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逝的同學

王金洲

早逝的同學

我們班級四十多人,要是明亮的作業做對了,全班一半同學都做對;要是明亮的作業做錯了,全班一半同學都跟著錯。因為一半同學照葫蘆畫瓢——抄明亮的作業。

明亮書讀得好,全班第一。明亮做完作業,先給個別同學抄,個別同學再傳下去,如此頗像傳銷,銷得全班一半同學一個答案。明亮個矮,讀到高中,才一米四十。我們班有個高個,叫田寶,身高一米八十,長得人高馬大。兩人站在一起,明亮就像田寶的柺杖。田寶用這根柺杖用得很順手,他不會做作業,全抄明亮的。有一次,明亮在一張附上去的作業紙上寫道:轉下頁,田寶抄到此處,也寫“轉下頁”,卻抄出笑話,因他的作業是在頁中。沒有明亮,田寶在高中班是混不下去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明亮是田寶的衣食父母。

老師不知哪根筋搭錯,一次,竟拍桌子訓斥明亮,說他的尾巴翹到天上去,給同學抄作業。明亮就很委屈,作業並非他情願拱手。可田寶等同學軟硬兼施要抄,他奈何不了。他個小,怕他們的大巴掌。此後,明亮遵師囑,再不敢讓同學抄他的作業,連做作業也一隻手捂著。這下不得了,抄慣作業的田寶等人暴跳如雷。

田寶等人會念緊箍咒。不給抄吧?田寶湊到明亮跟前說:“明亮,你姐姐呢?”明亮聞言如雷擊頂,瓷了一般。田寶用兩根指頭就撮走了明亮的作業簿。田寶等人一問明亮的姐姐,明亮就四肢發涼,失魂落魄。下面就好辦了。

明亮姐姐是個裁縫。那時,我們讀中學要爬十幾裡山路,中學在一個山坳裡,晚上住校。明亮家就在離學校一里多路的村上(也是公社所在地),父母以打柴燒炭為生。三間瓦房,生計不愁,但也不富裕。明亮的父親黑炭似的,板著臉,說話也沒好氣,只是特勤勞,傍黑還要上山打柴。明亮的姐姐明霞長得細皮嫩肉,眼睛會說話。

出事那天,明亮照例放學回家。走到三岔路口,遠遠看到公社門口圍著一堆人黑壓壓的,像欻拉一鍋糖炒板栗打翻在那兒。明亮猶豫了一下,拐過去看個究竟。

公社門口的大樟樹下綁著一中年漢子,憤怒的人群向他吐著唾沫。明亮呆呆地站在外圍,這樣的場面他從小學到高中見得多了。那時喜歡鬥爭,隔一些日子把某人揪出來,鬥爭一下,大家都很興奮,像看一場期待已久的電影,朋友見面也有了話題,

此時的明亮還是局外人。他個子矮,踮著腳尖看。當他從人縫看清綁著的人時,咯噔一下,那人竟然是他家請來打傢俱的木匠。木匠怎麼會綁到這兒呢?

明亮看到了一些熟人。田寶又蹦又嚷,向木匠展開了攻擊。震驚的是,父親也在其中。父親怒氣衝衝地吼道:“沒王法了,沒王法了……”這就不對了。父親有著農民的憨厚和狡黠,一直教育明亮和明霞勿管閒事。這種場合,就是用八抬大轎來抬父親,他也不會來。明亮感覺不妙,趕緊向前擠去。

當明亮看到圍觀中心的一把椅子上,坐著披頭散髮、掩面哭泣的姐姐時,眼睛一黑,扯住旁人的衣襟才沒有栽倒。原來,木匠不知用何手段,把明霞騙上了床。父親打柴回來看到這一幕,氣糊塗了,報告了公社,公社帶民兵將木匠五花大綁地捉來……圍觀的人對明霞也很氣憤,七嘴八舌罵她婊子坯。

明亮怎麼也不相信。姐姐漂亮,不愁嫁不到好男人。父親總是把媒人拒之門外。而且父親管姐姐管得很嚴,甚至不許姐姐和小夥子說話。姐姐看到男孩會莫名其妙地臉紅。明亮和姐姐感情深篤,且一直以姐姐為榮。姐姐怎麼會……明亮感到他家的天塌下來了。

第二天,明亮照例來上學,眼睛紅彤彤,耷拉著頭。快到教室,田寶等一干同學閃出來,笑嘻嘻地問他:“明亮,你姐姐呢?”明亮無地自容,繞道進教室。剛落坐,教室裡莫名其妙地鬨笑起來。明亮一概不理。讓他們笑吧。這以後,明亮走到哪裡,都有人問他姐姐。一次,他走進廁所,便池的上端寫著:明亮姐姐是個婊子。明亮擦掉“明亮姐姐”四字,不過擦不擦都一樣,擦掉照樣有人寫。

明亮心寒的是,有人竟在黑板上寫著:明亮姐姐是個大婊子!惡作劇步步升級,欺人太甚。明亮氣得七孔生煙。他沒有去擦,留在黑板上給老師看。他相信老師會懲罰惡作劇者。沒料到,老師看了黑板上的字,笑道:“明亮姐姐是不是婊子關你們屁事?”言畢,鬨堂大笑。這句話對明亮是滅頂之災,他的精神快要崩潰了。

不久,明亮父親作主,草草地把女兒賤嫁給一“獨眼龍”。出嫁那天,明亮沒有去送行。姐姐料到弟弟不會送她,給他留下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話:姐姐對不住你。姐姐被“獨眼龍”接走時,明亮正躲在樹林裡看信,眼淚簌簌掉在信紙上。

明亮擦乾眼淚,從頭開始。他每天早上都比別人早到十分鐘,默默地打掃衛生,爭取贏得別人的尊重。課間常常三五同學聚一起談論,他也硬著頭皮湊上去說話。那時已是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剛剛開過,時髦的話題是陳景潤和哥德巴赫猜想。明亮插話說:“陳景潤真厲害。”大家瞠目結舌。有人一見明亮立即開溜,好像不屑與他為伍。田寶說:“還是你姐厲害!”大家竊笑。

明亮是學習委員,老師批改過的作業簿都由他分發。他發給某同學時,某同學說:“別是你姐摸過吧?”

明亮撐住不想崩潰的精神還是崩潰了。首先是學習成績的滑坡,老師為此捥腕嘆息——曾預言明亮是學校唯一能考上大學之人,如今成了夢想,平常作業也是錯多對少。繼之是得了幻聽、幻覺的毛病,看到別人嘴唇嘬動,就以為別人說:“明亮,你姐姐呢?”他愈加孤獨,經常在樹林裡神出鬼沒。最後以抱憾終生的高考成績結束了中學生涯。

若干年後,明亮應徵入伍,當了一名駕駛員,給某師師長開小車。不曾想,明亮發育晚,長得快,後來居上,出落成頎長、英俊的小夥子。師長的千金看中了他,並結為伉儷。我們同學相聚,曾戲言明亮是第一高人。

又隔若干年,已榮升連長的明亮,從連隊回家,看到床上躺著赤身裸體的妻子和一陌生男子。明亮謙恭有禮地退了出去。第二日,妻子招他回家,兩人面對面地坐在床上。明亮迸出一句:“女人哪!”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槍,一槍把妻子撂了,然後自己飲彈自盡。輿論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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