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良資產處置到「影子銀行」 四大資產管理公司能否回歸主業

从不良资产处置到“影子银行” 四大资产管理公司能否回归主业

2018年5月24日,上海,東興證券公司,東興證券營業部。(東方IC/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7月19日《南方週末》)

誕生十年後,完成兩輪不良資產處置的四大資產管理公司並沒有消失,而是轉型發展成為集銀行、信託、證券、保險、租賃等各類金融牌照於一身的金融控股集團。這與其誕生的初衷已大相徑庭。

不過,新的監管與市場環境下,華融、長城、東方、信達,紛紛提出迴歸主業計劃。

2018年7月14日,據媒體報道,中國華融資產管理股份有限公司(2799.HK)(以下簡稱“華融”)將實行全員降薪,下半年在發放稅前固定工資部分扣除五險一金後,全員減薪18%。

三個月前,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華融原黨委書記、董事長賴小民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賴小民是華融發展史上頗具爭議的一位掌舵人。自2009年他調任華融以來,華融利潤從區區4.03億元,飆升至2017年的265.877億元,公司資產也由156億元增至18702.6億元。

業績增長背後,是其多年來的高速擴張與萬億負債。華融年報顯示,截至2017年末,中國華融總資產達人民幣1.87萬億元,但是,淨資產只有人民幣1826億元,總負債高達1.69萬億元。

上世紀末,國有銀行剝離鉅額壞賬,包括華融在內的四大資產管理公司(下稱四大AMC)應運而生,承接1.4萬億元的歷史不良資產,存續期為十年。

然而,十年後,完成兩輪不良資產處置的四大AMC沒有消失,而是轉型發展成為集銀行、信託、證券、保險、租賃等各類金融牌照於一身的金融控股集團。這與四大AMC設置的初衷已大相徑庭。

賴小民落馬二十天後,華融召開全系統員工會議,明確提出,要回歸不良資產處置的主業。更早時候,銀監會於2018年1月1日頒佈《金融資產管理公司資本管理辦法(試行)》,其中提出,引導資產公司進一步聚焦不良資產主業。

二十年間政策輪迴,四大AMC是如何演變的?

黃金十年

中央召開的第一次全國金融工作會議是在1997年11月17日,會議確定了成立資產管理公司的方案,目的是處置銀行壞賬。

1999年,四大AMC(華融、長城、東方、信達)應運而生,以央行再貸款和定向發行金融債的方式,分別對口承接了工、農、中、建四大國有銀行,共計1.4萬億元的鉅額壞賬,並定下“十年存續期”。

“一片空白,不知道怎麼弄。”上海一家投資公司總經理張祺向南方週末記者回憶。張祺曾是信達AMC(01359.HK)上海分公司的第一批員工。他穿著黑色西裝,身材筆挺,因為從業時間太長,戲稱自己是行業“大熊貓”。

四大AMC成立的那一年,張祺從銀行信貸員的崗位上調任,參與組建資產管理公司。此前十餘年間,萬億不良資產由許多四大國有銀行積存而來,涉及項目成千上萬。張祺說,四大AMC早期員工皆為臨時抽調。

面對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首要的問題是,不知該如何估值,“這東西值不值錢,值多少錢,拿不準”。

成立兩年,處置進展不大,直至外國資本進入中國。中國不良資產行業聯盟主創人肖博向南方週末記者介紹,2001年底,在一個名叫王都的海歸華人的牽線搭橋下,摩根、雷曼等外資投行,組成聯合投標團,以8.125%的折扣,拿下了華融價值108億元的4個資產包,史稱“華融1”。

“外資投行賺了十倍不止,這才意識到是門好生意。”肖博說,外資投行啟蒙了中國不良資產市場,看到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賺了大錢,“搶包”的玩家瘋狂湧入,不良資產的價值被重估。

據《鳳凰週刊》報道,2002年,建設銀行將一筆50%以上為房地產項目、價值35億的不良資產打包出售,摩根投標團以7億元的代價獲取此項業務。孰料,到2003年底,處置了不到1/5,就已經回收3億元,據此比例估算,最終至少可回收15億元。初始定價明顯過低,銀監會獲悉情況後,叫停了這筆交易。

2003年,國務院下發《國務院關於促進房地產市場持續健康發展的通知》(“18號文”),首次明確房地產為支柱產業,把鼓勵房地產發展定性為擴大內需,保持經濟持續增長的重要渠道;2004年,又推出“提高房地產開發固定資產投資項目資本金比例”的新政。

不良資產處置期正好趕上了房地產大牛市。與此同時,1999年至2008年間,中國經濟迎來黃金十年,保持了每年9%的高速增長。

2004年底,據銀監會統計,不包括債轉股,四大AMC共處置了6750億元不良資產。同年,商業銀行改制,再次剝離出5000億元不良資產,這時,處置資產包的四大AMC不再與四大行一一對應,而是可以交叉承接,這就產生了競爭。“需要舉牌才能‘拿包’。”肖博介紹說。

“一開始就跟房地產分不開。”一位四大AMC員工告訴南方週末記者,1.4萬億元的不良當中,不少資產為企業抵押給銀行的車間、廠房和地皮,這是第一批不良資產中,最容易被處置的那部分。

轉型投融資

通常而言,不良資產處置分為“債權實現類”與“債權轉讓類”“債務重組類”三種方式。其中,“債權實現類”直接將企業破產清算,變賣質押物,這一手法簡單直接,但是很可能致使企業不能存續。

企業破產影響面大,涉及當地的GDP、稅收、就業等現實問題,因此阻力比較大。東方資產管理公司的一位高管曾向南方週末記者說,2000年的時候,公司老總到一家大型礦業集團催收債權,結果被保衛人員請出門外。

“我們主要是債轉股。”張祺說,通過債轉股重組,實現債權人到股東的身份轉變,企業經營得以存續。有時還會注入新的資金,幫助企業重組、盤活。

在債轉股的處置過程中,一些新的業務線衍生出來。據財新網報道,由於出現20億元的高額關聯交易,浙江金融租賃股份有限公司出現大規模壞賬。2005年,華融擬增資10億元左右,對浙江金融租賃進行重組。通過此番處置,華融成為四大AMC中,第一家擁有金融租賃牌照的企業。

四大AMC的金融牌照,大多由此而來。據經濟觀察網報道,2007年,中華保險曝出鉅額虧損,從此開始了漫長的重組之路。直至2012年,中國東方資產管理股份有限公司將持有的中華保險全部特種債券,以1元/股的價格轉換為78.1億股股份,通過“債轉股”的方式,完成對中華保險的重組。

“如果沒有綜合金融服務,資產管理公司很難做大做強。”賴小民在接受英才雜誌採訪時,回顧了華融的轉型之路。他說,華融一定要走出資產管理公司固有的模式和思維,“過去老是盯著不良資產管理,老是跳不出這個圈子。”

2010年,賴小民主導推動華融重組湖南5家地方城商行,發起設立華融湘江銀行。重組的華融湘江銀行在長沙掛牌開業,得以摘取銀行牌照,此後又陸續拿到了PE牌照、期貨牌照。

從無心插柳,開始轉向有意栽花,在賴小民治下,金融控股集團的模式愈發清晰。“中國現在缺像花旗、高盛這樣大的綜合金融集團。”他說,大國經濟要匹配大國金融,需要金融的航空母艦。

2009年,政策性不良處置接近尾聲,十年存續期將至,四大AMC的員工心思浮動。“還給不給續,是不是要回銀行,都不一定呢。”張祺選擇留在了信達,他篤定四大AMC即將面臨轉型,對個人而言,將是難得的發展機會。

因為不良資產中,有大量的金融機構和上市公司的債權、股權,四大AMC在處置問題機構的過程中,慢慢集齊了銀行、證券、信託、私募等全副金融牌照。

如張祺所料,四大AMC果然朝著金融集團方向演變,他被調崗至信託,開始了全新的挑戰。

“(四大AMC)轉型做投融資去了,人員開始從不良往外撤。”新大唐資產管理集團董事長張納新,是最早的一批二級市場服務商。他對南方週末記者說,2008年之後,不良資產度過處置高峰,接下來四五年,銀行幾乎沒有不良資產打包出售,市場只剩存量博弈。

不良資產的行業週期,往往與宏觀經濟反方向運行。做過企業高管、律師的張納新認為,低潮期正是佈局的好時機,於是在2007年,著手創辦了這家民營AMC。到了2012年,溫州高利貸、上海鋼貿危機爆發,不良資產再次大規模問世。

新一輪週期來臨時,他發現,整個行業的產品線已十分豐富。已從簡單的資產包收購、處置,衍生出資產收購、資產管理、企業重組、商業地產運營以及企業融資等一攬子業務。

“如果不想辦法盤活,無形資產就沉沒了。”張納新說,不良資產行業是典型的資金密集型企業,產品線拉得越長越需要大量資金投入。他認為,資產管理公司金融化,是行業發展的一個趨勢。

披著不良的外衣

王悅是一家四大AMC旗下員工,幾年前,他從一家央企跳槽過來,完全沒料到,四大AMC的主營業務,竟然不再是處置不良。

2010年6月,信達首獲銀監會批覆,可以經營非金融類不良資產業務。這意味著,四大AMC不僅可以從銀行接收不良資產,還可以接收實體企業的不良資產,大多數為企業間的“應收賬款”。

中國信達的年報顯示,2010年,非金不良的賬面資產為4.28億,金融不良76億,非金不良僅佔所有不良債權資產的5.3%;而在短短3年之後,非金不良就已超過金融不良。2015年末,非金不良已增長至1364.6億元,佔所有不良債權資產的55%。

華融2017年的年報亦顯示,“應收款項類”不良債權達到7012億元,高峰期一度佔不良債權資產總額近90%。華融在報告中稱,“應收款項類”名目為“非金融企業不良債權資產”,還進一步解釋,這部分業務主要“針對流動性暫時出現問題的企業”展開。

非金不良中,房地產又佔去一半份額。2016年1月,在銀行業例行新聞發佈會上,信達資產綜合計劃部總經理梁強介紹,從行業分佈來看,以房地產為龍頭的建築、建材、基礎設施建設等領域,約佔到非金融不良業務50%比例。

“(四大AMC)扮演的角色就是影子銀行。”王悅解釋,這種披著不良外衣的類信貸業務,在四大AMC廣泛存在,其實是做類信貸,主要是債權融資和股權融資。

王悅說,監管鬆散的時期,債權融資就像銀行放貸一樣,按流程發放。監管加強之後,為了突出不良資產處置的主業,就繞道而行,以不良的方式向企業輸血,“比如,房地產開發商對外有負債,這筆貸款逾期了,就用不良資產的名義,把貸款接過來,再進行設計包裝”。

2014年3月,上市公司金科股份(000656.SZ)及其子公司湖南金科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湖南金科”),與東方AMC鄭州辦事處簽訂《債權轉讓協議》《債務清償協議》,湖南金科將其持有的對長沙金科的8.01億元債權,以約等於原價的價格轉讓給東方鄭州辦事處。

然後,長沙金科以綜合成本11.3%的年利率,向東方支付兩年的資金佔用費用。合同期限結束時,由長沙金科一次性還款或由母公司金科股份按8億元的轉讓價受讓該筆標的債權。

信達最大的一筆“債權轉讓”也發生在2014年。上市公司華夏幸福(600340.SH)下屬子公司大廠華夏幸福基業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將其持有的18.85億元債權轉讓給信達河北分公司,然後,從信達河北分公司獲取轉讓款15億元。

該筆轉讓期限為3年,屆時融資方將還給信達18.85億元,年利率接近9%。同時,將作為債務人的房地產和商貿公司100%股權質押給信達河北分公司。

河南一位開發商經手過多筆AMC融資項目。他告訴南方週末記者,AMC是房地產眾多融資手段中的一種,比銀行貸款利息略高,但是相對便捷,“快進快出,週期短,圖個省事兒”。

迴歸主業?

《21世紀經濟報道》2014年報道稱,保守估計,四大AMC通過債權轉讓模式,當年累計向房地產企業提供的融資已高達數百億元,甚至超過國有大行每年在開發貸上的增量。

徐鳴是活躍在江蘇、山東、河南的不良資產二級市場的服務商,他對南方週末記者說,不良資產處置業務,週期長、見效慢,且要佔用大量資金、精力,相較而言,投融資業務,利潤高、見效快,“不良資產處置,要把錢收回來才有獎金,投融資板塊,錢投出去就有獎金”。

他舉例說,一個北方沿海省份的四大辦事處,耗資10億—20億元,接手了一個賬面價值為50億元的不良資產包,其中,有可能包含幾百個項目,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團隊,才能把業務往下推進,“收也很難,處理也很難”。

相較而言,徐鳴說,做投融資,幾個人的小團隊,一季度就可以放出20億元融資,“逮住一個房地產公司,十幾個億出去了,一年做上三四十個項目,一百個億出去了”。

2018年1月1日,銀監會頒佈《金融資產管理公司資本管理辦法(試行)》(以下簡稱“辦法”),針對資產管理公司集團內部那些未受監管但具有投融資功能、槓桿率較高的非金融類子公司,提出審慎監管要求,確保資本監管全覆蓋。同時還要求,引導資產公司進一步聚焦不良資產主業。

華融、長城、東方、信達,紛紛提出迴歸主業計劃。銀監會公佈的數據顯示,銀行不良貸款率,從2013年年末的1%一路上升,2016年穩定在1.75%左右,截至2017年一季度,不良率達1.74%。

王悅認為,高層意識到了四大AMC做投融資的風險。因為四大AMC借出去的信貸,源頭仍在銀行,只是在貸款基準上上浮15%—20%,賺取了差價。但是這麼做無形中加深了銀行的系統性風險,“出了問題,還得是銀行兜”。

“政策力度很大,完全是像銀行那樣做資本約束考核了。”辦法頒佈後,王悅意識到,過去一段時間,狂飆突進的投融資業務要暫告一段落。他認為,信達、華融皆為上市公司,業務調整需要對投資者負責,所以,也不會完全退出投融資業務,但是把主要精力調回不良資產處置,已是大勢所趨。

投融資業務回撤了,但房地產業務仍如影隨形。王悅說,信貸趨嚴之後,借款人只有提供抵押物,才能貸到款項,通行的抵押物還是房子,“哪裡限購了,房價漲不漲,大家關注的,還是房地產”。

(應受訪者要求,王悅、徐鳴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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