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以貧窮的名義

摘自新書《回憶不在照片裡》

假以貧窮的名義

你不能因為害怕自己不能付出同樣多,就以此來拒絕對方的付出。

大學剛畢業的時候,我揹著行李來到大連,在一家很小的公司落腳。因為沒有工作經驗,工資很低,每個月還不到2000塊。然而窮,又帶著可憐的自尊心,不想被張先生接濟,於是便和公司裡一個好友商量,下班後去做兼職來賺外快。

我們找到一家西餐廳,應聘做了服務員。她長得好看,所以負責在前臺點單,因為類似的理由,我被分到了後廚刷碗……好在顏值雖有高低,工作卻無貴賤,每小時均價十元。於是我們每天下班後,步行半個小時到達餐廳,匆忙換上寬大的工作服,一刻也不停歇地刷三小時鍋碗,再轉兩趟公交回家,這樣一晚上可以賺三十塊錢。

那時候我年輕,雙腳踏不出河流,眼界翻不過山丘。三十塊錢,便覺得是一筆鉅款。

得知我找了這樣一份兼職之後,張先生怒不可遏,在電話裡反應激烈。他認為我這種拿時間換錢的行為是典型的窮人思維,得不償失,而我認為我就是個窮人,我有時間,我缺錢,拿時間換錢並沒有什麼不對。他說你想學廚藝可以報個班,你缺錢我可以給你,如果你覺得時間太多可以找點其他的事做,總之這種純粹靠體力支撐的工作只會消磨掉你本來就不多的精力,到時候你疲憊了一天回家躺在床上一定滿腦子都是自怨自艾,然後沉浸在自憐的情緒裡跟我抱怨,為什麼都這麼努力了,生活還是沒有更好的改變?因為從一開始你的方向就不對!

我承認自己目光短淺,但仍在電話裡據理力爭,說穿了無非是心底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在作祟。那時候的我囊中羞澀,兩手空空,拿不出等值的愛來給對方,又分外害怕成為愛情裡的寄生蟲。於是只好就地一滾,把自己團成一隻刺蝟。那是深夜,我一邊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邊跟張先生大聲爭辯,爭辯的焦點從要不要做這樣的工作上升成了人生觀,價值觀以及安全感。

我說我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我害怕。

他說,你有我啊,我有錢啊,頓了一下,他說,雖然不多,但是養活你還是沒有問題的。

我脫口而出,可是我不想被你養啊!

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我錯了,然而為時已晚,張先生在電話裡沉默了半晌,然後掛斷了電話。

很久以後,張先生跟我說,你不能因為害怕自己不能付出同樣多,就以此來拒絕對方的付出。我們是家人,家人之間是不能這樣分斤掰兩地計算得那麼清楚的。

他一語中的,我泣不成聲。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個窮人,活得用力卻不得要領。

上了大學,便開始忙著賺錢,一直也學不會穿衣打扮。總下意識模仿旁人的穿著,買回來的衣服卻廉價而低劣,後來,課餘時間排滿了兼職,每個月賺到的錢終於能夠在維持溫飽之外,有一點結餘,又盲目地跑去商場,賭氣一樣買來許多昂貴卻不併合身的衣服,一副暴發戶嘴臉,卻因此更被嘲笑的厲害。

也因為窮,談過一場潦草敷衍的戀愛,帶著驕傲的自尊心,強撐起一個刀槍不入的自己,對方的一點示好便要當作施捨,愛情裡一點嫌隙便要心生不安。還記得天橋下有賣冰糖葫蘆的人在,我們經過,對方很自然地拿出錢來買,我卻滿臉通紅地拒絕然後跑開。很久以後當我們能夠心平氣和地坐下談一談,他說,花錢給女朋友買一串冰糖葫蘆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你為什麼要跑呢?而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當時自己那種拒絕被施捨的心態。

我後來想,在生存的前提不能保證下,愛情如同那串糖葫蘆一樣,旁人看起來不貴,對我而言卻是奢侈。因為很早就揹負起生存的壓力,沒辦法像同齡人一樣,輕輕鬆鬆地吃一頓大餐,輕輕鬆鬆地談一場戀愛,也因此總是悄悄羨慕那些衣食無憂的女孩子,她們落落大方,衣袂翩翩,舉手投足之間都無可挑剔。而不必像我一樣,身穿著鎧甲來生活,靈魂都帶著沉重的枷鎖。

剛跟張先生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出去玩,在一家燒烤攤吃飯。沒有明碼標價的菜單,點菜的時候,張先生說你來吧,喜歡什麼就點好了。而我,侷促地站在那裡,一樣樣去問每一樣菜的價格才來判斷要不要點。問了很久,攤主已經不耐煩,而張先生也有些尷尬。他什麼都沒說,但是我心裡明白,那一刻自己畏畏縮縮的樣子,像個從沒見過世面的小孩。

更糟糕的是,我好像失去了快樂的能力。那時候喜歡一個人走在黑暗裡,在夜色的掩飾下,看不出衣服的質地,也看不見人們臉上的表情,黑夜收容了一個女孩所有的窘態和不安,只有在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和別人才是一樣的自由。破了洞的鞋子和醜陋的圍巾,它們夜幕下呈現出同樣的黑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跟自己說。

有一天,知乎上看到過一個問題,貧窮給人帶來的最大的影響是什麼?

我在那個問題下看了很久,一直在顫抖,最終還是關掉了頁面。即使那時候我已經在一個城市紮根,憑藉著自己的力氣站起來。然而我知道有些東西是刻在骨頭裡,伴隨一生的。要用很多很多的陽光,很久很久的時間,很豐盛很豐盛的物質,很寬闊很寬闊的視野,才能慢慢改變一個人曾經因為貧窮而畏畏縮縮的姿態。

一直到後來,人們只看到你得體的衣飾,禮貌的笑容,符合社交規範善意,以為你跟身邊的人一樣,沒人知道你的背景,也沒人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在跟命運搏鬥,帶著傷也不肯妥協認輸,才有了眼前的一切。

只是到那個時候,你已經不需要被瞭解,傷口對自己而言是勳章,於他人來說只是飯後磨牙的幾句笑話。當你想通了這一點,忽然也就明白,沒什麼大不了的,活著,都是在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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