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生活(4)——重返學校

我媽媽終於從南方回來了。

她非常不喜歡陽曲縣,不僅僅因為生活環境和她從小生長的江蘇省不同,她還非常不信任那裡的教學質量。她和我的一個在南通工作的舅舅商量好,把晉寧送到南通讀書去了。

我媽媽回來後,我和我爸爸都鬆了一口氣,我覺得我不用每天照顧我爸爸了,我爸爸一定也是同樣的感覺,他不用每天照顧我了。

我媽媽回來後,立刻和我爸爸商量好,不能讓我這樣在家晃著。既然不去部隊,就讓我去學校借讀。既然是借讀,就無所謂學校好壞,只要不在家變成社會閒散人員就成。

我媽媽辦事從來雷厲風行。在她回來的第三天,我就被縣教育局的一位李姓科長送到黃寨公社的完小上學,結束了我當家庭小女主人的美好時光。

我在家大概晃了一個月左右,已經讓我相當厭煩了。當我重新回到我的同齡人圈子時,雖然是一所鄉村學校,雖然我彷彿又回到小學校,在心有不甘之餘,我還是很願意有點正勁事情做的。

黃寨完小是一所鄉村戴帽學校。黃寨公社是陽曲縣委所在地,公社有一部分土地在縣城,這所學校以前是黃寨公社黃寨大隊辦的小學校,復課鬧革命之後,為了滿足黃寨鎮和縣城一些孩子的上學需要,在小學校的基礎上又開辦了初中。我去上學那一年,學校剛剛開辦初中。初中校舍設在土改時被滅門的一家地主的院子裡。

我到班裡的第一天,班主任老師讓我坐在女生的最後一排,我是班裡第三高的女生,我很得意。因為我從小到大不是班裡最矮就是第二矮的女生。那時候,我挺遺憾軍事學院解散了,如果不解散,我一定也該在班裡排在高個子的行列中了吧?

班主任老師介紹我,說我是縣委書記的女兒,我爸爸是南京來的大官兒,在太原市也做大官兒。這樣的介紹把同學們都嚇跑了,我上學的頭三天,沒有一個人跟我說話,就連我的同桌女生都不敢看我一眼。這使我一開始對班主任老師非常不滿意,覺得這個人勢利眼。

我連著三天獨來獨往,沒人理我。我要改變這樣的局面。上課的時候,我不斷地用眼睛看我的同桌,我發現她長得很好看,越發看個不停。她發現我在看她,也偷偷把眼光轉過來看我。我們兩眼光相遇的時候,都笑了起來。

我們不顧上課,兩個人交頭接耳地聊天。我知道她叫王永麗,她的弟弟叫王永勝,也在我們這個班。他們家住在縣委宿舍。她還告訴我,縣委書記的女兒也在我們班,叫梁秀蘭。

我和王永麗聊開後,班裡同學知道我其實不是那麼高傲,不是那麼高不可攀,我很快和班裡的大部分女生成了好朋友。

縣城的孩子特別善良體貼,我跟王永麗說開話後,她走到哪裡都照顧著我。放學後,我不再一個人跟在大家後面走路了,王永麗總是很細心地替我翻譯她認為我挺不懂的方言。我後來又有了很多朋友,但在心中永遠把王永麗當作我可以依賴的朋友。後來我們都長大了,我離開陽曲縣也有許多年,我們班主任老師的兒子結婚,請我去,我還是先找到王永麗,覺得只有被她帶領著,才不至於因不懂規矩而做錯什麼。

女同學都願意我去她們家玩。我也不把自己當外人,短短几個星期的時間,我跑遍了全班女同學的家。同學的家長待我好極了,看見我去,都會把家裡好吃好喝拿出來招待我。然後和自己的孩子們一起坐在炕上,向我打聽南京北京的事情。我就這樣一邊騙吃騙喝,一邊把自己見識到的那點事放大了吹給他們聽。

記得有個女同學叫張翠萍,她家養著三條很兇的大狗,我一直不敢去她家。她媽媽是一個相當能幹的寡婦,做得一手好飯菜。縣委食堂或者縣裡的飯館經常請她去幫忙,因為她能一次扯三斤麵粉的抻面。她泡的酒棗做的柿餅一直到夏天都不壞。我雖然怕她家的狗,不敢進她家門,可我經常等在她家圍牆的護坡下,讓張翠萍把酒棗和柿餅拿出來給我吃。

我那段時間過得很快樂,因為每天放學後到同學家去玩,都可以吃到好東西。

你們別說我人饞志短。在南京的時候,雖然因為文化大革命造成了日用品和副食供應的短缺,但在商店裡怎麼也能買到精緻的糖果點心。只要有一毛錢,總可以到和平大樓買一塊奶油蛋糕。可是在山西的縣城裡,不要說奶油蛋糕,就連像樣的水果糖都沒有。副食店的櫃檯裡永遠是空的,糖果罐裡也只有那種一分錢兩塊的黑糖,我要是跟你說那叫水果糖,我自己都覺得我是在騙人。我第一次買了幾塊那種水果糖,一口咬下去,上下牙就被糖粘住了,很費了點力氣才讓上下牙分開。剩下的幾塊糖一直在我家放了多少年都沒有化,也沒有壞,最後都變成了古董。

我的大部分同學家裡都有一些山西土特產零食,逢年過節的時候拿出來招待客人。我估計就是讓縣裡那個副食店憋的,我同學的父母都會做酒棗啊,柿餅啊,蘋果乾啊,這些很有地方特色的零食,而且很好吃。順便說一句,蘋果要切得厚點曬乾了才好吃,切得太薄,曬出來的蘋果乾跟幹辣椒皮一樣沒吃頭。

我媽媽不會做這些零食,我放學後一般都是在同學家裡混,直到吃飯時候才回家。這不僅僅因為同學家有零食,還有一個原因是縣委大院是閒人免進的地方,同學們到我家玩很不方便,只有我到同學家去玩。所以我基本上沒有啥東西讓我的同學吃過,現在想起來,我覺得挺慚愧。看起來那時候我真的是去厚道的山西人家騙吃騙喝呢。

我和同學們相處融洽,我甚至要很費一些力氣才能控制住不要買他們一致認為很漂亮的洋紅色的尼龍襪和紅藍相間的格子罩衣,因為在她們的影響下,我也喜歡那些鄉土氣息很重的花色了,但是我的城裡人的意識告訴我,那些東西真得很土,我不能穿這些東西。

我那裡還有一個重要的改變——我沒有一點唱歌跳舞的慾望了。我從我爸爸的口袋裡摸到了一本《唐詩三百首註釋》,那種窄窄的可以放在口袋裡的小32開辦本的書。我成天沒事就翻看這本書,因為懷念南京,思念南京的朋友們,我把這本書裡所有提及金陵,江寧,六朝古都的詩詞全都背得滾瓜爛熟。像“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這樣的詞句,我更是每天都要讀一遍,每次讀的時候,心中就會升起一陣酸楚的疼痛。

我收起能歌善舞的天性,成天低眉順目,夾著尾巴做人。並不是我犯了什麼錯誤要夾著尾巴做人,是我覺得這樣一個鄉村學校,同學大部分都是鄉村孩子,我沒有必要也沒有心情讓自己那麼張揚,那麼與眾不同。我覺得他們不懂。

改變我活潑本性的另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心裡總也沒法忘記,我不是一個學生,我是一名軍人。雖然只穿了兩個多月的軍裝,這兩個多月就足以讓我覺得我是成年人,而不再是一個跳牛皮筋,丟沙包的小女孩子了。

雖然我不再唱歌跳舞,但在我借讀的這個班裡,我卻是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的好學生。我覺得這並不是我學習努力的結果,而是因為我畢竟比他們見過的事情多一些,這在學習上很有幫助。

另外,這是一所鄉村學校,像我們這樣的半大孩子經常要被迫在眉睫的農活拽去田裡幹活兒,上課和幹農活的時間可以說各佔一半。所以,學習對我來說是非常輕鬆的事。

我學習成績好,幾乎所有的女同學都是我的好朋友,在班級裡又少言寡語,所以很得同學們的尊敬。在一次班級改選和選三好學生的活動中,我竟然全票通過被選作三好學生和班長。當三好學生我沒有問題,可是我覺得我不能當班長,因為我不是正式學生,我只是一個借讀生,不定什麼時候,我在省軍區宣傳隊的名額下來了,我就要走了。

雖然我一再拒絕當班長,可班主任老師不同意,全班同學也不同意。最後還是縣教育局的那位張科長出面告訴校方,我不能當班長,不能入團,不能參與任何實質性的班級活動。因為我在陽曲縣沒有戶口,不是註冊學生。

雖然我不是班幹部,但是我在同學中的威信很高。現在回過頭去想,我覺得我就是在陽曲縣借讀的那幾個月有了一個突變。因為同學和老師對我的信任,我變得有責任感了,我變得有意識地把事情做到最好,我變得知道用自己的力量去影響別人。我沒有做過任何班幹部的工作,但是我到了班裡沒過多久,我們班的課堂紀律就有了明顯的好轉。

都是十三、四歲的孩子,正是反叛搗蛋最厲害的時期。我們班很有幾個調皮搗蛋的男生,經常擾亂得任課老師沒法上課。

鄉村學校也分男女界限,男生不太和女生說話。即便是王永麗,王永勝姐弟倆,在班裡也不說話。我因為到了一個非常不適應的環境中,心情鬱悶,加上聽不懂當地的方言,話不多,更不會跟男生說話。

但是我到了班裡後,可能是因為我舉手投足有一種大城市人的風度吧,也可能是我自以為是成年人,行為上不知不覺中變得有點成年人的穩重,這使得那些男生對我非常注意。我知道那些搗蛋男生有的時候鬧得非常不象話,完全是為了表演給我看。全班同學都會因為他們出洋相而樂不可支,只有我面無表情,因為我覺得他們的舉動是在幼稚無聊。我這個樣子會讓他們的表演慾受到挫折,他們就坐回座位老實一陣子。

有一位叫曹杏元的男生本來是搗蛋男生的頭兒,他要是搗亂的話真是花樣百出,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是因為我對他們這樣的表演不以為然,他竟然慢慢地上課認真聽講,一點都不搗亂了。班裡其他搗亂的男生,看見他的轉變一開始很迷惑,經過幾次三番攛道他帶頭搗亂不果後,他們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然後毫不客氣地拿我和他起鬨。

這個當初一瞪眼全班男生都害怕的男生竟然容忍了別人拿他起鬨。我特希望他拿出威風來,把那些拿我們倆起鬨的男生揍一頓,讓他們從此不敢胡說八道。可是他卻變得像那些學習好的奶油男生一樣忍氣吞聲。我心中恨得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

文:王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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