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絕不是少數人物的表達方式——德彪西訪談

文 / 段召旭

我為“三聯中讀”的專欄《古典音樂說明書》而演奏的法國作曲家德彪西的《月光》,喚來了它的作者。阿希爾-克勞德·德彪西,抱著他那隻叫萊恩的安哥拉貓,開始了與我的交談。他中等身材、留著鬍子、黑色捲髮、前額寬大、鷹鉤鼻,講起話來聲音低沉、鼻音很重。

藝術絕不是少數人物的表達方式——德彪西訪談

Q(訪談者):首先我很想知道,您的音樂創作理念是什麼?

D(德彪西):我認為,音樂必須謙恭地尋求愉悅,極端的複雜是反藝術的。美必須是訴諸感官的,必須是在不用我們做任何努力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我們體內的。

Q:我知道您曾經獲得很多作曲家夢寐以求的羅馬大獎,那麼您是如何看待音樂比賽的呢?

D:在音樂引以為榮的事業中,你可知道有什麼比設立比賽更可笑的事嗎?比賽這件事,歸根結底大概是由於人們在某些人士身上已經達到了迷信的程度,所以他們的判決得到了支持、站穩了腳跟;而獲獎或沒有獲獎,就解決了知道一個人是否有才能的問題。即使這樣做並不太可靠,但至少是合適的,而且為公眾的輿論準備了一個順手好用的賬簿。

音樂比賽是一種遊戲,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種“體育運動”。人們在那些以音樂學院命名的地方學習這種運動的規則;評委們以學院派的冷漠態度在參賽的年輕人當中指定誰將是藝術家,這種學院派的冷漠以其坦率程度而令我驚愕。他們懂得些什麼呢?他們自己確信是藝術家嗎?他們哪兒來的權力來操縱如此神秘的命運呢?在這種情況下,還不如求助於簡單的抓鬮碰運氣的辦法。你要知道,運氣之神有時候是有智慧的。

藝術絕不是少數人物的表達方式——德彪西訪談

Q:我記得有本書上說您對巴赫十分推崇,是這樣嗎?

D:哦,在我心中巴赫是一位慈善的上帝,我建議音樂家們都應該在開始工作前向他禱告,這樣可以避免寫出平庸之作。

巴赫音樂的動人之處,不在於旋律性而在於旋律的曲線進行,甚至常常是好幾條線條的平行進行;線條偶爾相交,有時全部相交,激發起聽眾的感情。這種手法使音樂獲得了打動聽眾、突出形象的可靠保證。但是巴赫的音樂裡並沒有什麼出乎自然的或人為的東西。相反比起某些歌劇試圖發出的可悲而又微弱的呱呱啼叫來,那不知要“真實”多少呢。尤其是,在巴赫的作品裡,音樂保持著它的全部尊嚴,從不降低身份去投合那些被稱之為“愛音樂愛得發狂”的人的虛偽的感情的需要;而是以一種比較傲然的姿態,迫使這些人,即使不崇拜音樂,也要尊重音樂。

你稍微注意一下就會發現,從不曾聽到有人把巴赫的曲子拿來吹口哨……而瓦格納就經常有這種嘴上的光榮:當音樂牢房裡華貴的囚犯們散場出來的時候,在大馬路上就會聽到有人嘴裡輕佻地吹著“名歌手”的開頭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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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看來您不太喜歡瓦格納?

D:是的。理查德·瓦格納的藝術首先要求它的信徒們進行勞民傷財的朝拜和神秘的儀式。我覺得藝術的這方面是令人討厭的。我知道,“藝術宗教”是瓦格納心愛的主張之一,我也知道這有其道理,因為這是保持著觀眾想象力的最好辦法。然而在“藝術宗教”變成一種“宗教奢侈”的時候,這一主張就變了質,因為“宗教奢侈”勢必會把許多心有餘而錢不足的人排除出去。

說起瓦格納,就讓我不由想起一位跟他形成鮮明對比的作曲家——弗蘭克(César Franck,1822-1890)。弗蘭克具有的獨一無二的特點就是:質樸天真。他具有一顆孩子般的心靈,他匍匐在音樂之前,輕聲念著發自一個凡人內心深處的、最富於人情味的祈禱。他在任何時候都沒有惡念,在他的作品裡,沒有一絲耍花招的痕跡,而這在瓦格納的作品裡就很明顯。當聽眾有時因為聽一段太長的玄妙樂章而厭倦時,瓦格納就來一個情感上或樂曲上的驟變,重新挑起聽眾的興趣。弗蘭克的作品中每個聲音的音響都有準確的含義,用音十分準確,有怎樣的含義就怎樣來運用,永遠不向聲音要求其他的東西——這就是瓦格納那美麗而奇淫糜又誘人的藝術,同那為音樂服務而幾乎不要求在音樂上得到榮譽的弗蘭克的藝術之間的全部差別。後者把在生活中所感受到的東西,以一種隱姓埋名般的謙虛態度,在藝術中再現出來。而當瓦格納從生活中汲取感受時,他便主宰生命、踐踏生活,強迫生活喊出他的名字——“瓦格納”,喊得比聲譽之神的號角聲還要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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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據說理查德·瓦格納的拜羅伊特音樂節後來由他的兒子齊格弗裡德·瓦格納繼承,而且我聽說他的這個兒子也作曲,但是我們沒有聽過他的作品,不知道您瞭解嗎?

D:我曾經聽過齊格弗裡德·瓦格納的三幕歌劇《華德芳公爵》,那個作品就如同向理查德·瓦格納學習的小學生的作業一樣的音樂習作。

齊格弗裡德輕鬆愉快地揹負著他父親留下的沉重的光榮遺產。他和他父親非常相似,但只是他父親的翻版,又缺少他父親的誇張的天才。在他年輕的時候,家裡人好像是準備讓他學建築的吧?將來永遠也不會有人能夠告訴我們,是否建築學因為他後來轉向了音樂而受了很大的損失;人們更不能肯定說音樂界因此而得到了很大的好處。總的來說,他想繼承他父親那已經開了頭的事業,無疑是一個孝子,只是事情做起來沒有重操帽子店的舊業那樣方便。無疑齊格弗裡德知道在他父親的作品裡有些東西對他來說是逾越不了的,但是他竟然沒有理會這一點,這一事實說明了一種感情,在這種感情裡交織著最稚氣的虛榮和以一種具有紀念意義的工作來光宗耀祖的慾望。另外,他很難不受拜羅伊特蠱惑人的氣氛的影響,也很難不想喝乾老魔術師杯裡的剩酒。不幸的是,杯子裡剩下來的只是魔酒的酒糟,而且已經有醋酸味兒了。

不管怎樣,未來留給齊格弗裡德的只是一個理查德·瓦格納的兒子的稱號,我看這是唯一可令人羨慕的稱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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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那時還有一位作曲家叫理查·施特勞斯,比您小兩歲,您一定知道他吧?

D:當然。理查·施特勞斯是當時德國唯一有創新精神的音樂家,他的父親是王室的樂師。理查·施特勞斯在指揮樂隊時所表現出來的傑出音樂才能很像李斯特,而他把音樂建築在文學基礎之上的用心又很像柏遼茲。坦白說,他的藝術並不總是特別富於幻想色彩的,但是我敢肯定他是通過有色彩的形象進行思維的,而且擅長使用樂隊來描繪他思想的線條。這是一種不尋常的創作方法。理查·施特勞斯先生還找到了一種發展主題的方式,這種已經不再是巴赫或者貝多芬的嚴格的建築體的方式,而完全是一種節奏色調的鋪陳。他以一種絕對冷靜的態度,把調性最不相同的音放在一起,絲毫不在意可能產生的“刺耳的”效果,而僅僅在意他所要求的“生動的”效果。

Q:您是否可以談談您的同鄉——法國作曲家古諾?

D:古諾代表了法國人一段多愁善感的時期。無論如何,古諾的那些作品是不會被忘記的。有些音樂理論家曾經責難說古諾的《浮士德》歪曲了歌德的思想;然而他們卻忘了,瓦格納也歪曲了唐豪瑟這個人物。唐豪瑟在民間傳說裡完全不是瓦格納塑造的那個悔罪的好小夥子,他的行杖也根本不曾返青。古諾獲得了群眾的偉大心靈,而瓦格納的影響只觸及到專業工作者,因而是不全面的。古諾雖然有時缺少力量,但他仍是不可少的。在使自己同時代人感動的方面,古諾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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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是否覺得有一些被時間湮沒了的作曲家,應該有人去挖掘?

D:我認為很多已故的音樂家都在悲哀地等待著別人在他們死後來恢復他們的榮譽,而且已經等得太久。應該有一些細心而慎重的人來揭開死亡的帷幕,然而,通常發掘工作都遺憾地交給了一些不是沒有眼力就是心胸狹隘的人來進行,他們由於受了醜惡的、不可告人的自私心的支配,把那些可憐的殉葬花拋進了忘卻的深淵。比如說,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這座光榮的紀念碑就為我們遮住了亨德爾:人們不知道亨德爾的清唱劇多得超過海里的沙子。當然,就如同海里的沙子一樣,他的清唱劇裡的石子多於珍珠。儘管如此,我們仍然可以憑著耐心和慧眼,從他的清唱劇裡找到有益的東西。

還有一位被人遺忘的大師:亞歷山德羅·斯卡拉蒂(Alessandro Scarlatti,1659-1725)。他創作作品數量之多、題材之雜,實在令人驚異。他生於1659年,而到了1715年左右就已經寫了106部以上的歌劇!我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天啊!他哪兒擠得出吃飯睡覺的時間來呢?我更不知道這個人哪兒來的時間生兒子,並且還把他培養成為一位傑出的古鋼琴家。他的那位叫多美尼科·斯卡拉蒂的兒子,在我們的時代也得到人們的讚賞。

還有許多被忘卻的大師,因為音樂不是昨天才誕生的,它需要有人去撥動它灰燼的“過去”,灰燼壓住了那永不熄滅的火焰,而這火焰會永遠給我們的現代帶來一份它的光輝。

藝術絕不是少數人物的表達方式——德彪西訪談

Q:不知道在您的時代,有沒有這樣一個人群,他們通過聽音樂而獲得了高人一等的感覺。

D:

我知道你說的那類人。他們的本領可大了,每天都聽音樂,什麼種類的音樂都聽,然後就因此自稱為音樂家,只是他們從來不寫曲子……你千萬不要跟這些人去談音樂,因為他們會從他們的偶像的高度來對你表示蔑視。

我認為,藝術絕不是少數所謂出類拔萃的人物的表達方式,這些人常常比大眾還要愚蠢。藝術是一種潛力巨大的美,在需要的時候,它便以一種不可抗拒的潛在力量爆發出光輝。

藝術絕不是少數人物的表達方式——德彪西訪談

德彪西低沉的聲音消失了,就如同月光消失於黎明前,也像是牧神消失於午後的夢。琴房窗外,天鵝絨一樣的天空,金色的星星慢慢地穿起衣裳……音樂讓夜晚有了愛的照耀,使人們不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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