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聽過樑武帝煉丹的事。那是因為梁武帝信佛的名氣太大了。他是一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違，出家為僧的皇帝。在中國佛教史上留下了深深足跡。他頒佈了法令，確定漢族僧人不得吃肉。《梁皇寶懺》成為了中國佛教儀式的重要經文。就連他的死亡，也被說成因果輪迴，超生天上，因奉佛得以成道。
武帝崇佛
其實也很正常，佛教在那個時代就是這樣猛。動盪的亂世給了它適合的土壤。人生無常，仙道路遙。現世只有通過佛法來拯救。而佛教也因此羽翼豐滿起來。和尚們相信，只要天下人人信佛，就可以拯救這亂世，幸福也就會降臨在每一人身上，即所謂“眾生成佛”是也。
佛教在四處出擊，將一切非佛教的信仰定性為邪法。相比之下，道教則採取了謙和的態度。即使是陶弘景這樣的高道，也主動學佛受戒。當然這與梁武帝的崇佛更有直接關係。但佛強道弱已經是不爭的事實。所謂“南朝四百八十寺”，不言觀，只言寺，佛法的普世可見一斑。
在這樣的氛圍下，對道教的信仰很可能成為皇帝被人詬病的理由。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因為“同行是冤家”的關係。儒釋道三教在中國的矛盾空前尖銳。
對於儒教，佛教採用守勢，而對於道教，佛教採用攻勢。這裡面可能也有報“滅佛”之仇的原因。因為儒教是對這些鬼神之事敬而遠之的。佛教的主要對手就是道教。於是打擊道教也就成為的佛教的常態。而作為道教方術的頂點的煉丹之術，最為和尚們詬病。北魏不是有三朝皇帝煉丹嗎？他們就不明不白地成為了被丹藥所毒死的蠢貨。雖然一個智力正常的人是絕對不可能把毒死了無數死囚的未成功的丹藥吃下去的。皇帝們的死另有玄機。但輿論已經形成。說到底能夠作獨立比較的人還是少數，大部分吃瓜群眾都是隨大流的。無論如何，北魏皇帝失敗的煉丹經歷的確是道教史上一道抹不去的傷疤。也正是佛教徒們鬥爭道教的藉口和理由。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在對梁武帝的宣傳上自然就有選擇性。
其實，由僧人發起的對於煉丹術的質疑和批判，倒不一定是真正認為長生之術本屬虛妄。宗教本來就是根據人們的需要而變化的。和尚們真正做的，其實大多不過以“正法”取代道士們的“邪行”罷了，實質與現在商家搶顧客區別不大。
在北魏，有一位叫“曇鸞”的大和尚，他是淨土宗的開山祖。所謂“淨土宗”就是佛教內部最大的一個派別。其以一句“ 阿彌陀佛”為世人所熟知。
淨土宗師曇鸞
做為得道高僧，曇鸞的心態其實還是要一般的佛教教徒平和得多。至少他也承認道教有其優點，並且學習道教的丹術。當然這也和道教的醫術治好過他的病有關。後來在一次他到南梁出訪的機會中，通過書信認識了陶弘景。曇鸞淵博的學識和求道之心引起了“山中宰相”的好感。陶弘景不僅回了信，更熱情的以自己珍藏的“仙方”相贈。
本來這可以成為佛道交流的一段佳話，但暗中興奮的曇鸞在北歸的路上搞出了事情。他遇到了一個名叫“菩提留支”的印度僧人，就問他：“佛教中有沒有長生不死之法，勝過我們這裡的仙經嗎？”菩提留支就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說：“你說的是什麼話？這根本就不能比，這裡哪有什麼長生法？就是通過修行它得到一時長壽，暫時不死，也還是會墮入輪迴三生三世！”然後馬上給了曇鸞一本經書，名叫《觀無量壽佛經》，說：“這是大仙方，依據它修行就能解脫生死！ ”曇鸞馬上一副大徹大悟的樣子，雙手過頂，恭敬地接過經書，轉手就把陶弘景的仙方給燒了。
這一番作派表演的意味相當濃。事實上那個年代中國的娛樂事業和尚們的確有出力。他們的“講經”，其實很大的程度上也就是後世的評書的祖先，還是國外大片，專講印度的故事，於是頗受國人喜愛。所以對戲劇效果自然頗有心得。雖然當著菩提留支的面貶低了道教，但是曇鸞其實也沒有真正放棄道家的仙術，特別對煉氣之術頗有心得，並以此聞名。
這本《觀無量壽佛經》正如曇鸞宣傳那樣，就是真正的長生之法嗎？當然不會。從科學性來講，恐怕它遠不如陶氏的“仙方”。所以當時曇鸞那麼做，其實還就是出於自己對印度的崇拜的問題。中國的南北朝時代，也正是佛教的極盛時代，無數僧人象後世的基督徒一般，不辭艱險，萬里來到中國傳教。而做為一個和尚，很多也具有後世“公知”的派頭。他們信奉“佛說的一切都是真理”，渴望通過佛法改變社會，其實也就是把中國社會印度化。古代的印度人和今天的印度人同樣迷之自信，相信自己的國家比中國更好。印度的一切都是好的，因為印度是有佛法的。中國的一切都是差的，是落後的。所以中國必須以印度為師。為此，不但印度的和尚來中國，中國的和尚也不遠萬里前住印度“取真經”。這種風潮一直持續到唐末，我們所熟知的唐僧玄奘，也就是這些取經僧裡面的一個。
西行求法
所以這樣想也不是空穴來風，裡面有很多原因，但很關鍵的一個是因為，印度也是四大文明古國之一，歷史文化不比中國少多少。先輩們給了他們很豐厚的文化遺產。之前就說過秦始皇的長生藥與他們的“蘇摩酒”間的關係。其實在印度教的經典中還有很多其他的長生藥方。
例如“鐵粉長年方”，就是把鐵打成薄片，用火燒紅，再依次浸入三果汁、牛尿和鹼水中。等鐵片變回深黑色後，將其磨成粉末，加入蜜和餘甘子汁攪勻，樣子就象止咳糖漿，再將它放到內塗酥油的陶罐中，再放入一堆大麥，儲存一年，每個月都要攪拌一次，一年後，每天早上用酥油和蜜處理這藥，就可以獲得大象一般的生命力。這種方法同樣適合於金銀。吃下後，就可以讓人長生無病。
還有“瀝青長年方”、“梵天長年方”、“因陀羅長年方”等等。不過這些藥方對化學的涉及都沒有煉丹那麼深入。而且並不為原始佛教所接受。
但這無關緊要，因為老百姓們是不會管這裡面的科學性的。信奉宗教入迷的人，其實和現代的追星族並無二致，愛豆做什麼都是對的。佛教本來就是吸收了印度教的很多東西而產生的。現在更是需要它們和道教競爭的時候了。於是很多和尚開始在印度教中尋找方法，而且道教同時對佛教產生了反影響。這些因素加起來誕生了佛教的最終進化形態，也就是密宗。
相比大乘教徒貶稱上部座教徒為“小乘”，密宗的和尚自稱“金剛乘”。所謂“乘”，指的也就是船，意思是他們的船是高科技產品，可以比“大乘”更安全、舒適地搭乘眾生到彼岸。
密宗
密宗的教法被認為是佛祖給親信弟子秘密開的小灶，裡面有很多來歷不明的法術，甚至可以說是“巫術”。長生方就是其中之一。其中隱約可見道教的影響。
例如《慈氏菩薩略修俞誐唸誦法》裡面就提到，用丹砂、水銀和雄黃，加上牛黃、龍腦合起來燒煉長生藥，如果火焰飛現，就會成為菩薩。如果聞了煙，就可以成為隱形仙之王。如果感覺到了丹火的溫度，就可以心想事成，長生不老也自在隨意。用它點化銅鐵，這些都會變成金子。
不得不佩服佛教文學水平之強大。外語過了級的翻譯者的確與中國的宅男化學家不同。所謂“慈氏菩薩”，其實就是彌勒的正確譯法。一個未來教主的經文還整得似模似樣的，典型“同人逼死官方”的節奏。
其實正因為人類對於生命的渴望是絕對存在的，所以長生不老藥才會永遠有市場。至於它是不是符合科學的都反而是次要的。就算沒有丹藥，也一定會有其他的藥物被開發出來給以皇帝為首的貴族們服務。例如在北魏，當三代煉丹失敗後，繼位的宣武帝元恪沒有傳出過煉丹的迅息，但卻並不意味著他對長生藥放棄尋求。元恪只是走回了漢武帝的老路，在洛陽建起了“承露盤”，從上面承接的露水和玉粉吃下，期待長生不老，同時在建築上也修起了“蓬萊山”和“仙人館”這可能是想象漢武帝一樣招來神仙。
然而，儘管沒有煉丹，儘管篤信佛教，儘管對梁戰爭取得了勝利，元恪依然沒有擺脫那個時代大多數皇帝早死的宿命。他只活了三十三歲就去世了。在他死後北魏局勢每況愈下，兒孫們死得甚至比他更快。最終分裂成了東魏與西魏。這讓梁武帝著實高興了一把。
北魏的分裂
而後東魏和西魏皇帝分別被其權臣取代，改名為“北齊”和“北周”。有趣的是，北齊正好崇佛，北周正好崇道。這裡面應該就代表了北魏統治階級內部的兩種傾向。即胡化與漢化。一方不願意拋棄自己的遊牧民族本色，渴望保持生命力與野性。一方正好相反，自認是中華正統，渴求文明與秩序。
北齊在開國時，國力強過北周，軍力十分強大，名將數不勝數。而且北齊的開國皇帝文宣帝高洋可謂年輕有為，一度把北齊治理得蒸蒸日上。
那個時代本來高洋是最有希望一統天下之人。可能正因為如此，他那時就已經為自己的長生不老打主意了。他找到了一個叫“張遠遊”的道士，為自己煉製長壽的九轉金丹。
但是情況就弔詭在這裡。高洋很快性情大變，酗酒、濫殺。短短几年就從一個英主變成了一個昏君。三十三歲就去世了。北齊的國勢也就此走了下坡路。到現在為止人們依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了他的隕落。也許是金丹，也許是酒。中國歷史上有很多謎團其實都可以通過病理分析來找出答案。只是我們已經永遠失去了驗證真偽的機會。
奇怪的是，為什麼這樣一個“反面教材”沒有被揪出來批鬥“煉丹害命”呢？這是因為正好高洋是崇佛的。他堅持胡化政策，一度命令北齊全境道士必須剃度為僧，自然和尚們對他感恩戴德。
北齊文宣帝高洋
不過即使是滅道，高洋依然還是煉丹。可見，對於皇帝來說，求長生是正常的，不求長生才不正常。至少在部分人眼中看來，煉丹之術並不被認為必定與道教有所聯繫。
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北齊錯失機會後，北周趁勢崛起了。北周最傑出的皇帝就是北周武帝宇文邕，和高洋一樣，他把自己的國家治理得興旺強盛，特別是攻滅北齊，已經呈出一統天下之態。
與高洋不同，宇文邕是信道的，這是因為宇文氏漢化程度比高氏更高，更需要漢族士大夫的支持。而且幾個高道對他也產生了影響。這時北方有個叫“韋節”的道士。他本來是北魏朝庭的一名官員，可能也是看煩了改朝換代，於是出家做了道士。他對佛教沒有什麼好感。認為佛教佔據北方的名山大川是帶來魔障，汙染環境。由於韋節精於煉丹，所以宇文邕多次拜訪他，請他出山講學，多加封賞。還有一位王延，也是很傑出的道教理論家，因長生有道而被周武帝招到身邊。但佛教認為，真正對周武帝產生影響的是一個叫“衛元嵩”的佛門叛徒。他是少有的幾個從和尚轉行當道士的人才。可能正因為在佛門呆久了，所以對佛門內部的各種弱點相當熟悉，總是能夠找到佛教的痛處。
不過雖然雲集了這麼多道門精英，周武帝開頭還是搞得很文明的，召集佛道兩教多方辨論，以定優劣。但佛教卻一副咄咄逼人的態度，在先指出道士煉丹的虛妄後，又聲稱對佛不利是要下地獄的。這可把周武帝惹火了，說：“下就下，我是中國天子，只要讓百姓得福，我願下地獄。”於是滅佛。
周武帝宇文邕
其實滅佛的真正原因是佛教寺院佔據了大量的土地、人口。按照國家的宗教政策，這些資源都是半獨立於政府管理的體系之外的。難以為國家所用。那個時代的和尚不自己參加勞動，而把這些資產視為“佛財”，說白了就是自己的私產。外人不能動一分一毫，還可以由自己的“法嗣”，也就是親信弟子所繼承。由是造成了龐大的社會負擔。
其實高洋也動過這些資產的主意，所以滅道，但對經濟幾無影響。而北周滅佛後國富民強，這反向說明了佛教勢力的強大。
事實上，這次“滅佛”過程相對理性，沒有爆發嚴重的流血衝突，只是要和尚們還俗或入道，但和尚們對周武帝依然不滿。因為在他們看來，這是對佛祖的一次大不敬。可也正是天不假年。正當周武帝雄心勃勃，想南下滅陳之際，於出征途中，突發疾病，英年早逝，年僅36歲。
其實這個歲數在那個時代，雖然不能同梁武帝比，但也不算短。但後世卻傳出周武帝是因為中了丹毒，又或者是因為滅佛而被佛祖詛咒，全身腐爛而死。是誰編的這些故事？不問可知。
真相與傳說有很大出入，不過既然佛教已經造就了輿論，民眾乃至史官往往都形成了這樣一種概念，那就是“滅佛必然崇道，崇道就要煉丹，煉丹就會短命。”丹藥與毒藥的聯繫深入人心。一直到上世紀的《中國簡史》，第一次用現代的觀點梳理中國歷史，依然是這樣的認識。這就不能不替道教叫一聲“冤”了。
北周遺存的佛頭
周武帝的早亡說到底，還是件很可惜的事情，造成的後果就是國戚楊堅坐大，建立了隋朝，不過這是後話了。佛教立刻開始了復興之路，但道教也沒閒著。因為楊堅是個聰明的人，親眼看到了周武帝的死亡經過的他才不會被佛教的輿論戰帶偏方向呢。
楊堅也是個很有能力的人，在他的手中，中華江山再度一統，而佛教與道教來到新的時代又會碰撞出什麼樣的火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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