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下崗」:金沙江上最後的溜索

幸福的“下岗”:金沙江上最后的溜索

7月9日,幾位村民通過溜索從雲南巧家縣鸚哥村前往四川布拖縣馮家坪村。記者 江宏景

73歲的蔣世學終於要“退休”了。在過去的20年裡,他一直在金沙江邊的懸崖上開溜索。人,驢子,辣椒,鹽巴,磚,電視機……有生命的、沒生命的,他所在的雲南省巧家縣茂租鎮鸚哥村看到的幾乎一切實物,最初都是通過他操控的“鸚哥溜索”從對岸運過來的。

在英文搜索網站上輸入“溜索”(zip-line)這個詞,看到的多半是這樣的圖片:頭戴安全帽、繫著安全繩的遊客在空中滑行,掠過一片綠油油的森林,臉上滿是興奮和快樂。

在國外,溜索被普遍當成一種刺激的戶外運動,但在中國的偏遠山區並不是這樣。對很多生活在西部高山峽谷的人來說,溜索在很長時間裡是一種日常的、可能也是唯一的出行方式。

這正是金沙江兩岸村民所經歷的。眼下,溜索進入了倒計時。一座大橋把他們和對岸的四川省涼山州布拖縣龍潭鎮馮家坪村相連,過去20年裡他們處處用得上溜索:上學、就醫、趕集、修房子、走親訪友……現在,在與溜索相隔幾百米遠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大橋,轟鳴的推土機正在把一條公路延伸到村莊。只等明年公路和大橋相連,金沙江上最後的這條溜索就將停運了。

幸福的“下岗”:金沙江上最后的溜索

7月9日,一位四川布拖縣馮家坪村村民坐溜索從巧家縣鸚哥村回家。記者 江宏景

驚險的溜索

480米長的“鸚哥溜索”連接川滇兩省。動力來自一個改裝的拖拉機發動機引擎,一粗一細兩對鋼繩,加上兩米見方的鐵框,這就是“鸚哥溜索”的樣子。

在四川一側的溜索終點,褐色的泥巴牆上釘了一塊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蔣世學和他兒媳婦小鳳的電話。我撥通了蔣世學的號碼,告訴他準備坐溜索。不一會,一個白衣中年男人就乘著溜框吱呀吱呀地從對岸過來了。

蔣世學的兒子蔣開平過來接我。等我進了溜框,他從框內探出手、用一個鐵銷把年久變形的鐵門拴上。他朝著對岸大吼一聲“開咯”,溜框就猛地一震,顫巍巍地滑向對岸。

除了腳下的木板,溜框四面透風。刀削一樣的赤色絕壁完整地呈現在我眼前,而腳下270米處褐色的江水翻滾奔騰。滑輪和鋼繩摩擦發出的吱呀聲,讓初坐者不禁膽戰心驚。

快到對岸鸚哥村時,身穿藍色中山裝的蔣世學按下開關斷電,然後把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抵住了輪軸。當溜框穩穩地停在了一個人工鑿出的小平臺上的時候,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這段外人看來刺激驚險的旅程,卻是鸚哥村村民過去20年裡幾乎每天都要重複的日常。

幸福的“下岗”:金沙江上最后的溜索

蔣世學站在機房、朝著懸崖的一側,等待乘客抵達。記者 江宏景

溜索的誕生

“鸚哥溜索”是蔣世學牽頭、聯合村上10戶村民一起兜錢建起來的,時間是1999年農曆三月初八。

最開始,溜索是靠人力:在沒有任何防護的情況下,兩個小夥子一左一右走在兩根鋼索上、從後面推著溜框向前滑行。

之所以建溜索,是因為乘船過江費時還危險。蔣世學說,有一次,載了11個人的小木船在過江途中傾覆,一個人都沒剩。

即使能平安過江,兩岸的渡口和目的地之間也有漫長的山路。村上曾經有個考上中專的學生,因為走山路的時間太久,錯過了入學體檢。沒有溜索以前,從鸚哥村到雲南巧家縣城要用兩天,而不是現在的兩個小時。

運行了一年,人力溜索出現了險情:那天,蔣開平推溜框的時候一腳踩空,一屁股墜在鋼繩上,只靠兩隻手抓住溜框,人懸在峽谷中間。

“當時想寧可不開溜索了。”蔣世學回憶說。怕歸怕,沒有溜索怎麼出去?冷靜下來以後,他就開始琢磨用機器代替人力的辦法。他買回了一臺拖拉機上用的柴油機和大大小小的滾輪,用兩個月的時間改造出了現在仍然在用的這套機械傳動裝置。

蔣世學只讀過小學三年級,但他發明的這套溜索20年間沒出過事。他每天都要小心檢查柴油機和滾輪的零件,把松的螺絲擰緊。每隔10天,他會擰開溜框上塑料瓶的蓋子,讓機油隨著溜框的移動滴到鋼繩上。他還記在心裡的是,這個溜索的限重是一噸半,不能超重。

溜索曾給蔣家帶來了可觀的收入。靠過路費的分成,蔣世學一年最多收入四萬多元。過去單程一塊錢,碰上春節、趕集,一天路費收入就能過千。

幸福的“下岗”:金沙江上最后的溜索

7月10日,車輛和行人通過跨江大橋(無人機拍攝)。記者 江宏景

溜索的煩惱

金沙江位於長江上游,從青海玉樹至四川宜賓全長2316公里,橫跨青海、雲南、四川三省。在這條險灘密佈、水流湍急的大江裡,通航艱難,溜索就一度成了最省時、最經濟的出行方式。

鸚哥村約2700人,據說是巧家縣人口最少的一個村子。這個村子緊臨金沙江,位於懸崖邊的一塊平地上,不通公路,人們種水稻、玉米、紅薯、花椒、香蕉等等。如果不出去打工,當地農民一年的收入只有兩三千元。

溜索給村民帶來了方便,但侷限性也很大。

這種出行工具畢竟是簡便簡陋的。馮家坪村村民肖從美常常揹著水果到鸚哥村販賣,因為布拖和巧家兩岸海拔不同、農產品有互補。她每次坐溜索就頭暈,只能蹲著坐,不敢往下看。

“我們坐慣了不害怕,外面的人看了這麼高的溜索就不敢坐。”鸚哥村村民管正會說。她的兒子前年帶女朋友回家,結果女孩一上溜索就嚇哭。沒過多久,兩人就分了。

運力也相當有限,運費高耗時間。鸚哥村村民張雄的新房子就修在溜索附近,面積大概70平方米,光水泥這一項的運費就超過了3000元,而對岸通公路的馮家坪村同樣條件只需要200多元運費。因為這個原因,他的房子修修停停,一年都沒完工。沙子、水泥、磚頭,這些建材需要數週、在溜索上來回數百趟才能運完。

隔壁鄰居建80平方米的房子,拉水泥用了2天,拉沙子用了5天,磚頭用了11天,溜索要在江面上穿梭數百趟。

更要命的是安全隱患。附近曾經有3座溜索,因為出現人從高空墜落的事故,陸續被政府拆除。

在附近建橋的施工人員並不喜歡坐溜索。他們說,溜索用了這麼多年,鋼繩磨細了、斷絲了,承重能力下降了。誰也不知道溜索哪天會出問題。

按道理,溜索是自主修建、缺乏嚴格的工程檢測,有相當風險,應該予以取締、然後改建橋樑。但在窮困的烏蒙山區,本地財政捉襟見肘,所以溜索的改建並非一蹴而就。當然,也沒有人願意對溜索的安全性進行評估,因為這本身就是某種程度的認可和背書,出了事就得擔責。

溜索對蔣世學來說,也是一份沉重的責任。20年裡,他很少出遠門,每天都要守在家門口。他是投資溜索的股東之一,也同時負責開溜索。哪怕是三更半夜,只要有人需要用到溜索,他就得第一時間趕到機房。因為除了入股分紅,開溜索的“崗位工資”很低,只有30塊一天,除了他村裡再沒人願意看守。

幸福的“下岗”:金沙江上最后的溜索

7月10日,四川馮家坪村村民行走在貫通的跨江大橋上。記者 江宏景

從溜索到橋

用橋取代溜索被認為是幫助西部偏遠地區脫貧的重要途徑。2015年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提到了“全面完成西部邊遠山區溜索改橋任務”的目標。根據交通運輸部的“溜索改橋”專項規劃,四川有77個建設項目,是任務最重的省份。其中一個項目就是連接雲南巧家縣鸚哥村和對岸四川涼山州布拖縣馮家坪村的跨江大橋。

這個項目包括一座長385米、寬9米的拱橋和約8公里長、從雲南方向接入的公路,預算約1.75億元。拱橋上週剛剛達到通車條件,而公路仍然在修建中。

橋樑的部分由四川路橋承擔設計施工,歷經兩年半才建成。該項目總工程師代臻告訴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大橋建設的難度主要有兩個方面,那就是罕見的大風和物資運輸。

從10月到第二年4月,金沙江峽谷狂風不斷,從下午到晚上風力最盛。現場曾檢測到11級風力,這足以把大樹連根拔起。記者同事曾在2017年冬天到過鸚哥村。溜索開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停住,因為峽谷裡的大風把鋼繩吹得攪在一起。他等了十幾分鍾,等風力減弱溜索才恢復運行。

因為橋樑結構被吹得搖擺厲害、工人站不穩,那半年每天只有一半的時間可以開工。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項目技術團隊決定在拱橋兩側分別佈置16根、直徑28毫米的鋼繩來起固定作用。

橋樑必須從兩側同時施工,但云南鸚哥村一側不通公路。施工單位必須搭建臨時的鋼絲橋、塔吊,從四川一側把需要的設備和人員一批一批送到對岸。最開始,工人、工程師、乃至前期的建築材料也得從“鸚哥溜索”通過。

鸚哥村村民對這座金沙江大橋充滿了期待。“他們經常喊我們吃飯,拿來香蕉、芒果、葡萄。”代臻說。

7月10日中午,為了慶祝大橋具備通車條件,施工方舉辦了一個小型的儀式,幾輛越野車緩緩撞過一排彩旗,從四川這頭走到對岸雲南的鸚哥村。附近的數十名村民聚集到大橋上,有的掏出手機自拍,有的攜家帶口、興奮地沿著大橋來回走一圈,還有的憑欄而望、看著滾滾江水消失在峽谷盡頭。

自從施工隊搭起鋼絲便橋,昔日繁忙的“鸚哥溜索”已變得冷清。這半年,溜索的過路費只收了七八百元,就連蔣世學每天30塊的工錢都有股東不願支付了。

“哎呀,以前能收到錢的時候對溜索還有點感情,現在可沒有了。”蔣世學說。

他說,這條溜索還會保留,也許以後可以開發做個旅遊項目。等到鸚哥村通上公路,這條溜索和自己就可以正式“退休”了。那個時候,他打算去四川綿陽的女兒家、雲南巧家縣城的兒子家多走走,過過不用操心溜索的休閒生活。

張雄盼著雲南一側的公路早點通到家門口,這樣房子就能一鼓作氣修好了。他說:“以後肯定會買一臺摩托車,幾分鐘就能開到家。”

過去5年裡,四川已投入10億多元全面推進77個“溜索改橋”工程,其中74個項目已經完成。像鸚哥村一樣,四川全省近500個村的十幾萬群眾已經告別了靠溜索出行的日子。(記者 王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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