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作家對現實生活不感興趣,那就是失職

石一楓,1979年生於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著有長篇小說《紅旗下的果兒》《戀戀北京》《心靈外史》等,小說集《世間已無陳金芳》《特別能戰鬥》等。曾獲馮牧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中篇小說獎等獎項。

石一枫:作家对现实生活不感兴趣,那就是失职

中國電影界的專家獎是什麼?很多人能答上來:金雞獎。中國文學界的專家獎呢?你未必知道是馮牧文學獎吧?

5月6日,第五屆馮牧文學獎在中國現代文學館揭曉。石一楓成為獲獎的青年作家之一。

馮牧文學獎給予他的授獎詞是:石一楓是新銳作家中的佼佼者。他的小說面對當下的社會現實特別是普遍的精神難題,尖銳發聲,引人注目並得到了讀者和批評界的廣泛認同。他的《世上已無陳金芳》等作品,以人物的獨特、文風之犀利以及俏皮的言說,使京味小說的傳統煥發出了新的生機與活力,為講述“中國故事”、積累文學的“中國經驗”,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石一枫:作家对现实生活不感兴趣,那就是失职

《借命而生》是石一楓又一篇致敬經典、致敬時代的野心之作。二十載追逃故事的背後,是從《悲慘世界》抽離出的警察與逃犯的人物設置,從《子夜》延伸來的現代實業資本主義命題;放在剛剛過去還來不及抽身的歷史裡,正對應著當下資本主義的前世今生。許文革肯定不是人道主義者冉阿讓,作者在此人身上處理的是資本的某種當代人格,聰明進取蔑視規則,捷足先登一個時代的慾望與成功;杜湘東也不是沙威,他的一根筋不是基於法律公正的觀念固執,而是強弱對比的叢林社會里,弱者出人頭地的盼頭、抗爭與悲憤。如果許文革身上原罪與委屈並存的複雜性賦予當代資本某種合法性,那麼他在新一輪資本遊戲的最終落敗,則意味著資本最終走向他的反面,全球範圍內金融資本對實業資本的吞噬,這也是《子夜》中吳蓀甫們的結局。底層小人物和上層實業資本雙雙難逃失敗者的命運,作者有一雙捕捉時代人物的鷹眼。

——陳東捷(《十月》主編)

《借命而生》曾被《小說月報》2018年第1期選載,單行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

以下是北京青年報木子吉對石一楓的採訪。

早於約好時間到人文社,正琢磨在門口書店裡逗留一下,忽見對面一個年輕小夥走過來,帽衫球鞋,雙手插兜,腳步輕快,吹著好聽的小口哨。再一打眼,雖未見過,直覺就是他,“石一楓”脫口輕喊,他一愣,有點兒突然被抓到的小尷尬。隨後一路帶我穿樓洞走進古老的人文社,“我們這兒拆了電腦就能直接拍電視劇。”他說話語速略快,機智又犀利的北京話裡,絕不拖泥帶水拉長音,乾淨有活力。

“平時我的固定辦公地就是門口這個破沙發,來了就一葛優躺。”臨走時路過他辦公室,他指著那個布沙發笑著說。裡面正埋頭看稿的大姐們都站起身來笑意盈盈點頭致意,我在想,這傢伙平時一定特招大姐們喜歡。

Q:木子吉

A:石一楓

Q:你從小生長在部隊大院,“大院的孩子”有一種身份標籤的意義,童年記憶最深的是什麼?你後來的創作是否受此影響?

A:大院兒小孩和地方小孩的區別,幾十年前有,部隊幹部子弟吃喝拉撒吃穿用度明顯和別人不一樣,最主要是前途和別人不一樣,那時一般的孩子哪兒能當兵啊,高考一取消只能上山下鄉。到我們這時候跟別的孩子已經沒區別了,地方的孩子得高考上大學,部隊的孩子也得高考上大學。其實前途一樣,人之間就徹底抹平了。

我小時候沒什麼鮮明的烙印,具體細微的有不一樣的地方,比如我小時候八十年代的大院,相對都貧瘠都乏味,院裡還是自成一體,吃飯剃頭洗澡上學踢足球都能在院裡就完成了。現在這些不一樣的地方越來越少,你已經不願意完全在院裡待著了,因為外面太豐富了。隨著整個社會市場化經濟的發展,把大院的生活抹平了,我覺得這是好事。過去大院的人天生都有優越感,本質上就是不平等,那個不好。現在貴賤一碼平,客觀來說這是好的。

比較特殊的是,我這代人青春期的時候,部隊大院出了很多搞文化工作的人,肯定有點影響。那個時候那一代的大院子弟像王朔、姜文、崔健,有寫作的,有拍電影的,有搞音樂的,我看著這些人的東西長大的,對我們這一代差十幾歲的小孩影響是比較大的。對那些東西還是熟悉的,有感覺的。部隊大院子弟搞文化工作,他們那一代人的標籤還是很明顯的。我小時候大院裡的人際關係相對簡單,在這種不愁吃不愁喝,簡單的狀態下長出來,進到社會感到比較複雜,我會有震驚感、陌生感。

Q:你怎麼看王小波、王朔對你的影響,以及給自己的寫作風格定位?

A:王朔對我的影響是最大的,可能他對中國人的寫作影響都是更大的,因為在他之前都是裝著說、繃著說,王朔告訴我們首先要說人話,然後人話說好了更好聽更有意思。他改變了中國人說話的方式,這種衝擊力對我的寫作是影響巨大的。

在寫作中,語言風格是你不能選擇的東西,該怎麼說話就得怎麼說話。現在有好多作家寫作是一個腔調、說話是一個腔調,那我不知道哪個腔調是裝的。我基本上屬於寫作和說話的腔調是一樣的。跟王朔有相似的地方,我們都說一種口語,不是傳統的老北京話、也不是普通話,就是生活中的口語。王小波也是口語,但他是學院的。

比較大的區別是,我們寫的東西不一樣。王朔寫的是改革開放初期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們處理的時代問題不一樣了。比方說在他寫東西的時候還可以認為,人的壓力只有環境壓力,金錢可以解放它,投奔金錢的懷抱就可以獲得自由,逃避政治壓力。而幾十年後,時代不一樣了,我這代人肯定不能認同這個想法,金錢反而還給我們帶來更多壓力。

Q:你北大畢業,進入知名文學雜誌社工作,並發表小說獲獎,這順風順水中有何因緣際會?遇到過什麼困難嗎?

A:一直還成吧,我上學的時候算是有點兒閱讀習慣,平常沒事時候就拿本書在那看,文科比較好。我覺得北京小孩稍微學學努努力就能考上大學。我研究生畢業就來到編輯部,順風順水?給我的感覺是整個行當都不行了(笑)。

寫作來說,在很長時間裡面,你自己會覺得你寫得不怎麼樣。剛動筆的時候,想寫得好點兒,但是你看自己的東西、再看別人的東西,會發現就是不如人家,(這種感覺)挺痛苦的。

我算是下笨功夫的。我不會在我寫作不太好的時候假裝自己在寫作。我一直就覺得,裝成一作家、裝成在寫作,裝成文藝腔是特別沒有意義的事。既然想幹這個,就琢磨這裡面的門道,需要解決什麼問題就解決什麼問題。

Q:你日常工作中要看大量的小說投稿,別人的語言會不會影響到自己的寫作?做編輯感觸最深的是?

A:不是特別矛盾,我的書面語和口語是統一的。平時怎麼說話書面語就怎麼寫,頂多比口語簡潔一點、準確一點。我的口語和書面語的腔調是差不多的,真是有一個根深蒂固的風格,不會怕去看別人的東西。就像北京人為了說好北京話就不離開北京了嗎,去趟山東就說山東話了?

Q:你的小說裡寫了很多社會中大多數人的真實狀態,很煙火,你是如何從生活的細枝末節裡看到滄海桑田的?

A:這個不是一個能力,而是一種興趣和意願。我覺得是從事文學工作、從事寫作的需要,我一直在觀察,而且是特意要做的、去觀察生活。比如我們編輯部上班基本都不聊文學內部問題,那個早都解決了不需要聊,木匠不會用銼子,就別幹這行了。聊的還是生活變化、社會變化這些問題。

Q:你認為寫作技術和靈感哪個重要,你的寫作素材通常來源於?

A:我的寫作素材就是來自生活裡的事,有一個點觸動了你就寫。來自社會觀察,觀察生活,觀察人。這點我是在編輯部上班之後才知道的。

(問:《借命而生》裡寫的監獄警察和逃犯的故事,這個有去體驗嗎?)

沒進去過(笑)。《借命而生》比較特殊,基本靠想象和查資料,我資料查得很多,不停地查。

解決寫作的技術其實沒有什麼難度,也沒有那麼重要。一個職業的作家解決技術問題是起碼的事,不是一個高難度的事。一個受過起碼的高中教育的人,認真研究研究,這裡的技術比電子比高科技比工科的那些東西要容易得多。真正有難度的是,功夫在詩外,你想寫的那些東西第一有沒有琢磨透,第二有沒有新想法,這個真的是難度。

如我想寫點什麼的時候經常會發現,這事你沒琢磨透呢,再去琢磨,那要下的功夫才大呢。或者你想的東西別人都想在你前邊了,這很痛苦啊,這種整個的寫作的挫敗感是很強的。

Q:怎麼平衡工作和寫作的關係?

A:編輯工作對寫作是有益的,就像是美食家開了個飯館似的,乾的都是這點事兒。掙錢也是從這上出,愛好也是從這上出,不太矛盾。我不太琢磨營銷,專業的人幹專業的事,有專業的人替我琢磨。

時間上來說,人寫不了多久的,寫5個小時累死了,寫倆小時不錯了。我沒有那麼勤奮,筆耕不輟那都是扯淡(笑)。真正寫作不需要那麼長時間,我不太相信說一個作家一天筆耕不輟能寫10個小時。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真有這樣的我也不相信他能寫好。

我不會從量上給自己做規劃,一般規劃題材,最近想寫什麼,從題材上完成就成。

Q:《地球之眼》裡寫到摺疊的北京,作為出生成長的地方,你對北京有怎樣的感情?

A:從工作和寫作本身,我很感謝北京。我沒有老北京的情懷,也不打地圖炮,我覺得北京天生就是一移民城市。北京好就好在,特別老的老北京人、像我這種新一點兒的北京人和剛來的人,大家都差不多,這是這個城市好的地方。但是“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有點虛幻了,現在還懷念那種生活的人,一種是他特別有錢,家裡趁四合院,用一大堆錢給自己堆積起一個夢,生活在夢裡;另外一種我就不知道為什麼,閒的吧(笑)。

從寫作來說,這個城市不管是政治上、經濟上,還是社會生活的變化上,永遠在這個國家的風口浪尖上。國家的變化永遠在這個城市有所體現,這個城市的變化也帶動著國家的變化。寫這個城市可寫的東西比別的地方多太多了,寫出東西的意義也不一樣,感謝這個城市。另外寫北京寫得不像誰都能看出來,給自己一個高標準嚴要求吧。

Q:《借命而生》你寫的獄警和罪犯的相互救贖,你喜歡站在世俗生活的“民間立場”來詮釋道德以及表現宏大的社會變化?

A:《借命而生》想寫的是社會的邏輯和規矩、條件都發生了變化,過去的英雄今天就不是英雄了,八十年代的商人在今天反而不成了。就挑了一個特別典型的,罪犯和獄警。

表現宏大的社會變化,文學的方法只能是大處著眼、從小處入手,這是文學原則。這是一個很老派的文學原則,傳統的現實主義。我想寫的就是時代變化生活變化的問題,我認同這個原則,我認為它處理我想寫的問題恰恰是有效的。

Q:你怎麼看文學式微的說法?你認為文學最該擔負的責任應該是什麼?

A:文學式微看怎麼說,我覺得現在是正常的社會。八十年代的時候作家都像明星一樣,流量明星那時候都是作家,那個是特殊的時期,那是不正常的。一個國家人能得到的文化途徑只剩幾本文學雜誌,人能夠研究生活和思考生活的途徑只剩幾個作家,這說明貧乏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正常社會需要休閒、思考,或者需要感時傷懷,途徑很多才是正常的。

我個人覺得中國文學在反思生活這塊做得不太好。大家都是凡人,都是社會上的人,作家應該負擔的責任就是對我們共同的生活有所發現、有所思考。假如一個讀者也想對自己的生活有發現、有思考,對自己的生活心有不甘的時候,通過閱讀文學作品,他有共鳴、有收穫,這個是作家應該負有的責任。他們的工作未見得是寫字,他們的工作應該是思考生活和在生活裡有新發現。一個作家對現實生活都沒有什麼興趣了,那有可能是失職了。

Q:目前社會常見的說法“都追求金錢,社會浮躁,人心不古”,你認為當下的社會價值觀是否太單一了?

A:我們總是焦慮於金錢的成功,從這個角度來說,價值觀肯定是有些單一了。不過我覺得它正在逐漸變得豐富起來,這點還是得信任我們這個國家,一個足夠大、足夠複雜的國家,一定會變得越來越豐富。我真是有感覺,這兩年又跟前兩年不一樣了。前兩年特別單一,刺刀見紅,每個人都在急吼吼地掙錢,這兩年好像人更多元化,佛系、小確幸這些東西也出來了,這可能是經濟發展的必然,北京已經足夠發達了,的確會出現這個狀態。

Q:人工智能一次次引發話題關注,具體到寫作領域,你有沒有和人工智能競爭產品優劣的擔心?

A:我盼著這一天啊,機器幹活都比人好了,人工智能代替人的時候我們已經不愁吃喝了,我們就享受好了。(到那時)我們可能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別讓這幫機器人造反,把這一件事做好了,我們就繼續享受美好生活了(笑)。人都是好逸惡勞,這不挺好嗎?

Q:你怎麼看網絡文學以及產生的很多網文衍生品?

A:就作家來說,是兩個行當,互相別比,沒什麼可比的。你踢足球的不能說人家打籃球的技術好不好,沒什麼可評判的。

就掙錢的能力來說,我更羨慕當年那幫挖煤的和搞金融詐騙的。光羨慕錢一個是沒邊,一個是他們掙的也是血汗錢。有時候出去開會我和唐家三少挨著坐,挺好一人,我覺得人家也挺累的,掙錢也不容易。

客觀地說,網文走紅肯定是有需要看它的人,它有它的市場,挺好的。沒必要把它看太高,也沒必要把它看太低。寫這種的人也許能冒出一個金庸來,如果真冒出來,同是寫作的人,我得服人家。但現在沒有,也就說不上寫作上的敬意了。金庸通過武俠小說、史蒂芬·金通過偵探小說達到了一個我們都想達到的高度,這是沒有問題的。再一個可能也有幹這行的人,他們的公司有自我炒作之嫌。我特煩以前動輒叫囂“傳統文學打壓網絡文學”那種公司,那純粹是在挑事。其實網絡文學也有經典,比方說《繁花》,金老師也是先在網上發的,人家的作品對得起讀者,那就夠了。

Q:生於1979,始入不惑之年,九零後已經開始稱老,零零後也成人,你有沒有來自年齡的焦慮?

A:原來八零年代作家剛出來的時候,總是以叛逆、時髦來吸引市場,現在看起來那些都是扯淡了。作為同齡人,現在應該是都懂社會擔當的了,不管個人還是家庭,懂擔當這個挺好的。一個是都不容易,一個是都挺好的,也沒見到誰就成“垮掉的一代”了。

Q:你小說裡的主人公對話大多語氣調侃略帶攻擊性,是否有你生活中的影子?

A:北京人有一個意識,說話最好有意思,沒意思的話就少說。一個環境裡從小就愛玩嘴,那你說話肯定就得有意思,這是一個說話的習慣。生活中我挺與人為善的。

Q:平時有哪些閱讀偏好,喜歡的書及作者?

A:

我的閱讀基本上和工作分不太開。看稿不看外國小說,自己平時會看看外國小說。對於老舍、陸文夫、毛姆的東西,會翻過去重看。

Q:你的金錢觀是怎樣的?

A:夠吃夠喝,舒舒服服就行了。最好別為錢發愁,不幸的是總為錢發愁(笑)。這個我這麼想,我們為錢發愁可能就一萬兩萬,真正的有錢人為錢發愁就得幾百個億了,更痛苦,只能這麼犬儒地安慰自己(笑)。

Q:你最看重朋友的品質是什麼?

A:真誠,別裝。

Q:日常喜歡怎樣的生活方式,經常鍛鍊身體嗎?

A:老幹部的方式,平常散散步,爬爬山什麼的。

石一枫:作家对现实生活不感兴趣,那就是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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