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有一位難能可貴的清醒者:金鴛鴦,寧死不爲妾

鴛鴦姓金,是賈府的“家生女兒”,其父親金彩,和她的母親在南京看房子,哥哥金文翔,是賈府裡專管賈母生活所需的買辦,嫂子是賈母那邊管漿洗的頭兒,一家子都混得不錯。鴛鴦在賈府中地位更高,是賈母身邊的頭號大丫鬟,賈府中一些不大得勢的主子還沒有鴛鴦地位尊貴、受人敬重。

鴛鴦的工作是照顧賈母的起居生活,除了細心體貼、經管得宜,鴛鴦的機智和幽默也是十分難得的,她總能配合著別人,因地制宜地逗賈母開心。在“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回中就透露,賈母在酒桌上行令必須鴛鴦提著,這一回中鴛鴦夥同鳳姐,把劉姥姥當成個“女篾片”來逗樂賈母,結果出現了大觀園中那場十分著名的大笑場面,鴛鴦只是為了逗賈母開心而並非有意捉弄劉姥姥,事後她又專門向劉姥姥道歉。賈母同鳳姐等人鬥牌時,鴛鴦也常常向鳳姐遞暗號兒,故意讓賈母贏來引賈母開心,這也是愛玩愛樂的賈母離不開鴛鴦的原因。

鴛鴦是一位聰明公道、機智幽默、赤誠善良的人,而拒婚一節,又使鴛鴦的人格綻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賈府的大老爺、賈母的長子賈赦看上了鴛鴦,並讓其妻邢夫人向鴛鴦去說,邢夫人先是以一正一反兩條路來加以利誘:

“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著主子奶奶不作,倒願意作丫頭!三年二年,不過配個小子,還是奴才。……”

鴛鴦雖不願意,卻不好當面明說,但在她對平兒和襲人的對話中卻明確地表明瞭態度:“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紅樓夢》裡有一位難能可貴的清醒者:金鴛鴦,寧死不為妾

邢夫人隨後動員了鴛鴦的嫂子來勸鴛鴦回心轉意,鴛鴦的嫂子是個非常勢利的人,被鴛鴦稱作是“九國販駱駝的”,當她喜氣洋洋地來向鴛鴦說報喜時,鴛鴦的答對足以讓人擊掌叫絕:

“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

潑辣鋒利的言辭,自尊貞烈的鴛鴦這一罵,罵盡了當時奴才中流行的下流風氣。相對於一些奴婢巴望著成為老爺或者少爺的妾,以此改善自己的生活和地位,鴛鴦的清醒是可貴的,作為一個絕頂聰慧的少女,在賈府目睹了太多的悲歡血淚,她知道妾的位置是火坑,而為妾的女子不過就是玩物,是滿足主人氾濫情慾的一件工具,而她雖然身處卑微,作為賈府的“家生女兒”卻從不自輕自賤,活得異常有尊嚴。雖然如此,此時的鴛鴦尚沒有想到絕路上,她一退再退,拒絕與邢夫人正面交鋒,想著藉助賈母的保護躲過此劫,即使將來賈母去世,賈赦還要守三年孝,在這期間總有辦法可想。然而此時的賈赦非但沒有羞赧而退,反而步步緊逼,發了狠心一定要把鴛鴦弄到手,他讓鴛鴦的哥哥金文翔把鴛鴦接回家,斷了她依靠賈母撐腰的後路,又讓他轉告鴛鴦:

“我要他不來,以後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

這就等於把鴛鴦的所有退路都堵死了,即使賈母可以庇護鴛鴦一時,等賈母一旦歸西,賈赦雖不能馬上娶小老婆,然而要擺佈鴛鴦卻易如反掌,何況鴛鴦還是賈府的“家生女兒”,是無法逃脫的世代奴僕。

《紅樓夢》裡有一位難能可貴的清醒者:金鴛鴦,寧死不為妾

賈赦的陰狠遠遠超出了鴛鴦的設想,此時的鴛鴦已經無路可退,只能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敢來一場生與死的拼搏。她虛退一步,假意告訴嫂子自己願意,只是要去回老太太,以此來為自己爭得最後的機會。她帶著嫂子一同到賈母處回話:“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得以將接下來的話以最大的公開度宣佈出來:

“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隨後更是拿剪子剪下半綹頭髮來表決心。這裡就有一個問題,鴛鴦作為一個正當妙齡的少女,拒絕賈赦為什麼一定要以終身不嫁或者尋死為代價?這就是封建禮教的殘酷和虛偽,鴛鴦再拔尖,再尊貴,終久還是奴婢,主子要奴婢作什麼奴婢是沒有資格拒絕的,而鴛鴦的拒絕,在時人看來是非常大膽也非常冒險的,從封建禮教出發,連賈府的最高掌權者賈母也找不出正當的理由來駁回自己的兒子,她留鴛鴦的方式只能以自己離不開鴛鴦為藉口:“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你們還要來算計!”老太太大發雷霆,把王夫人也怪罪上了,對邢夫人更是連諷刺帶訓斥,還想讓賈璉把鴛鴦收在屋裡,徹底斷了賈赦的想法,因被鳳姐巧妙拒絕,此事才沒有實行。不甘心的賈赦花了八百兩銀子買了個十七歲名叫嫣紅的姑娘,收在房裡,然而對鴛鴦的怨恨,從此也就積下了。

在第七十二回中賈璉在處理家計時銀子週轉不開,託鴛鴦把賈母的梯己偷出一兩件當了應急,鴛鴦雖然偷偷回明瞭賈母,聰明的鳳姐還是擔心賈赦那邊藉機為難鴛鴦。有人對鴛鴦拒婚後的生存狀態作過評價:

“過了此刻,別人也許都能忘記,這個世界上,唯有兩個人不能忘記。茫茫暗夜中,有四盞燈籠閃爍著:一雙是狼的眼睛,一雙是羔羊的眼睛;狼眼死不瞑目,羔羊的眼睛也是一刻不敢稍瞬——從今以後,賈家的無數聚飲離合,縱有歡樂,鴛鴦沒有畏葸,沒有哀求,但她的微笑中終將帶著那一抹憂患淒涼的影子。”

果然,賈母死後,賈赦雖然已經因罪被流放,賈家卻又由愚犟自私的邢夫人掌權:

“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後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麼。誰收在屋子裡,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倒不如死了乾淨。”

於是倔強自尊的鴛鴦在真無路可走時,為免受辱,將當年剪下的頭髮揣在懷裡,帶著完完整整的尊嚴上吊而亡。

王崑崙先生在評價鴛鴦之死時說:“與其俯首帖耳受人宰割,倒不如主動地消滅了自己的形骸——也就是說:我固然不能爭取到我所要求的生活境界,但你們也絕不能獲得你們所要的俘虜,於是以決然一死保障自己的意志和自由……”

鴛鴦熱愛自己的生命,也利用著聰明機智時時在為自己爭取生的機會,然而當事情無法兩全,尊嚴和生命只能選取其一的時候,她決然地選擇結束自己如花般美麗的生命,她的逝去,令人嘆息,更多的卻是肅然起敬,在男權社會強加給女性無邊的黑暗裡,鴛鴦以一己柔弱之軀,以毀滅來對抗,以消逝而永生,是《紅樓夢》人物畫廊中值得我們永久記憶的光輝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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