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錦衣衛

1.兩個小孩兒吹牛打架

清朝康熙五年的某一天,即墨城裡周、黃、藍、楊等幾姓望族共立的一所私塾內。兩個小孩兒在比賽吹牛。小孩兒一個姓黃一個姓藍,都十幾歲左右年紀,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無所顧忌時候。

藍家的小朋友藍啟新說:你小子狂什麼,你知道我大伯父是誰嗎?我若把我大伯父的官職說出來,能嚇得你這孫子尿不出尿!

黃家的小朋友黃貞明顯然稍微老成些,把嘴一撇,慢條斯理地說:快別說你大伯父了,你大伯父那個小雞巴官兒,我們黃家還真不尿!知道當今康熙皇帝吧,知道康熙皇帝的太爺爺叫什麼吧。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訴你啊!康熙的太爺爺叫努爾哈赤,努爾哈赤當年是大明朝遼東總兵李成梁手下的一個三等馬弁。而李成梁,是我太爺爺從屁股後面屁顛屁顛的大頭兵中間一步一步提拔起來的……

藍啟新的大伯父叫藍潤,當時官拜江南布政使。黃貞明的太爺爺叫黃嘉善,曾經是大明朝太子太保、兵部尚書,黃家因黃嘉善被褒封“四世一品”。康熙皇帝的太爺爺都給他的太爺爺手下當馬弁,言外之意,康熙皇帝都不算個啥啊!黃貞明這個小屁孩兒,四書五經念得不怎麼樣,吹牛的本事倒真是才高八斗,冠絕古今。

藍啟新因為無法在吹牛上代表即墨藍家勝過黃家,只好靠武力找平衡。可沒想到“藍家代表隊”不但沒在吹牛項目中奪冠,“無規則散打”項目中,藍啟新同樣略遜一籌,鼻青臉腫地屈居了亞軍。

按說兩個小孩兒吹牛打架,不過是自己皮癢,至多在學堂挨挨先生的板子,不會波及各自家族的。 何況藍黃兩家是數代姻親。藍啟新和黃貞明,論起來是表兄表弟。

但不行,藍家不是一般人家,山東即墨藍家,那是相當的能擺譜兒。即墨望族所謂“黃嗤藍架子”,就是說藍家的人愛擺譜,黃家的人耍清高。

藍家是即墨士林之中出仕當官兒最早的望族,什麼時候受過如此奇恥大辱?所以藍啟新回家把和黃貞明吹牛打架的結果一告訴他爹藍溥,藍溥頓時勃然大怒。

不給你黃家點顏色看看,你黃家是不是不知道即墨城現在連藍藍的天空都姓藍?

於是,藍溥當即親自捉筆寫了一紙訴狀,把黃貞明大逆不道的吹牛全寫進去,並稍帶將黃貞明的老爹黃培也株連進去。養不教,父之過。何況,前幾天藍溥恰好看過黃培刻印了一本《含章館詩集》。黃培的詩集裡面,有多處懷念前明詆譭當今朝廷之語。那些話讓大清朝尊貴的高官家屬藍溥很不舒服。

自此,由兩個小孩兒吹牛打架而引發的清代中國北方最大“文字獄”,正式拉開序幕……

2. 兩個大人告狀找碴

對於藍家藍溥的控告,黃貞明的老爹黃培理都沒有理。心裡甚至對藍家動不動就擺譜兒更加鄙視:小孩子間鬥嘴,也值得如此煞有其事?說到訴訟刑偵、株連辦案,我黃培過的橋比你藍溥走的路都多。悔以往之不諫,覺今是而昨非。那些事兒,我他媽的現在想起來就膩味……

黃貞明的老爹黃培,那可不是一般人物。黃培十六歲就入補大明錦衣衛,位列朝班成了大明帝國皇帝身邊的親信。崇禎初年,更是做到錦衣衛指揮、都指揮同知。執掌廠衛近二十年,黃培什麼場面沒有經過?

即墨縣令樊仕福接了藍溥狀紙,掂量又掂量,感到左右為難。一個是炙手可熱的當代權貴,一個是樹大根深的前朝遺老。一方是藍家的“架子”,一方是黃家的“清高”,一個七品縣令,哪個也惹不起啊!

並且,黃家的“清高”還真不是“假清高”。大清立國之後,即墨第一任縣令突然暴亡,不但無人查問無人收屍,甚至連縣令的籍貫都無從知曉。最後,還是清高的黃家人在滿城士紳人心惶惶中從容出面,把他葬到城東亂墳崗。黃家似乎早就斷定,大清朝不會在乎一個莫名消失的即墨縣令。

思忖咱三,樊縣令決定,還是誰也不得罪。於是就派人告訴藍家的藍溥說:下官生病了,不能審案,十分抱歉。

藍溥就很生氣。狀紙都寫好了,《含章館詩集》裡面的忤逆詩詞也整理了,即墨縣令居然不受理,這讓即墨藍家的面子往哪擱?

但生氣也只能是生氣。作為地方士紳,即墨藍家就是再有權勢,也不能去縣衙威逼縣太爺帶病審案啊!

就在此時,一個機會來了。萊州知府張應端巡視下屬州縣來到即墨。藍溥作為江南布政使藍潤的胞弟、地方士紳碩望,自然受到張知府拜見,於是藍溥又向張知府遞了狀告黃培圖謀不軌大逆不道的狀子。

即墨黃家、藍家世代姻親,何至於鬧到這種地步。張應端久歷宦海老於世故,哪肯趟這潭渾水,就對藍溥委婉勸解:姻親之間,打斷骨頭連著筋,和為貴。勸解不成,再百般推諉:朝廷百廢待興,地方事務繁雜,本府實在是沒有精力來審理貴縣文人墨客的這些含沙射影……

這怎麼是含沙射影,至少也是指著大明朝的桑樹,罵我們大清帝國的槐樹啊!藍溥不肯罷休,繼續糾纏。

就在張應端推諉不掉難以脫身時候,一個叫金桓的即墨人也摻乎進來,和藍溥一起狀告黃培。這下,張應端知府想不過問也不行了。

這個叫金桓的人,是即墨縣學的一名落魄秀才。因為欠了黃家的地租想賴賬,被黃家管收租的僕人打了一頓。於是金桓對即墨黃家懷恨在心,一直在等待時機報復。現在聽說藍溥告黃培的詩文大逆不道,馬上想打打“太平拳”,同樣以《含章館詩集》中對清朝不滿的詩句控告黃培。張應端無奈,就把案子推給了萊州知州範平。

大清朝剛剛立國,當官兒的誰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知州範平也不想管這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的案子,但上司指派沒辦法,只好傳藍溥、黃培、金桓等原被告,一起到萊州候審。

黃培接了萊州知州傳喚,更加反感藍溥。你們藍家這還不算完了?就直接對來傳喚的胥吏說:老夫年邁多病不能出門。事因犬子引起,就讓犬子貞明替我去吧!

胥吏哭笑不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去萊州應訴打官司,你即墨黃家當我們是你家保姆啊!

黃家再清高,也不能玩兒清高玩兒到萊州啊。最後在親朋勸慰下,黃培委託即墨江氏家族的一位叫江謙受的姻親,讓江謙受帶上兒子黃貞明出面,幫他去應付這場官司。

江家不但是黃家的姻親,和藍家也是故舊。江謙受當然知道這場官司所有的來龍去脈以及關鍵癥結。於是一番上下打點,接著先拉黃貞明登門去跟藍溥賠罪,又私下替黃培跟藍溥道歉,藍溥做足了“架子”擺足了譜兒,氣自然也就消了:本來麼,大家不是親戚就是故舊,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我也不想把事兒做絕。我們藍家,只是看不慣黃家的假清高!如今是大清朝了,黃家的什麼“四世一品”、“太子太保”啊……老黃曆嘍!

至於金桓,江謙受則軟硬兼施直截了當告訴他:你捱打的事,黃培事先並不知情。不過既然你已經捱了,黃家為表歉意,決定免除你所欠黃家的地租。另外,黃家還另外賠你二十兩銀子養傷,你看行不行?當然,如果你不滿足實在想告狀,也大可繼續告……

金桓此時已經知道藍溥撤訴,暗想自己勢單力薄,乾脆還是見好就收吧。便也接受了江謙受的調解。

於是,案子在江歉受輕描淡寫的調停下,尚未審理,就達成了庭外和解。萊州府也樂得白受賄賂少麻煩,上下皆大歡喜。

沒想到,此時,又有一個即墨人跳出來對黃家任性使氣,把官司推向了第一個高潮……

3.一個進士任性使氣

這個即墨人是大清帝國進士及第的翰林院學士,姜元衡。

實際上對黃家來說,姜元衡也不是外人。姜元衡的祖父,曾是黃培祖父黃嘉善當年收養的一名義子。姜元衡在沒有中進士點翰林之前,叫黃元衡,是即墨黃家的一名僕人。

元衡從小聰明,長得也一表人才,頗受黃培喜歡,黃培就出錢供他讀書。姜元衡自己也爭氣,學問在即墨士林之間很快出類拔萃。

後來明朝滅亡大清朝開科取士,清高的黃家人不肯像藍家那般放下架子做順民,族中弟子閉門讀書不問世事。功名心熱的元衡就瞞著黃培,悄悄下場參加考試,並一舉考中進士點了翰林做了翰林侍讀,成了大清帝國順治皇帝的老師。

當皇帝的老師教皇帝讀書,是件很光宗耀祖的事情。可即墨黃家的祖宗不是我元衡的祖宗啊。於是,元衡就改回姓姜,叫姜元衡了。

本來呢,元衡偷偷參加清朝科舉考試,黃培就有些不快。現在發達了又急著複姓叫姜元衡,黃培的心情就更鬱悶了。

但這事兒還真不太好擺到桌面上說。古來君子施恩不望報。黃培總不好直接發洩不滿,說姜元衡忘恩負義吧。

已經志得意滿並長了脾氣的姜元衡,當然也就不會顧及恩人黃培的感受了。

就在這時,姜元衡做了一件為天下讀書人所不齒的事情。因為深受順治皇帝寵信,姜元衡被委以重任,主持天下讀書人矚目的江南鄉試。受黃家恩惠於他們姜家的刺激,姜元衡也想廣施恩惠收幾個感恩於他的人,就對江南幾個紈絝子弟網開一面。可沒想到東窗事發,翰林侍讀姜元衡被降級為翰林學士。

應該說,順治還是給了姜元衡面子的。要不然,科場舞弊歷朝歷代都是驚天大案,那可是要殺頭的。

但姜元衡不這麼想。本來科舉結束後,按照慣例姜元衡是要被委任朝廷大員,受到重用的。落了這麼個下場,姜元衡首先感到面子上過不去了:順治啊順治,福臨啊福臨!不管怎麼說我還當過你老師,有這樣對待老師的學生嗎?

一怒之下,姜元衡繼續任性,給順治皇帝甩臉子耍脾氣:臣家中老母年邁無人奉養,請皇上准許臣回家奉養老母……

姜元衡任性耍脾氣,順治皇帝福臨更任性脾氣更大,半點面子也不給他這個老師留,直接就批了:孝心難得,準!但翰林學士必須再降為翰林檢討。檢討老師,你媽喊你回家吃飯……

姜元衡這才明白,任性耍脾氣從來都需要勢力作底氣的。但後悔已經是晚了。

黃培也是個任性有脾氣的人,本來就對姜元衡一肚子火兒,如今姜元衡又鬧出這樣的齷齪事兒,黃培終於爆發了,就經常不給被順治皇帝攆回老家的姜元衡面子,幾番羞辱姜元衡。鑑於黃家的影響力和自家祖孫三代與黃家的關係,姜元衡不敢公開發作,只好在心底暗暗攥脾氣,等待報復黃培的機會。

如今,好不容易等來藍溥和金桓控告黃培大逆不道,自己沒來得及落井下石案子就煙消雲散,這怎麼能行?

黃培啊黃培,這次總算輪到我任性發脾氣了……姜元衡惡狠狠地想道。

4.搬起石頭砸了腳

姜元衡也深深知道,即墨周、黃、藍、楊四大家族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自己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走上前臺。何況黃培臉面都沒出就輕描淡寫化解了藍溥和金桓的控告,這個當了大明朝二十多年錦衣衛的黃培,道行很深啊!他都有些什麼路數?真鬥起來,黃家可能承受多大的打擊?

金桓從萊州回來後,姜元衡便悄悄登門,指責金桓說:你傻啊金相公,黃培犯的是“文字獄”大案,而他只用二十兩銀子就把你打發了,你沒見過錢啊你!

見金桓訥訥不語,姜元衡繼續挑撥:唉!誰讓本檢討宅心仁厚呢?我就幫你一把吧!你現在到黃培家去,揚言說要到省去控告他,黃培必定害怕。黃培一害怕,你就跟他要五百兩銀子。放心吧,黃家有的是錢,黃培為了保命,肯定捨得出血的!

原來這樣啊,那看來我是真吃虧了。於是金桓大搖大擺,來到即墨黃家求見黃培。

黃培連萊州府傳喚都不當回事兒,哪會接受一個落魄秀才的敲詐。一聽金桓要五百兩銀子,冷笑一聲,抬腳直接把金桓踹出大門:馬上在我眼前消失!不然你可能完全消失……

即墨黃家也是大戶人家,怎麼從主子到僕人都這麼粗暴?金桓從地上爬起來,一聲也不敢響,捂著屁股就回家了。

金桓沒想到自己剛回到家,他的一個本家叔叔又帶人來,二話不說,親自把金桓摁倒好一頓揍:你這混蛋還長本事了,一個讀書人去敲詐勒索!還跟人家要五百兩?我先抽你五百鞋底!

金桓窩囊透了。暗想我金桓就是顆驢糞蛋子,這也要發發熱了。再加上姜元衡一直煽風點火,於是金桓捂著屁股,氣哼哼到了省城濟南巡撫衙門,控告黃培詩文大逆不道,懷念前明陰恨當今朝廷。

清朝初年,即墨黃家不但富甲一方,多年來更是積攥下極廣的人際關係。濟南撫院接了金桓狀子派人下來一調查,不但黃培“大逆不道”之事查無實據,金桓的宗族家人還證明,金桓就是一個品行惡劣的落魄秀才,他狀告即墨黃家純屬瘋狗亂咬。於是金桓以誣告罪被判反坐,擬革除學籍,充邊流放!

金桓這時才真正領教了黃家的勢力,黃培的手段,真的害怕了,就只好拼命抓住姜元衡。不管怎麼說,姜元衡是七品翰林檢討,和縣太爺平起平坐。一定要讓姜元衡檢討疏通下,讓縣太爺不要革除他的學籍,剝奪他的秀才功名。

此時姜元衡比金桓更害怕。作為讀書人,包攬訴訟已經為讀書人恥笑了,再背上幕後下黑手的名聲,就更沒法兒在即墨士林中混了。

這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啊!

權衡再三再三權衡,姜元衡知道害怕沒有用,就把心一橫,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和黃家徹底撕破臉皮!姜元衡對金桓說:濟南府撫院如果敢包庇黃培,我就和你一起,上訴到北京都察院!

5.三人合力鬧到通天

姜元衡先去找藍溥,畢竟藍溥是第一個控告黃培的人。姜元衡的想法是,同為大清朝官宦人家,藍家一定會和他聯手維護朝廷。以藍家以及藍潤江南布政使的名望,不但會取得即墨各大望族的支持,在朝廷上也會獲得多方聲援。

可姜元衡沒想到,藍家的架子從來不是浪得虛名。藍家雖然對黃家的清高很煩,但對姜元衡更不待見:你一個背主複姓科場舞弊的奴才,才當幾天官兒啊,有什麼資格和德高望重的即墨藍家聯手辦事?滾!閃電有多快,你就給我滾多快……

姜元衡惱羞成怒:姜某不管怎麼說也是翰林檢討,當過大行皇帝老師的。和你藍家聯手,也是高看你即墨藍家一眼。好,不跟我聯手,我就連你藍家一起告!黃培的文朋詩友有不少藍家人。我就告藍家人和黃培結社共同圖謀造反,告你藍溥和黃培行賄朝廷官員,私了謀逆大案!

姜元衡突然想到,跟黃培一起吟詩結社的,除了即墨藍家人,還有當時的山東詩壇盟主宋繼澄、宋璉父子。於是姜元衡又去找宋氏父子,恩威並用要宋氏父子和他一起狀告黃培。如若不然,反正他已經決定和即墨黃家死磕到底,也不差宋繼澄、宋璉父子二人。

宋氏父子相互看了一眼,簡直不敢相信一個讀書人會突然變得如此喪心病狂,就雙雙起身,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姜元衡這次是徹底氣壞了,就連同宋繼澄宋璉父子一併告了。你宋繼澄為黃培大逆不道的《含章館詩集》做序,同樣大逆不道!你宋璉文章寫得那麼好卻不去考進士……便是從心底蔑視當今朝廷!

姜元衡最終還是網羅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黃貞明和藍啟新的老師楊萬曉。

難能可貴的是,楊萬曉有學問沒氣節。他不但深深瞭解黃培,瞭解即墨黃家,而且是個善於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業餘訟師。

於是,姜元衡又從楊萬曉這兒,找到更多可以致黃培於死地的罪狀:黃培接濟過朝廷反賊於七,黃培秘密會見過“反清復明”的顧炎武……

一件件扳倒黃培後的美事展現在姜元衡面前。按照朝廷慣例,告發別人忤逆造反如果情況屬實,原告可以得到被告的全部家產。不久前,南方有人狀告一個叫莊廷龍的盲人掀起《明史》案,得到了莊家的全部財產……

黃培完了,黃家完了,誅滅九族是一定的。無論是黃家的高宅大院,還是黃家的嶗山華嚴寺,黃家祖傳的價值連城的“烏金甲”,還有黃家的道藏孤本《冊府元龜》,還有那幾千畝良田……到時候只有一個歸屬,就是我姜元衡!……不對,兩個歸屬,三個歸屬。還有你楊老弟、金桓金相公……一看楊萬曉神色不對,浮想聯翩的姜元衡連忙補充說。

如此,姜元衡和楊萬曉、金桓三人聯名,向山東總督衙門、山東巡撫衙門狀告前明錦衣衛黃培……

姜元衡在揭告中,給黃培羅列了十大罪狀,寓意黃培十惡不赦。牽扯的人有黃家十四人、藍家五人、宋家、江家、杜家、孫家、周家以及江南顧炎武。總之,即墨凡有點名望的人家,幾乎榜上有名,總計二百一十四人。

楊萬曉唯恐十條罪狀不足以致黃家於死地,在寫狀子時候,又自作主張加上黃培家藏有前明兵部尚書黃嘉善所傳兵書一部,書中有八方八陣、出軍交兵、勝負預知等多種用兵技巧。黃家為了平息官司,籌措白銀三十萬兩,已經在舉國上下多個衙門展開大規模的行賄腐蝕行動……

山東總督、巡撫接到這樣的訴狀,哪還敢胡亂推諉。弄不好被牽連進去,肯定沒好果子吃。於是趕緊上報康熙皇帝。

案子終於到了高潮。姜元衡、楊萬曉和金桓,把事兒鬧到通天了……

6.絕地反擊把水攪渾

驚天大案傳到北京,朝野震驚。大清朝廷馬上下旨,命令山東督撫從快從嚴審訊,並及時上奏審理結果。

有康熙的聖旨在,再廣的人脈也罩不住即墨黃家了。黃培及相關人犯很快被逮,集體關押進濟南歷下監獄。興旺一百多年的即墨黃家,頓時風雨飄搖,面臨滅頂之災……

實際上,自從得知姜元衡等三人要往死裡鬧騰,黃氏家族就緊急行動起來,合力所有親友,開始銷燬各種可能不利於黃家的證據。

另外,面對可能被滅門的大案,反擊最好的方式就是進攻,解脫危機唯一的方式就是把水攪渾。此時恰好有一個叫秦胤奇的即墨人來向黃家哭訴,讓黃家幫他控告姜元衡。

秦胤奇說,他本與姜元衡沒什麼仇怨,起初他只是在萊州和人打官司。而那人本來無理,只是因為搭上姜元衡,姜元衡就疏通萊州知州。萊州知州不但翻案過來,還判秦胤奇誣告,打了秦胤奇二十板子。秦胤奇一怒之下進京上告,姜元衡不但派人把他截回來,還串通即墨知縣把他的秀才功名也剝奪了。

於是黃培便緊急蒐集姜元衡家族在地方上的大量惡行,並派親隨同秦胤奇一起進京,控告姜元衡以及即墨姜家是地方惡霸,一貫橫行鄉里,無惡不作。

案情再度錯綜複雜,康熙皇帝連下三道聖旨督促,讓山東總督、山東巡撫會同山東按察使,從速審理此案。

文字大案非比尋常,稍有不慎就會惹禍上身。儘管有皇帝嚴令,刑部監督,但山東官員們還是能推就推。總督推了巡撫推,巡撫推了按察使推……在推諉中,各衙門風風火火忙活了兩個月,案子還沒個頭緒。

兩月之後,山東總督和山東巡撫突然被調離,山東提督許天寬奉旨參與督辦黃培一案。

總督和巡撫同時被調離,這說明康熙皇帝真的動怒了。朝野上下,倍感震驚。而即墨黃家,卻悄悄鬆了一口氣。

因為一切都不出黃培所料。新來的山東巡撫,果然叫劉芳躅。而這個劉芳躅,是黃培的一個侄子的同科進士。劉芳躅還有一個叫朱彝尊的師爺特別崇拜即墨黃家人,甚至還給一位黃家人寫過傳記。

當然,僅靠劉芳躅和朱彝尊改變不了黃家的命運。於是,在劉巡撫和朱師爺指點下,黃家又攀上許天寬。

許天寬雖然跟黃家沒有關係,但他麾下有一員愛將叫劉學正,劉學正沒有出仕之前,是被告之一宋繼澄的得意門生。

一時間,上至都察院、刑部,下至山東各級衙門直到監獄,似乎到處都有人在為即墨黃家奔走……

即墨黃家是在受大清朝山東督撫審查,前明錦衣衛黃培還是在坐大清朝廷的監獄嗎?姜元衡、楊萬曉、金桓三人,面對黃家令人眼花繚亂的運作,只能是目瞪口呆。

朝廷查辦江南莊廷龍“明史案”,那是何等的雷厲風行!而審理證據確鑿的《含章館詩集》,卻偏偏就成了對黃培詩詞溫文爾雅的品評。實在無從品評,各級官員就避重就輕,責備黃培寫字作文太過輕狂,就是不肯定性大逆不道反叛朝廷。

如此半年過去,這樁朝廷欽命的驚天大案,似乎除了對黃培需要議罪懲處,其他二百多人都沒有罪責。姜元衡的如意算盤,眼看就要落空了。

關鍵時刻,已經被黃家一連串應對搞得暈頭轉向的姜元衡,決定使出“殺手鐧把”,把案子再度搞大。姜元衡開始轉變進攻方向,把矛頭對準當時大清帝國最為頭疼的士林中人、大思想家顧炎武……

7.天雷滾滾細雨飄飄

顧炎武也是黃培的至交好友。對於顧炎武多年來奔走各地聯絡英雄豪傑“反清復明”,前明錦衣衛黃培曾多次援手。

明亡之後,顧炎武還寫過一本書,叫《忠節錄》。《忠節錄》裡面,顧炎武記錄了明末清初三百名不屈服大清朝廷的人物事蹟,那三百名人物中,就有黃培的叔父、即墨黃家的黃宗昌。黃宗昌不但曾經帶領即墨軍民反擊過滿洲八旗兵,予大清鐵騎以重創,還“握髮以終”,到死都不肯接受大清朝廷的法令。

劉芳躅等各級官吏們一聽頭都大了。顧炎武名滿天下,朝廷對他一直都如同手捧刺蝟,抓不得殺不得。連當今康熙皇帝,也要對他表面禮敬,地方官吏豈敢去節外生枝?這位姜元衡檢討,是真能攪合啊!

得,那就先查《忠節錄》,然後發海捕文書,抓到顧炎武再說吧。顧炎武整天奔走天下忙著聯絡各地豪傑,哪是那麼好抓的?抓不到顧炎武,姜元衡檢討再說什麼,案子也沒法兒審了。

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顧炎武聽到消息不但不再與朝廷心照不宣地相互躲避,還星夜啟程,來濟南投案來了。山東各級衙門不得不再度升堂,聯合審案。

作為大思想家、大學問家,顧炎武首先判斷,大清翰林檢討姜元衡的學問應該和自己差了幾個檔次。《忠節錄》早已經流傳天下,大清朝廷都沒挑出毛病,姜元衡在這上面挑事兒,那不是自討苦吃?

山東巡撫劉芳躅先問顧炎武:姜元衡說你曾到即墨黃家,拜見黃宗昌,並拜見過即墨所有士林中人尋求……尋求“同盟”,有沒有這回事兒?

顧炎武到底是大學問家,不假思索張口就以清新的京腔京韻回答:沒有的事兒!我不但不認識黃宗昌,並且根本就沒到過即墨……姜元衡說我拜見過即墨士林中人,那姜翰林也算其中之一吧。姜檢討,你說說我啥時候拜訪過你啊?

若承認見過顧炎武,難免被拉作“同盟”之嫌。若不承認,無疑自我貶低,自我排除在即墨士林之外。姜元衡一聽這話不好回答,趕忙把事兒推給楊萬曉:這事兒發生之時,我尚在京師。我是回鄉後聽楊萬曉說的。

聽到倒還好說,看見,卻是一定在場,一定有與顧炎武“同盟”之嫌啊。楊萬曉也不敢惹火燒身,趕緊撇清自己:我也沒看見,我只是聽別人說,有一個姓顧的去過黃培家……

那就是無中生有,蔑視朝廷王法。楊萬曉,你真是膽大妄為!劉芳躅馬上嚴肅呵斥楊萬曉:黃家有家藏兵書你聽說的,黃家大肆行賄朝廷官員你聽說的,顧炎武到即墨你聽說的,你還聽說過什麼?嗯?來人,革去妄言誣告的楊萬曉功名,聽候發落!

姜元衡一看要賠了夫人又折兵,趕緊說:黃宗昌臨死前握髮而去,有多人可以作證,這分明是違抗本朝的“剃髮令”!

清朝初年,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違反剃髮令,的確是犯死罪的。顧炎武卻依舊鎮定,不但不立即反駁,還和顏悅色跟姜元衡探討起了學問:姜檢討,《呂氏春秋》看過嗎?

見姜元衡扭捏不好意思,顧老師接著說:哦,《呂氏春秋》是雜家,不是儒學正統。姜檢討是正統讀書人,沒有看過,情有可原。那《韓詩外傳》看過嗎?怎麼,也沒看?《淮南子》呢?《晉書》呢?都沒看過?那《史記》肯定看過吧!就算這些都沒看過,姜檢討肯定能背誦曹孟德的《短歌行》: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既然知道“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怎麼會不懂“握髮以終”呢?《呂氏春秋》說,“一沐而三捉髮,一食而三起”。《淮南子》說,“一沐而三捉髮,以勞天下之民”。《史記》說,“一沐三捉髮,一飯三吐哺”。《韓詩外傳》說,“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晉書》說,“周公一沐三握髮”……這麼多“握髮”,都違反剃髮令?“握髮”,分明是禮賢下士的意思,怎麼能扯到“剃髮令”上去了呢?姜檢討是真不知道呢,還是假不知道呢?我看姜檢討這個翰林,當年一定是花錢買的……

姜元衡再也無詞應對,羞愧交加口吐白沫,當場暈倒在公堂之上……

作為大清帝國國家公敵,顧炎武如此刻薄打擊堂堂大清翰林檢討,朝廷顏面實在不好看。消息傳到北京,康熙皇帝馬上傳來口諭,給足了顧炎武顏色看:顧先生,雖然沒有證據證明你有罪,但你需要收監反省。你真的沒罪嗎?姜元衡再不堪,也是朝廷官員。你沒有到過即墨、不認識即墨黃家人而如此賣力解脫即墨黃家,你真的當我大清朝廷可欺嗎?

在康熙皇帝再三嚴命督促之下,清代中國北方這樁天雷滾滾的文字獄大案歷時四年,終於在康熙八年二月十六日,和風細雨般做出終審判決:楊萬曉、金桓受姜元衡指使,以道聽途說消息誣告陷害,不實反坐,革除秀才功名。秦胤奇狀告姜元衡家族橫行地方,另案審理。姜元衡告黃培等二百一十四人圖謀不軌查無實據,除黃培外其餘人不做追究。前明錦衣衛黃培,執掌廠衛不無構陷。大清定鼎之後,奇裝異服蔑視法度,不類於前朝,貽害於當今。判以絞刑。欽此!

黃培被絞八個月後,顧炎武出獄。聽說康熙皇帝以“不類於前朝,貽害於當今”罪名絞殺了黃培,不禁百感交集:我不遠千里來山東,本欲“李代桃僵”,解救黃孟堅出獄。不料大清朝廷雖不欲繼續以文字株連天下士林,卻不能容忍你黃孟堅以錦衣衛手段左右官場。大道荒蕪,野徑縱橫。人心離散,事不可為矣……

黃培死後,即墨城內,不但姜、黃兩姓結下世仇永不通婚,就是整個膠東各地士紳,也紛紛獨善其身,漸漸安做順民。在緩緩流淌的歷史潮流中,再也騰不起激越的浪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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