3

歲寧生來羸弱,不宜習武,練劍便耗費了她半數的精力。夜間還要廣讀書冊,再加之暗中批閱奏摺的勞心勞神,生病是時常的事。

沈雲霆沒想到天嘉九年的那次病會來得那般洶湧。

御醫來來回回,滿京的名手流水似的過眼,藥方如走馬燈一般挑挑換換,歲寧的病仍舊沒有半分起色。

——“實在不行就算了。”

那是個晴好的日子,歲寧倚在榻上對他笑,臉色是虛透的慘白。

沈雲霆暗自握緊了拳頭,咬著牙關,毅然搖了搖頭。

歲寧就吩咐宮人:“在院子裡放一張榻,讓孤出去曬曬太陽。”

沈雲霆立時緊張起來,亦步亦趨跟在宮人身後,只怕哪個地方不夠仔細會弄散了歲寧一身病骨似的,恨不得事事都親力親為。

歲寧望著他淡淡地笑。

“你別忙了……”

如果是其他的要求,他或許能眼也不眨地答應下來,可是這個不行。

見他態度堅決,歲寧沉默良久,才輕輕嘆息了一聲。

“醫不醫的,都沒有關係。是我自己……不想好了……”

他愕然抬頭,歲寧卻偏過臉,拿袖紗遮住眼睛,“讓我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歲寧以為他不懂,其實他明白的。

歲寧難過的時候,總喜歡遮住眼睛,把湧動的情緒都鎖起來,彷彿這樣就沒人會看見她的悲傷似的。

天嘉元年的那場大火早已熄滅,可是餘燼還苟存在心底,一直熊熊地燒到如今。

歲寧夠累了。

這麼多年的時刻不敢放鬆,因為她是要把柔軟的血肉煉成鐵。那樣絲絲入骨的疼痛,沈雲霆想,他也是經歷過一次的。

心口裂開一絲縫隙,灼燙的火焰洶湧而出。

她的夙願尚未完成,怎能沉睡在此地?

如果他也就此放棄,她醒來之後,就真正孤立無援了。

他必須救救歲寧……

轉身之間衣料摩挲出輕響,歲寧倦意矇矓,恍恍惚惚只知道他要走,下意識裡一陣慌亂攝住了她,便急忙伸手攥住他的衣袖。

“你不要走遠了。太遠,我就找不到你了。”

那時十月初至,京畿的風已經涼了。

他在隨風飄落的細白花瓣間忽然綻開笑容,歲月在他眼角疊起了溫柔的細褶,他像哄小孩一般讓她放開他的袖口,聲音低涼如流泉。

“好,不遠,很快就回來。”

這一次,他走得步履堅定。

目的是哪裡,他很明確——大燕上下最好的醫師,不在皇城,不在鄉野,而是在京郊的龍雲觀裡。

他的父親,明遠侯沈靖修道養性的地方。

權傾朝野的沈靖其實並不如外界竊竊私語裡所描述的那樣凶神惡煞,而是面目慈祥,眉尾染霜,微顫的眼皮上留著一道細如蛛絲的疤,兩顴頂著一點赤色。

“你還真對那個小女子上心了?”他眼皮也不抬,喉腔裡帶出幾分怎麼也改不過來的蜀地口音。

“她是大燕國君。”

“僅僅如此?”

沈雲霆緘口不言。

沈靖冷笑:“知子莫若父——可是沈桐生,我怎麼有些看不清你了?”

桐生。

這是母親逝世以來,父親第一次叫他孩提時的名字。

喉結動了動,他終究忍不住把大逆不道的一句話送出了口——

“孩兒不想再重蹈您的覆轍。”

“荒唐!”

沈靖幾乎是眨眼之間便怒喝出口,舉起桌上的茶杯便要往他身上摔去,倏忽之間,卻又停住了。

隨之而來一陣壓抑的靜默。

“劉神醫在東廂房,”他最終捏了捏眉心,“你帶他去吧。”

有了沈靖的准許,接下來的一切彷彿都順遂了許多。他怕歲寧防備劉神醫是父親的人而不肯讓他診治,便派了劉神醫的弟子去問脈。

變故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劉振玉俯著身,一邊細聽弟子的描述,一邊皺眉觀察著歲寧用過的藥渣。

弟子話音一落,他像是發現了什麼,迅速用銀針挑出一截狀似朽木的東西。然後抬眼看向沈雲霆,眼角堆擠著戲謔。

“沈大人,你可確定陛下是身患重病?”

他蒙了。

劉振玉頗有些自得,壓住袖口,提筆在紙上寫下兩個字——改脈。

“不過是在脈象上做了些小把戲,讓那些庸醫誤以為陛下身體虛弱罷了。”他似笑非笑地拍掉手上的藥渣,又嘆息著向沈雲霆拱手,“沈大人的心在她身上,自然眼裡就看不見別的了。”

他這話裡有所指。起初沈雲霆並未多想,直到他又一次去請劉神醫之時,半途折回卻撞見了正從歸燕園中走出來的傅弘武。

以傅弘武為武器挑撥離間秦首輔的黨羽,這原本是他與歲寧商定好的計策。每一步應該怎麼走,他都熟記於心。

可是歲寧卻私自召見了傅侍郎。暗地裡吩咐了些什麼,他無法得知。

是因為心中另有打算,還是根本就不信任他……

沈雲霆站在當地,只覺得渾身冰寒。

怪不得她的病無論如何都不肯好,原來根本就沒有病。

她一直瞞著他。

她的心,一直都對他戒備森嚴。

那是他重矛銳兵也無法闖入,卻偏偏寄託著半生渴望的禁地。

夢境忽然之間碎得徹底,他好像從那時起,便已經是一敗塗地。

4

如果當時的沈雲霆知道歲寧會遭受刺殺的話,他一定不會因為心寒而處處躲避著她。

可惜天命往往不順遂人意,一時的錯過,便要用一生來彌補。

那日京都初雪,近晚時分的屋頂上棲著一層輕而朦朧的白色。寒風吹裂乾枝,和著細碎枯草刮斷在地。蜿蜒一地的血跡在肅殺寰宇間,陡添了幾分觸目驚心。

沈雲霆走向殿中的腳步彷彿有千鈞重。

跪立在蕭冷雪庭間,他一分分俯下頭顱,滴滴熱淚砸入雪中,融化成一個個極微小的影子。

“臣沒有看顧好陛下安危,請陛下……降罪於臣……”

他咬著牙關說完這幾個字,便已經是淚流滿面。

空庭靜默良久,倏忽有人推開殿門,吱呀聲似一截微弱燭火搖曳上他的心頭。

宮娥沉默地扶著他站起身,引他進入內殿。

他倉皇地抹了把臉,來不及解下甲冑,便跌跌撞撞衝入了滿室藥香中。

重重細紗帳後,是身受重傷的歲寧。

她使不上力氣,輕輕地抬手招他過去。宮娥隨著沈雲霆遲疑的腳步一層層撩起紗帳。

最後,他站定在她身前。

歲寧輕飄飄看了他一眼,眼角突然笑得彎彎的。

“那把劍,是二十年前,我送你的吧?”

“是天寧十六年九月的最後一日,二十二年了。”

歲寧一怔,苦笑:“你記得真清楚。”

與你有關的一切我都記得很清楚——

沈雲霆險些脫口而出,話到喉間便止住了。

有些話,他或許到死都只能埋葬在心裡。

歲寧疼得厲害,意識迷迷糊糊的,一張口,便把藏了許多年的心思都流淌出來了。

“你為什麼一直佩著那把破劍……”

沈雲霆的身軀一僵。

他沒有說話,歲寧的眼睛卻紅了。

她心裡明白,但她想聽沈雲霆的解釋。

沈雲霆也從來沒讓她失望過——

他伏低身子,字字鏗鏘。

“因為微臣喜歡陛下,可是微臣不敢喜歡陛下。”

她想說,你這話真矛盾,也想說你不用再想了,還想說很多很多……可眼淚卻比聲音先掉落出來。

歲寧這才發覺自己流淚了。

自從歲曦逝世,她便以為自己早已與眼淚道了別。可如今她怎麼還在軟弱落淚的年紀呢?

她不願意想通,便只是微微搖著頭,“不行的……千萬不要……不要……”

“陛下不要流淚。”

他抬起猩紅的雙目,喉間嘶啞,“微臣永遠沒辦法抵擋您的難過……”

歲寧閉著眼,只覺心口處疼得厲害,比渾身上下的創傷更令她無法對抗。

她絕望地帶上了一點哭腔:“我不要有軟肋……我求你……沈雲霆……”

那日的天光昏曖,落日隱在了浮雲之後。一握細細的光束篩灑下來,有什麼不能說出口的情緒隨著冷霧越沉越低。而他此生第一次抱住了她,安撫般低沉而溫柔地說,“臣不會。”還說,“臣永遠不會做陛下的軟肋。”

歲寧閉緊眼,心口的悲痛好像永遠流不盡似的。神思恍惚間,她聽到沈雲霆微啞的低語。

“陛下受的苦,微臣在幼年時,也曾遇見過的。”

又是久久不曾作聲,彷彿在壓抑著某種磅礴的情緒。再開口,那數十年的愧疚痛苦都融進了這長夜漫漫裡。

“微臣四歲的時候,母親誕下了一個妹妹。那年月正是亂世紛紛,群雄割據,劃分天下的節點已然來臨。每一天夜裡都擔心明天再也無法醒來,擔心敵軍的陣法另有乾坤,擔心那逃亡的路上埋伏著驚天殺機,只要一步踏錯,身後的千軍萬馬都要因此陪葬……

“母親的病便是那個時候初露端倪的。顛沛流離的生活擊垮了她的精神,夜半的馬蹄聲總是讓她夢魘……後來,有人以母親和妹妹威脅父親,微臣這輩子都再沒見過他那般痛苦——一頭是三軍兵士,一頭是妻兒故鄉。母親絕望之下,帶著妹妹服毒自盡……”

話音漸低,說到最後,他已經把頭埋在了手掌間。

一隻纖細的手輕柔地撫上他的頭頂,極慢地摩挲著他的頭髮。

他渾身僵住。

“只有今夜,你我不是君臣,不是對手,只是同病相憐的朋友……”她艱難地吞吐著字句,“明日一早,我就去屏巖山養傷……朝堂政事,一律交予明遠侯督管……”

“陛下!”

他嘶喊出聲,卻被歲寧握住手掌,溫柔卻堅決地將他的手指合攏在掌心。

“別說那些不開心的事。你講講我們的小時候吧……”

層層濁氣堵在他的胸口,所有無法傾吐的悲哀都隨著黑暗的重量一併壓在他的肩頭。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歲寧的手,偏過頭,枕在榻沿上。

“臣幼時頑劣任性,所有長輩都因我頭疼。有一次,臣爬上了先帝給先太后賀壽的珊瑚樹,把上頭嵌的翡翠葉子都砸壞了……那時陛下還是個很小的姑娘,就這麼大一點兒,卻一板一眼地吩咐侍衛把殿裡奉著的寶劍拿給我。

“劍太重,臣沒有拿住,便從珊瑚樹上摔了下來。您便拍著手大笑,說‘終於有東西能鎮住這個皮猴了,既然可以把你封印起來,那便叫封雲刃吧’。”

再抬頭時,歲寧已經合眸睡去。

那是他愛慕了半生的容顏,此刻顯得無比安穩。

“陛下……”他緊緊握住劍柄,“您一語成讖,臣當真被您封印到如今……不願意逃出去了。”

送歲寧離京時,他馭馬佇停在城門外,望著風雪如紗間遠去的車輿。

竟恍惚想起那夜與父親長談,那個縱橫朝野半生的男人,在妻子唯一遺留的銅鏡前流下了渾濁的老淚。

“那時候我給不起她安穩的日子……所以我們的女兒才等不到長大成人的那天……”

“我只有做皇帝,才能彌補她受過的苦。”

“我只有權掌天下,才能把一切都奉到她眼前。”

父親的手段太過狠辣殘酷,那雙曾溫柔撫過他肩頭的手掌究竟沾了多少鮮血,他無法得知。

沈雲霆這一輩子,學過明正道、辨對錯、知得失;學過忠君、尊父、友兄弟。

可他這一次,卻不知道究竟誰對誰錯,誰欠誰更多。

歲寧離京後第三年,大燕各派勢力就按捺不住了。

牛鬼蛇神粉墨登場,一通亂鬥之後,就在那一年的末尾,發生了一件令後人談之色變的事。(原題:《誤國賦》,作者:鏡藍。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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