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陳榮輝|不要把攝影太當回事,也不要不當回事

對話陳榮輝|不要把攝影太當回事,也不要不當回事

攝影人陳榮輝

陳榮輝,1989年生,攝影師,擔任澎湃新聞英文版 Sixth Tone 視覺總監,現居上海。他的作品主要關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人和城市之間的關係。

對話攝影

柴:柴承偉 陳:陳榮輝

柴:看了你以前的採訪,知道你看《巴黎評論》。《巴黎評論》裡最喜歡哪位作家?

陳:我最喜歡的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

柴:理由呢?

陳:我覺得大家可能都知道加西亞·馬爾克斯,然後也都熟悉他的像《百年孤獨》這些比較知名的書。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就看過《百年孤獨》,但那個時候更多的是沉浸於他描述的這種魔幻的事實本身。

到了後面,就是畢業以後接觸這個社會,會發現更多的投射,就是他描述的雖然是一個跟我們相差非常遠的時間空間上的一個地方,但是有很多投射跟我們這個時代是相結合的,(我們這個時代)甚至是比他描述的時代更魔幻一點。

因為這兩年馬爾克斯的書大量的翻譯過來,翻譯過的中文版的我差不多都買齊了,我對他的整個構思,整體的寫作的這樣一個過程就比較清晰。

那麼對於我的建議,一方面我在有意識地看一個作家是如何來構建一個龐大的社會,他通過不同本的小說,一步一步構建出這樣一個更大的世界,對這一點我非常感興趣。

另一方面感興趣,是因為馬爾克斯本身也是記者出身,他從記者這種經驗出發,然後來重新去觀察,用小說的方式去闡述,他自己對於這個外部世界的這樣一種理解,我覺得這種方式非常的好。因為我也是做攝影記者出身,然後一直在這個行業裡面。我不覺得做記者會有礙於我去觀察這個世界,應該充分利用這樣一種身份特徵,對於我的藝術創作或者是對於我的攝影創作一個更好的補充。

柴:你一般閱讀哪些類型書籍?讀過的書裡最想推薦的是?

陳:閱讀的類型倒是不限,不管是小說、傳記、詩歌,我都會去看。

推薦的書也是馬爾克斯的,不是《百年孤獨》,是《霍亂時期的愛情》。因為愛情這個事情本身是一個永恆的事情,而且這本書是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的第一本書,我覺得一個作家在獲得這樣一個榮譽之後,他之後這本書的壓力其實非常大。本身從文學上我也覺得非常的好,從他那個描述手法上又給我很多啟發,就是說描述兩個人的愛情可以有那麼多種方式。

柴:閱讀這些書對你的攝影有什麼具體影響?攝影人應該閱讀哪些最基礎書籍?

陳:就是說閱讀本身它並不是一個可以直接反饋的過程,我覺得更多的是在長時間閱讀中累積的這種對事情的看待方式,還有對外部社會的這種觀點,可能通過閱讀影響到你。因為真正的深度閱讀對人的影響還是很深,就是你可能在腦海中一直會有這樣一個判斷,這個判斷的依據,可能是書籍閱讀影響的一部分。

我覺得沒有所謂的攝影人最基礎最基本的閱讀書籍,覺得應該就是說有些書籍可能是通用的,每個人都可以去閱讀。對於攝影人而言去閱讀自己喜歡的東西就可以了,沒有什麼基礎的閱讀吧,每個人從閱讀當中得到的可能性是不太一樣的。

柴:你認為作為一個優秀的攝影人,哪項素養最重要?

陳:因為優秀的定義不太一樣,就不太好去評價。我覺得一個所謂的優秀的攝影人可能會反映在他的“優秀的攝影作品”裡面,他的這個作品的構成,這個人的所有方面都會影響到,所以一定是非常綜合性的事情。特別是當下每個人都很不錯,攝影師都有很多特長,每個人的綜合素養都挺高,最後比拼的就是綜合素質,每個方面都很好,然後他在有意識的去訓練或者是鍛鍊自己的這些東西。

柴:知道你喜歡購買攝影畫冊。這些攝影畫冊裡,你最想推薦哪本,推薦理由?

陳:我覺得買畫冊也是一個變化的過程,一開始我也是通過閱讀,知道一些經典的畫冊。從羅伯特·弗蘭克的《美國人》,到斯蒂芬·肖爾的《不尋常之地》,經典的攝影書都會去看,然後去尋找一些自己真正喜歡的,在這個過程中會發現我在往某一個方向走,看到自己喜歡的就會一直去看。

現階段我最喜歡的畫冊是威廉·艾格斯頓的《民主的森林》。因為之前大家都在說彩色攝影本身吧,然後因為我們這個年代,就是從彩色攝影和數碼攝影開始,我想回過頭去看看,那個時代的攝影師像威廉·艾格斯頓,他是怎麼來處理彩色的這個關係的。我個人也蠻喜歡這一方面,就當下來說。

然後我買的是那個精裝,好象應該還有一整套更多的《民主的森林》,我買的精裝的一本就翻來覆去看,我覺得這種觀看的過程本身就很容易著迷。

柴:你回頭看威廉·艾格斯頓的彩色攝影,有什麼收穫,或新的認知?

柴:就彩色攝影本身,我們現在回過頭來看的時候,就把它變成一個攝影史上的概念,大家可能很少真正的去研究它本身,就是彩色本身,因為我們現在都是彩色攝影,所以,當你回過頭來看威廉·艾格斯頓這個彩色攝影作品的時候,我覺得會不太一樣。

他的很多作品我們現在看來有點小清新,或者說他的這個光影啊,各方面可能不是那麼新鮮,但是有一些細節色彩的微妙感,看的時候特別能沉醉在裡面,沉浸於他色彩給營造出這種氛圍。那我覺得這種能力現在對於我而言,還是比較欠缺的。

雖然我們是用彩色的相機在拍攝,就是我們出來的照片是彩色,但並不意味著我們對色彩有自己的研究,或者說獨到的理解,我覺得這還是有一個過程,然後我自己個人比較感興趣,在這方面,關於彩色和這個肖像本身結合在一起,有意識的去嘗試一些這樣的東西。

柴:我看威廉·艾格斯頓的彩色攝影,就感覺有種說不出的迷人,很容易沉浸其中。你認為他是如何做到這種魅力的?

陳:放到一個更大層面來說,脫離艾格斯頓的攝影作品,就是我覺得他的生活也是非常的有魅力又迷人,他也做音樂,之前出了新專輯。專輯的封面還是埃裡克·索斯拍攝的。他的生活整個狀態是非常放鬆的,一個獨立的個體。攝影師的作品跟攝影師本人的這種狀態更直接相關。

就我自己的體驗,當我在一個很窘迫,或是相對逼仄的環境下,去拍攝東西是很拘謹的,或者是很過分,那麼就很容易著急,這是很容易走極端。當我全身心都在一種放鬆狀態的時候,我覺得是拍照片最好的。

柴:拍照片跟個人狀態關係大嗎?你是如何調整自己的狀態的?

陳:我覺得拍照跟個人狀態關係非常大,因為對於我來說。可能拍照之前一方面我做了一些規劃,一些計劃怎麼去拍攝,然後怎麼來進行這個項目本身。

當我真正拍照片的時候會有很多的不確定性,然後這個時候跟人的個人狀態關係非常大的。當我的狀態非常放鬆,在拍攝的時候就能夠所謂靈光乍現也好,所謂的神來之筆也好,就會有很多因素存在,我覺得這個就非常的有意思。然後我本身的狀態,因為人都會有低落或者高潮,能做的就是在高潮狀態的時候多拍一些照片,在低落的時候不怎麼拍照片,做點其他的事情調節一下。

柴:你最喜歡哪些攝影師?受過哪些攝影師的影響?受到哪些方面的影響?

陳:我可能更偏向於喜歡桑德、沃克·埃文斯這一類型的攝影師,以及後面的像斯蒂芬·肖爾、埃裡克·索斯。大家喜歡這些攝影師的作品,我覺得是很正常的,因為我們選擇了這樣的一種方式去創作,不管是詩意攝影或者抒情性的這種攝影也好,怎麼去評價並不重要,就是我喜歡的是這種方式去創作,你觀察世界的方式跟他們是一脈相承的,我贊同這種方式去觀察,然後做到這個極致就可以了。

我覺得攝影師從其他攝影師那裡能學到的東西,其實並不會特別的多,反而從其他的閱讀等等方面可能會受到更多的影響。看攝影師的作品,我就是屬於一種很放鬆的純淨的狀態去看,看那些的過程我覺得很重要,就是我會想攝影師怎麼在現場去拍攝和觀察那個事物,主要還是看這種觀察事物的方式是怎麼來選取的。斯蒂芬·肖爾有很多自己分析他如何去構圖,如何去尋找這樣的一種空間,把這個平面變成三維立體的這個轉化的過程,我覺得這個東西就很有意思。

柴:對初學攝影的人,你有什麼建議,或者想說的?

陳:我覺得攝影的這種表達更多地是有感而發,自己是有這種慾望去表達的,那表達的方式可能我們恰好選擇了攝影,覺得這種方式更有意思,那麼就去表達。

就是攝影,我覺得也是之前有個老師說的,入門很快,挫折感來的特別的晚,因此,我覺得不要把它太當回事,也不要把它不當回事。

柴:在這要恭喜你獲得今年三影堂ALPA大獎。至今為止你獲獎不少,像荷賽獎、侯登科紀實攝影獎。在獲得的這些獎項中,你內心最看重哪一獎項?

陳:因為這些獎項都是在不同的階段獲得的,所以一起比較可能很難去同等的衡量,而且領域不太一樣,因為像荷賽是我在做新聞記者這個行業剛開始這幾年獲得的獎項,對我的新聞攝影生涯是一個很好的鼓勵,因為剛剛入行不久就拿了這個獎項。但同時也給了我更高的警醒,因為有些人可能獲獎之後會覺得很好,但是我獲了獎之後,壓力其實更大,因為總有這樣一個名頭壓在你身上,我覺得這個壓力特別大。

就這種壓力的本身會讓我去反思,或者說去思考去尋找下一個突破口。所以我覺得每獲一次獎都是對於我下一個作品轉向或者尋找突破口的時機。

柴:你的本職工作是新聞攝影師,拍過《聖誕工廠》、《一路向北》,也拍藝術攝影,像《石化中國》、《脫韁世界》、《空城計》等,新聞攝影和藝術攝影都取得不錯成績。你如何看待新聞報道攝影和藝術攝影之間的差別,又是怎樣在其中切換的?

陳:我個人覺得新聞攝影和藝術攝影的本身,這個分類可能不是那麼的明顯,或者說當我的作品發表在媒體上的時候,那就是新聞攝影,或者是說它適用於媒體的發表。當我放在其他的不同的場景,像博物館或者是畫廊展出的時候,可能就是另外一層含義,我覺得這更多地是一個展現方式和輸出方式的一種區別。

因為其實像《聖誕工廠》,拿過荷賽獎,它被國外的兩個畫廊代理,然後一直都在銷售,而且可能從數量來說是我銷售最好的。就是這樣的一張作品,更多的是一種從作品的出發點來說,你是為了什麼而做,然後你最終的目的是為了什麼,這個東西是有區別的。

柴:《石化中國》,《脫韁的世界》以及《空城計》,這些作品之間有何傳承和變化?

陳:確實是從《聖誕工廠》、《一路向北》到後面的選擇,這種拍攝方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那對於我個人來說,因為我也從純一線的攝影記者的崗位,轉型做更多的是辦公室的事情,反而讓我能夠慢下來。讓我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或者想一些東西,不是疲於應付每天的日常的新聞,所以可能這種環境的變化也給我造成一些影響。

應該是環境的變化,有助於我去思考我自己的創作,然後從《石化中國》、《脫韁的世界》到《空城計》吧,更多的就是我一直在關注的是中國城市化變化這樣一個過程。

《石化中國》的這個屬於工業化時代,中國的這種工業對於農業的入侵,很多城市的周邊很多工廠慢慢建立,然後把原本的這個農田慢慢的蠶食,石油化工產業本身相當於是一個城市或者是這個國家很重要的一個支柱性的產業,所以我就想關注一下這個城市化進程當中很重要的一個步驟。

然後接下來《脫韁的世界》,我比較喜歡關注的就是人們在這種消費文化時代。《脫韁的世界》基本上都是在江浙滬周邊這些發達的城市拍攝的,因為他們開始建立了大量的主題樂園,有很多的中產階級。

然後當這個城市發展到更下一步,可能就像人的生老病死一樣,接下來這個城市可能會收縮。然後我才會去東北拍攝這樣一個《空城計》系列。

就整個項目而言,更多的就是說這三個系列是一個觀察中國城市變化的一個過程,然後我也是身處其中,覺得特別的有意思。

柴:再來聊聊今年獲得大獎的《空城計》。拍攝這組作品時,有什麼你印象最深刻的事?

陳:印象最深刻還是拍攝這個《空城計》本身帶給我的體驗,就是作為一個個體在東北這樣的環境下,就我觀察到的,和我在上海聽到的,或者從網上看到的信息,可能不太一樣,或者說是更加的感性一點的認知,之前可能更多的是從理性層面。

然後到了現場就會有很多像空氣溫度冰雪的刺激等等,這種很多感性視覺上的東西可以傳達給我,這種體驗很有意思。特別是在零下三十度拍照片,這種身體和整個精神狀態極度冰寒的情況下,每個操作都是很困難的,那我可能更加的享受這種體驗本身。

柴:《空城計》裡的人物都是東北的年輕人,通過拍攝後,對他們你有何看法,或者說,有哪些看法得到了改變?藉此你想表達的是什麼?

陳:我覺得就是年輕人或者說生活在東北的年輕人,他們有很多選擇是沒有辦法的,但是他們也在努力的去嘗試一些新的東西,很多時候可能是失敗的,然後又回到了原點,我覺得每個人都有可能碰到這樣的情況。

然後對於我來說可能更多地是表達,不管是生活在大城市像上海這樣的年輕人,還是生活在東北小城市的年輕人,其實我們都面臨著一樣的困境,我只是把東北的年輕人,作為一個我想表達的這種方式來闡述放大了這種所謂的困境吧。

柴:你曾說過,埃裡克·索斯在中國很火,但很少有人研究他的景別、場景如何切換,只學到他的拍照方式,沒考慮他的呈現方式?你能具體解釋一下他的景別、場景是如何切換的,你理解的他的呈現方式是怎樣的?

陳:說到很具體的那種切換,可能太過於直白了,但我想表達的就是說,很多人只看到了埃裡克·索斯表面的東西,不知道他背後整套邏輯的形成以及他的這個脈絡。

大家在看到一個作品的同時,可能只是看到了表面,甚至很多人可能連表面都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我覺得很有意思,就是大家這種深度閱讀或者深度思考的能力是比較欠缺的。

就舉個簡單的例子吧,比如說床這個因素在索斯的作品裡面有很大的作用,他在前言裡面也提到過,它是一個承上啟下的不斷出現的隱喻特徵,但是很多人卻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說“眠於密西西比”,“眠”這個詞就是說你要睡在床上這種概念,只有這個床有一種“睡”的概念或者是“眠”的概念。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取這個標題。

當然取標題還有其他的原因,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因為有兩類攝影師吧,一類是很直覺性的攝影師;另外一類可能是像我就屬於後者,去做一些更深度的思考,去研究這個事情的本身是怎麼來運轉的。

柴:廖偉棠曾在文章中寫到:“《脫韁的世界》和《收縮的城市》(《空城計》)系列都用了4X5相機拍攝,表面看來比《石化中國》更復雜、更有藝術的話題性,但我覺得拍攝動機更加露骨,藝術家急於通過它們獲得認可反而使它們本應存在的曖昧與深度流失。”對此,你的看法是?

陳:首先更正一下,《空城計》是用8X10拍攝的。廖先生那篇文章的問題就在於,他是從評論的視角,或者是從詩人跨界的視角來觀察,然後我相信胡塗老師的另外一篇文章(當我們選擇大畫幅的時候我們在選擇什麼)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

柴:廖偉棠還說,《收縮城市》裡埃裡克·索斯的影子強得不得了,懷疑不過是密西西比的舞臺搭建到了東北的雪地上。對此,你的解釋是?

陳:每個人的解讀都不太一樣吧,我尊重他的解讀,他可能只知道alec soth(埃裡克·索斯),然後看到了這類照片,覺得就是簡單在東北搭個舞臺吧。如果他看過我的拍攝就會知道,我從不掩飾自己喜歡alec soth(埃裡克·索斯)的作品。

柴:與《石化中國》、《脫韁世界》、《空城計》相比,《長征計劃》像一個“異類”。當初是怎麼考慮要拍《長征計劃》?

陳:《長征計劃》是我在工作之餘拍攝的,然後也是想用另外一種方式去嘗試攝影,就是想《長征計劃》更加的直接,用閃光燈赤裸裸的方式去呈現,我覺得這種方式也挺好。

因為對於我來說,我願意去嘗試任何的可能性,不想去束縛自己,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會尋找到一些更適合自己表達的方式。《長征計劃》拍完之後也沒有再嘗試過類似的拍法,但是我今年會想辦法給《長征計劃》重新做一本書,是跟《西行漫記》結合在一起,有很多文本的東西在裡面。我覺得做創作是個反反覆覆的過程,就是為了找到一種最合適的方式。

柴:現在在攝影方面你最想有所突破的是什麼?打算如何突破?

陳:現在因為工作的原因,暫時拍照片的時間在減少,更多的是做一些閱讀方面的事情,然後可能會更多地把影像和文本的一些東西做一些結合。因為本身在做視頻的產品,可能更偏向那種短紀錄片,然後想結合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可能性。我更關注的是如何呈現,就是讓人們去看,或者閱讀這些照片的時候,以一種什麼方式來呈現。

對於拍攝本身我還是很堅持,繼續用8X10大畫幅來拍攝。

柴:現在回過頭來看自己拍過的作品,認為有哪些不足,可以做的更好?

陳:我覺得更多的還是影像本身。那影像本身不足的地方,可能還是觀察能力的不足,就是你看這個事情本身還是有偏差,或者說在觀察的時候,這個點可能不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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