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創傷從未被好好講述,「手撕鬼子」橫行是因爲深藏恐懼,《邪不壓正》正是 要克服恐懼

那段创伤从未被好好讲述,“手撕鬼子”横行是因为深藏恐惧,《邪不压正》正是 要克服恐惧

最近,某名編劇吐槽當下影視業,在社交網絡小火了一下。其中有一大段是涉及所謂“小鮮肉”的,他的態度是鮮明的,甚至上升到了“我們國家的審美安全問題”:

在審美上我覺得先進的國家,特別是歐美強力的國家,它一定是有很強的雄性意識,它的男演員很重要,甚至是國家意志的體現。如果我們國家的主要男演員、最紅的男演員是一些不男不女的人,這會對我們國家的審美安全造成威脅。……我們這麼大的一個大陸國家,我們不是那些島國。美國永遠是湯姆·漢克斯、達斯汀·霍夫曼,包括像小羅伯特·唐尼這樣的雄性意識很強的,這才是年輕人的偶像。

“上綱上線”了吧?

那段创伤从未被好好讲述,“手撕鬼子”横行是因为深藏恐惧,《邪不压正》正是 要克服恐惧

將“不男不女”和“雄性意識”二元對立隱隱散發著一股冰河世紀的氣息。而且邏輯也有問題,很多優秀男演員都有過“小鮮肉”時期,比如阿蘭·德龍、李奧納多·迪卡普里奧,包括編劇指認的“雄性”楷模小羅伯特·唐尼,太多了。看看他們“顏值巔峰”的畫面,真是一朵鮮花鮮又鮮,但是人家後來依然拿出了很多像樣的作品。不過,編劇的焦慮道出了一個實情,那就是咱們的大銀幕上已經很久沒有“大男人”(“大男主”)的形象了。更“正確”地說,不僅沒有“大男人”,也沒有“大女人”(或“大女主”),並且國內業界對此理解好像有點問題。總體說來,國產“大女主劇”就是將人生智慧等同於在陰冷後宮互相算計,這真的很下流。

狂放與冒犯

無論是“大男人”還是“大女人”,首先都是個“大人”,這其實就是一種象徵秩序。越是“歐美強力國家”,越是需要父權象徵秩序的穩定,尤其是大眾圖像,比如漫威大電影的種種人設。通常這些人設有著突出的男性強悍魅力,是能出來“扛事兒”的人。在很多情況下,他是一個“代父”的形象(有時候是超越人類之上的生父,比如馬龍·白蘭度和拉塞爾·克羅在兩個年代不同版本《超人》中的形象)。

“島國”主流電影中,“大男人”經歷了從三船敏郎、勝新太郎、仲代達矢、高倉健等硬漢明星向如今的渡邊謙、阿部寬、淺野忠信的進化。作為象徵符號的父親雖然外表依舊“陽剛”,但是已經不再強硬,逐漸變得柔軟並嘗試與子輩和解(比如是枝裕和的電影),反而“半島國”電影中的男性日趨暴戾,其殺人邏輯和人設正不斷成為中國年輕導演“致敬”的對象。

由於文化差異,對於中國電影來說,氣質強悍的男演員算是稀缺資源。作為演員的姜文從長相到氣質都和法國老牌演員讓·迦本有些類似,他們都是不算高大卻自帶男性魅力、氣場兩米八的那種演員。他們的氣質都屬於亦正亦邪,卻整體上能給人一種“敞亮”的感覺;他們戲路跨度都很大,能演底層,也能演貴族。在表演方面他們都喜歡挑戰自我(據說姜文曾自薦演程蝶衣)。即便他們演的是一種複雜的“壞蛋”,觀眾依然能感到一種“帶勁兒”的感覺。還記得姜文演的那個李蓮英嗎?而且,姜文和迦本都會在片場指揮導演,而通常他們的越位都是對的。

從這個角度看,揶揄姜文是“中國最後一頭雄性白鰭豚”可以當作一種讚美,然而姜文並不甘於只做演員,他要做自己電影的掌控者,這個問題就複雜起來了。

那段创伤从未被好好讲述,“手撕鬼子”横行是因为深藏恐惧,《邪不压正》正是 要克服恐惧

一個典型的批評是,姜文電影“走腎”。這句話可以從兩個向度理解,一個是批評其作品沒有邏輯,亂噴荷爾蒙;一個是表揚他的電影為國產電影注入了荷爾蒙或男性力度。畢竟,中國的文化土壤難得產出這種氣質的人物。姜文有多“狂”,有多“放”,就會引發多少等量的冒犯與刺激,圍繞他的爭論也往往溢出電影本身,有時候到了人身攻擊的程度。但越是這樣,所激起的荷爾蒙飛濺就越激揚。

到了《邪不壓正》,這種爭論越發兩極化。

衰退或遷移

《邪不壓正》和姜文之前的電影作品相比,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邪不壓正》這個名字和小說原著《俠隱》比起來是句大白話。小說《俠隱》本身,還真是更適合文氣十足的胡金銓去執導。“邪不壓正”更傾向於一種價值觀判斷,但姜文電影中卻沒有西部片式的英雄。唐雨林殺了李東方後自殺;張麻子站著把錢給掙了,好像贏了,其實最後是輸了;馬走日最後生死未卜;藍青峰“佈局布了二十年,最後突然就窮途末路了”,還被打得滿地找牙。這些“走腎”的“大男人”都不“成功”。這也正是姜文電影區別於工業流水線產品的魅力:你用庸常的電影邏輯去批判他,註定行不通,在他的世界裡他是當仁不讓的男一號,用類似“站著把錢掙了”這樣的大旗,確定自己的江湖地位。當然關於這個也有多重的解讀,不過,在這個“大男主”的世界裡他無疑具有控制力:人格魅力、藝術想象力、感染力,都是可控的。

到了《邪不壓正》,他悄然化身為“教父”的身份了,他不再流連花叢,也不比試拳腳,而是不成功地使用了縱橫術,是荷爾蒙的衰弱和減退?

那段创伤从未被好好讲述,“手撕鬼子”横行是因为深藏恐惧,《邪不压正》正是 要克服恐惧

更令人遺憾的是,姜文電影中本來最迷人的那種藝術家的噴薄,在此片中也呈衰退之勢。影評人往往喜歡談論姜文電影與各種傑作,尤其是美國電影的“互文性”。《邪不壓正》也未能倖免,它的確有對科波拉和昆汀的“致敬”。然而這並不算是什麼優點,《太陽照常升起》《一步之遙》同樣也“致敬”了昆汀和科波拉。姜文電影最迷人且最獨特的一點是,他善於展現對生命的覺知。姜文電影中的各種“美好而狂暴的世界”正是“鮮花炸彈”,就是用來炸開我們的“覺知”的。當然,是否有效,因人而異。作為電影導演的宗薩仁波切如是評價姜文:“我非常非常喜歡《太陽照常升起》,讓人讚歎,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喜歡,就是特別吸引人,看完後這個電影還縈繞在腦子裡。這個影片把世界顯得很大,我顯得很小。”這種覺知,恰恰是通過他自己的電影語言,而不是借鑑別人的語法來完成的。這種覺知,通常都發生在他被指認為“魔幻”“囂張”“恣意”的鏡頭中。在《邪不壓正》裡,這些時刻卻極少出現。

當李天然在陽光下,老北平青灰色的屋頂上近乎裸體地奔跑,響起帕瓦羅蒂演唱的《偷灑一滴淚》的時候,彷彿找到了那麼些姜文的感覺,但是旋即又消失。是“英雄遲暮”,還是“烈士暮年”?抑或是創作重心發生了遷移?

恐懼或自信

據說,《邪不壓正》是從四個多小時的版本剪成如今這樣的。佩服導演剪輯功力之餘,也時時感到和他以往作品一樣,將引發種種“過度闡釋”;然而一個有意思的電影文本,本來也應該給人提供無限可能的闡釋空間。在這裡需要重點提一下《邪不壓正》開頭的那隻泡在福爾馬林裡的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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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不是一隻普通的腎。它是被尊為“國學大師”的梁啟超被中國最好的西醫醫院協和醫院院長親自主刀、割錯的健康的腎,有病的那隻被遺留在國學大師的體內。這個事件引發了一場先是關於西醫和中醫,繼而上升到國學與西學、新文化和舊文化的大討論。魯迅、徐志摩、陳西瀅,包括梁啟超本人都捲入到這場論戰中。學醫出身的魯迅反唇相譏:“自從西醫割掉了梁啟超的一個腰子以後,責難之聲就風起雲湧了,連對於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學家也都‘仗義執言’。同時,‘中醫了不得論’也就應運而生。”

放在當下,這場大戰只怕會更熱鬧罷。

彭于晏演的這個李天然活脫脫一個行走的腎。緊緻、賁張,動不動腎上腺素就飆升。演員本身演技確實待提高,但這也是美國大男孩的設定決定的。這種設定本身有很大的Bug:李天然出國時已經13歲了,竟然回來時彷彿一個吃美國牛排長大的ABC,關於中國的基本觀念、認知,包括北京口音,怎麼可能不留下一絲痕跡?要說單純為了展示他的腎好,恐怕說不通。

那段创伤从未被好好讲述,“手撕鬼子”横行是因为深藏恐惧,《邪不压正》正是 要克服恐惧

小說《俠隱》中的李天然是復仇者,為此,他必須有勇有謀,隱起自己。姜文電影裡的李天然更像是在“尋父”。他雖然是孤兒,可是不缺“爸爸”,有美國爸爸(馬大夫),有中國爸爸(師父和藍青峰),日本人和漢奸殺死了中國爸爸,另一箇中國爸爸又殺掉了美國爸爸……他對女人的喜好,也接近於戀母。他的身體鼓滿荷爾蒙,精神上卻沒有斷乳,他的行為也處處證明了這一點。直到完成了對張將軍(虛構的,原型為抗日英雄張自忠)的護送,被揍腫了的藍青峰對他說,“你該去找自己的兒子了”的時候,他方才如同醍醐灌頂,進入了“大男人”的象徵秩序。

進入這個象徵秩序,“腎好”當然是要緊的,更何況,它還牽涉了魯迅式的另一個老問題: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

這部電影以盧溝橋事變為時代背景,難免涉及對抗戰、對日寇,甚至對今天“精日”的態度。在這個問題上,拍過《鬼子來了》的姜文其實不用“自證”什麼。在這個問題上,他高於一些所謂文人導演,不自我感動,不精神勝利法,什麼“青樓女子自我獻身”。去美化這一套的男人,是男人嗎?而更糟糕的“抗日神劇”之所以綿綿不絕,重要原因之一是因為這段民族創傷記憶並沒有被好好講述。在“手撕鬼子”的荒誕下,隱藏著的正是深深的恐懼。《邪不壓正》正是一個關於“克服恐懼”的故事,它並不僅僅是一個男孩的成長寓言。

這部影片中最正面的一個形象,“大女人”關巧紅,同樣也需要克服恐懼。這個形象是以民國俠女施劍翹為原型的。孫傳芳將她的養父梟首示眾,不得安葬,施劍翹立誓為父報仇,經過長達十年的準備(包括通過西醫手術放開了纏著的小腳,電影中亦有表現),最終孤身刺殺了孫傳芳。這種安提戈涅式的行動力,也為姜文電影中的女性形象增添了力度。通過最寵溺的角色來講這個關於恐懼與自信的故事,誰又能說不是一個寓言呢?

文| 黑擇明

本文刊載於2018年07月20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報》B5版

那段创伤从未被好好讲述,“手撕鬼子”横行是因为深藏恐惧,《邪不压正》正是 要克服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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