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國學到底是什麼?

以前講“國學”,對國學的內涵外延,沒有闡述清楚,或者雖有所說明,但在學理上論證不足。其實,“國學”這個概念中國歷史上就有,《周禮》裡面就有,《漢書》、《後漢書》、《晉書》裡面,都有“國學”的概念。

比如,廬山下面有個白鹿洞書院,是近三十年恢復重建起來的。這個書院最早是在南宋朱熹把它建成,成為當時的“四大書院”之一。但是在朱熹之前,這個地方不叫白鹿洞書院,而是叫“白鹿洞國學”。白鹿洞國學是個什麼意思呢?是所學校。可見,在中國歷史上,“國學”這個概念是有的,“國學”這個名詞是有的,但歷來講的所謂“國學”,都是指“國立學校”的意思。

那麼“國學”作為一個現代學術的概念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至少從我們現在掌握的材料,1902年梁啟超和黃遵憲的通信裡面,就開始使用“國學”的概念了。要知道這兩位都是1898年戊戌政變的時候被處罰的人員,梁啟超跟他的老師康有為跑到海外,而黃遵憲,當時在湖南參加陳寶箴領導的“湖南新政”,也受到了處分。他有在日本的經理,有外交經驗,是很了不起的一個人。其實他很穩健,在湖南的時候就提出主張漸進的變革,反對激進的變革,實際上他跟康、梁的激進是有區別的,但還是處分了他。

在慈禧太后政變後的晚些時候,被革職的黃遵憲回到廣東老家,而這個時候梁啟超有一段在日本。他們在1902年有一封通信,梁啟超寫給黃遵憲的信我們看不到了,我們看到的是黃遵憲寫給梁啟超的信。黃遵憲在信裡說:“你提出要辦《國學報》,我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辦《國學報》是不是時候,我們探討國學概念可以暫且不管它,至少在1902年這一年,一個是梁啟超,一個是黃遵憲——試想,他們在晚清,是何等樣的地位,何等樣的人物——他們提出了並且使用了“國學”的概念。

而在1902至1904年,梁啟超寫《中國學術變遷之大勢》,裡面最後一節,又使用了“國學”的概念。他說,現在有人擔心,“西學”這麼興亡,新學青年唾棄“國學”,很可能國學會走向滅亡。梁啟超說不會的,“外學”越發達,“國學”反而增添活氣,獲得發展的生機。他在這裡再次用了“國學”的概念,而且把“國學”和“外學”兩個概念比較著使用。

我們知道,在1898年——維新改革最高漲的時期——當年五月,張之洞,晚清的大人物,寫了一篇大文章叫《勸學篇》。他在《勸學篇》的“外篇”裡面有一節專門講“設學”——設立學校——他說在課程設置的時候,要以“舊學為體,新學為用”。可是在1921年梁啟超寫《清代學術概論》,轉述張之洞的主張,他說,自從張之洞提出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全國一時以為“至言”——以為這個話講得太好了,誰都同意。可是,在轉述的時候做了一個改變:張之洞本來是講“舊學為體,新學為用”,他在《清代學術概論》轉述成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從此以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個判斷,一個晚清以來學術思想史上的重要判斷,就被所有研究文化研究歷史的人記在腦子裡了,而忘記張之洞在《勸學篇》裡面本來講的是“舊學為體,新學為用”。今天研究“國學”概念的淵源與流變,我可以說,張之洞在《勸學篇》裡講的“舊學”,梁啟超轉述的時候講的“中學”,跟“國學”的概念——梁啟超和黃遵憲1902年講的“國學”的概念——幾乎是同等概念,實際上就是中國的這套傳統的學問。可是,當時雖然這麼講了,對於什麼是“國學”,沒有人作分疏。

時間一直到1923年。大家知道,1922年,北京大學成立“國學們”,1925年清華大學成立“國學研究院”,這個時間很重要。在1923年的時候,北京大學的“國學們”要出版一個刊物,叫《國學季刊》。北大這個《國學季刊》的發刊詞請胡適之先生來寫,胡適之先生就在這個發刊詞裡講——他因為有西學的底子,又有中學的底子,他喜歡下定義——什麼是國學呢?他說:“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省稱”。“國故”是誰提出來的呢?他說自從章太炎先生寫的一本書叫《國故論衡》,“國故”這個詞,大家就覺得可以成立了。這是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胡適之先生第一次對國學的概念作了一次分疏。

但是我們覺得這個概念的內涵太寬,所以胡先生這個定義事實上沒有被學術界採納,後來很長時間,30年代、40年代——50年代不講這些了——後來到“國學”的概念繼續講的時候,都不見再有人說“國學”就是“國故學”的省稱。為什麼呢?“國故”這個概念太龐雜,古代的社會制度、人物、語言、文字、文學、藝術、禮儀、風俗、習慣、服飾都包括在裡面了。如果“國學”就是研究這些漫無邊際的所有中國歷史上的事物,你很難把握住哪些是這一“學”的主要內容。

所以,事實上,學術界沒有采納胡先生的定義,學術界不約而同地在三四十年代都認可“國學”的另一個定義,就是國學是“中國固有的學術”。什麼是中國的“固有學術”呢?就是先秦的諸子百家之學,兩漢的經學,魏晉的玄學,隋唐的佛學——當然唐代的文化內容多了,經學在唐朝也很發達,有《五經正義》——但唐朝的佛學的地位格外突出。而到宋代的時候,一個新的哲學流派出現了,就是理學,以朱子為集大成的理學。而到明代,則出現了以王陽明為代表的心學。清代中葉的時候——主要是乾隆和嘉慶時期,清代的學術比較發達——這時候的學問,以考據為主要特徵,叫“樸學”,甚至也叫“清代漢學”。

就是這樣一個學術史的流變,大家覺得這就是“國學”。錢穆先生在北大講國學的時候——後來整理成書叫《國學概論》——他首先講,“國學”這個概念將來“恐不立”,然後說明,他書中講的是“本國學術思想的流變和變遷”。而馬一浮給“國學”重新下定義的時候,也說:“今人以吾國固有的學術名為國學”。只不過他並不認可這個定義。因為人家會問:你是指哪個時代的學術呢?先秦的、兩漢的、魏晉南北朝的、唐代的、宋代的、明代的,還是清代的?還有,你是指哪一家的學術?講中國的學術,不僅有儒學,還有道家,還有道教,還有佛學,你是指哪一家的學術呢?所以,馬先生覺得把國學定義為“中國固有學術”,還是太籠統、太寬泛。

1938年5月,浙江大學遷移到江西的泰和,竺可楨校長請馬一浮先生去開了一個國學講座,講座的第一講就是從“楷定國學名義”開始,他提出,時下關於“國學”是固有學術的提法,還是太覺“廣泛籠統,使人聞之,不知所指為何種學術”。所以他提出:“今先楷定國學名義,舉此一名,該攝諸學,唯‘六藝’足以當之。”“六藝”就是《詩》、《書》、《禮》、《樂》、《易》、《春秋》,即孔子之教。馬一浮先生認為,國學就應該是“六藝之學”,這是他給出的新的不同於以往的國學定義。“六藝”就是“六經”,是中國學問的最初源頭,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形態。

他提出的國學的這個新定義,長期沒有人聞問,直到2006年,我寫《論國學》,才把馬一浮先生的國學定義重新提示出來,強調“國學者,六藝之學也”。這是馬先生的原話。從那以後,七八年的時間,我不斷寫文章,演講,倡導,鼓吹,不遺餘力。雖然不見有誰寫文章跟我討論,但是我知道,大多數人不很贊成我的看法,覺得劉夢溪竟然認為國學就是“六經”,這不是把“國學”等同於“儒學”嗎?其實“六藝”不光是儒學的源頭,道家的源頭可以直接追溯到《易經》,“六經”是和文史哲各科都不想重複的我國學術的一門最高的學問。

馬一浮提出這樣一個國學定義,它的了不起之處在哪裡呢?它可以跟教育結合起來。你講“國學是中國的固有學術”,那是關於學術史流變的學問,專業人員研究起來尚且不無困難,你怎麼可能叫社會學科、自然學科、其他學科都來關注這樣一個“國學”呢?一般民眾更不用說了。可是既然叫“國學”,就不能跟一般民眾不發生關聯。如果定義“國學”是“六藝之學”,就是“六經”,跟全體民眾都會有關係。熊十力先生就講過,“六經”是中國人立國和做人的基本依據。你要了解“基本依據”四個字,實際上是說中國人的精神源頭和根底在“六經”。所以如果把“國學”定義為“六經”的話,它就可以進入現代的教育。

刘梦溪:国学到底是什么?

劉夢溪: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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