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洲顧蘭畹先生，居住在毛家一座廢棄的宅院裡，終日關門閉戶，不接待任何來訪的客人，自己一門心思地吟詩自娛，過著寧靜淡泊的日子。
一天夜裡，他飲些酒後，便和衣而臥。正昏迷入睡之際，忽聽有人拍擊他的桌子，將他驚醒。睜眼一看，卻見一人在燈下翻閱他的詩稿，邊看邊讀，搖頭晃腦，讀後還大聲讚賞道“妙哉！如此佳作，真乃李太白之餘韻也！”
顧先生一聽此人出口不俗，如遇知音，便急忙翻身下床，上前一揖道“請問何方來客，光臨舍下？適才將拙作與詩聖相提並論，實在不敢當。”
那人被先生髮覺，也不避走，隨即答道“實不相瞞，在下乃北郭之偷兒，皆因雙親年邁，家下貧寒，因此偷入先生臥室，希圖得到一些食物，以便供奉老人。誰知看見先生大作，便觸發了在下的愛好，情不自禁地狂吟起來，以致驚醒了先生，實在冒昧。”
先生聽他據實相告，感其真誠，也不責怪，反而產生了同情，於是言道“你既然這麼熱愛詩歌，一定有獨到的見解，請不吝對拙作提出品評，有以教我。”
“先生如此虛懷若谷，在下自當把心得奉上，聊供參考。”偷兒說罷，便就詩稿舉例談了自己的見解。
詩稿中有七律《春興》一首，其中有句雲“杏花寒食終朝雨，楊柳人家盡日風。”對此，那人認為“先生諸作，俱有盛唐風格，但從此律看，卻已落入晚唐作品之格調。”
先生認真聆聽，微笑頷首。那人又對《題長恨歌后》一詩中的“如何私語無人覺，卻被鴻都道士知”評道“這首詩卻嫌輕浮，有傷忠厚。比如盛唐詩人李商隱有句雲‘薛王沉醉壽王醒’，並非是構思不新穎別緻，而是有失詩人敦厚的宗旨。”
先生感其評論很有見地，顯然對詩歌的研究頗深，便道“你論詩的高見已見一斑，不知有佳作賜教否？”
偷兒見先生索要自己詩作，亦坦誠地答道“在下不幸，家遭火災，平日所作全部付諸一炬，沒有現存作品求教於先生，實在慚愧。”說罷，考慮了一下又道“先生之情難卻，那就不得已即興吟一首吧。”
“如此甚好，即興而發，更見功夫。”
於是，偷兒拍手而歌“索米金門路渺茫，空空妙手少年場。憑君莫嫌高軒過，防卻明珠失錦囊。”詩中把自己生平遭遇和盤托出，並蘊含請求諒解之意。
先生對其出口成章甚為驚異和感動，便關切地道“如此詩才，為何落魄到這般地步？”
偷兒不作正面回答，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我把一生精力和心血都花費在寫詩上。如果不會寫詩，也不至於落魄到這窮途末路。”
先生不由得產生同情和憐憫。不久，傳來雄雞啼唱，天將破曉。先生拿出鬥米相送，真誠言道“你我有幸成為詩交，請留下尊姓大名，以期後會。”
偷兒面有羞愧之色，擺手言道“不必了，不必了，往後如有機會相逢，就請叫我‘能詩賊’吧！”說罷，竟自低下頭，背米而去。
先生目送良久，心裡有說不出的感慨。
選自《諧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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