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重光 "德國表現主義已經完成,中國表現主義剛開始"

杨重光

《詩人》 140cmx160cm 綜合材料

在德國的幾年,對他來說,彷彿一場漫長的瀏覽。“一邊是看,一邊是拒絕接受。因為有些文化門檻確實進不去,歐洲的某些東西對我們來說永遠是屏蔽的,在他們的文化貴族感面前,自覺地逃避。”

“這裡有這麼多人,這麼吵、這麼煩,你不可能想象自己在中國而做抽象,不畫人。我以為抽象在歐洲才是自然的,因為他們在象牙塔裡,可以迴避痛苦,迴避疼痛,迴避現實的問題”

楊重光的花園在當地小有名氣,路人為我指明瞭方向。剛走近柵欄,就看見滿園的春天奪門而出。這其實是楊太太的花園,花園的主人,頭上頂著遮陽帽和毛巾,雙手泥土出來迎客。隱在安徽市郊的“莫奈花園”,曾經作為中國私家花園的代表獲頒“世界最美花園”的獎項,它呼應著法國吉維尼小鎮的那一個真身,主人對莫奈花園的喜愛溢於言表,她甚至連微信名都叫莫奈。

戶外是太太的領地,室內則是丈夫的。其茂密和豐沛不亞於外面那個盎然的花園,眼睛疲於奔命:到處堆滿了紙張、畫冊、稚拙的陶藝小雕塑,牆壁上都寫滿了塗鴉,細看,是聖經裡的句子。創造欲像從雷管裡炸開,鋪天蓋地,到處都是,連廁所都沒有放過:一個男式的牆面小便池廢棄不用了,層層疊疊包裹起來,上面還塑了一個頭,一個半歪著的詭異而陰鬱的腦袋,塗著紅唇,略帶睥睨地看著每一個心懷惴惴的如廁者。

楊重光解釋說,太太嫌棄這個小便池不好清理,可是請人來把它砸掉也頗麻煩,還得重新貼瓷磚,於是他就動手把它做成一個裝置。聽上去似乎是比杜尚的“小便池”動機更合理的一個藝術作品。

在熱鬧非凡的當代藝術圈,楊重光幾乎是一個隱者。他剛剛開始使用微信,在此之前,他連自己的手機都沒有,任何聯繫都必須經過他太太,她是他對外聯繫的通道,柺杖一般的存在。“我連自己買一張火車票都不會。”如果太太不出手相助,他就出不了遠門。當年他受朱清時校長之邀,回國擔任中國科技大學現代藝術中心主任,學生以為海外歸來的教授一定很洋派,結果發現他連電腦都不會用。上課的時候播放課件,他以為鼠標是遙控器,拿起來在空中對著投影儀一通亂搖,學生以為他在搞笑。

“後來發現我是真的打不開投影,學生就跑來幫忙,然後學生狠狠地看我一眼:他是真不會,他可真笨!”

杨重光

《社會招貼3》 180cmx140cm 綜合材料

美聲男高音不走尋常路

◇◆◇

早在上世紀80年代,楊重光就成名了,那時他是蕪湖的一個音樂教師,業餘畫畫,竟然畫出了名堂。從1981年開始,他便陸陸續續參加展覽,當時八五美術新潮還未開始,但是他已經名聲在外。“當時我們有幾個人,這些人就是在安徽製造洪水猛獸,畫風不好看。”

“我在上海辦個展、在南京辦個展,然後到中央美院辦個展,又在外面搞小講座,《畫刊》雜誌給我做了專題,《新民晚報》上面說,沒想到安徽一個男高音會畫畫。我就有點皺眉頭——你不要說什麼男高音,你只說畫得好不好。”

他記憶中的80年代有一種奇特的氣息,混雜著浪漫和悖論。在他學音樂的學校,出門就是蘋果地,男高音唱著帕瓦羅蒂的美聲,但是放眼看去,滿目都是毛驢和拖拉機。

當時任教的學校倒也沒有覺得他不務正業,因為連教育局長和宣傳部長都分別坐了小車到學校來參觀他的作品。教育局長甚至對校長說,你們學校為什麼不利用楊重光在外面的聲名,把美術專科也開起來呢?校長因此很高興,敲定了請領導支持、撥款,很快組織了一批老師,還真就把美術專科開起來了。

校長對楊重光說,“你保持你的創作狀態。”這等於給了他某種豁免,某種自由,這個男高音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完全走上了繪畫之路。

杨重光

《抱小孩的男人》 78cmx54cm 紙上綜合材料

“我在看一幅巨型的油畫”

◇◆◇

藝術的因緣也並非空穴來風,楊重光的父親楊紹萬早年上過蘇州美專,是顏文樑的學生,因為畫風誇張,“型永遠不準”,學校建議他退學,於是改去南京中央大學學了文學。“我一直要提到我的父親,如果沒有我父親我可能跟藝術就無緣,我父親從小時候就把我們領到這個路來。他雖然拼命跟我們講,你們千萬不能從文,千萬不能搞文學,不能寫詩歌,但是沒說不能畫畫。我說你為什麼阻攔我?他說你爸爸因為從文從藝一直被批鬥,你看我,一直在農場裡回不了家。”

楊重光的父親一生坎坷,因為英語水平優秀,畢業後在國民黨政府擔任文職工作,參與翻譯了日本投降的降書,並因此被提拔為少校,這在後來的“文革”中成了罪狀。

即便如此,父親的衣箱裡永遠藏著自己的繪畫作品,畫作受潮,衣服都染了,他照樣穿著那些沾滿了藹色顏料斑漬的襯衫,那色彩來自他筆下的黃山。挑糞的時候,楊重光看見父親對著廁所斑駁的老牆長時間發呆,渾然不知其臭。問他,他臉上掛著神秘的喜悅,“我在看一幅巨型的油畫。”

“我們兄弟幾個都沒有數理化細胞,我的數學差得簡直小學二年級以後就困難了,但是我文科非常好,我跟爸爸講,我們的文科都好,都遺傳你,你叫我走其他路,沒門。所以父親講歸講,後來發現根本管不了,我們就喜歡畫畫,就喜歡唱歌,就喜歡文藝。”

楊重光從初中開始畫畫,胡亂塗鴉,父親常常走過來看一看,悄悄說一句:“好的。”都是鼓勵,從來不批評。父親被關在牛棚裡的時候,楊重光每次積累了一批畫就帶去給父親,父親趁人不在,躲在賬篷裡面一張張地看。父親喜歡楊重光的畫,因為他像他自己當年一樣,畫面中充滿誇張和變形。“我就是把一個汽車畫得比樓房還大,把人身上畫得長出動物來。有時候畫靜美的風景,比如門口一個小水塘,完全是唯美的,沒有透視,但是我畫得很用心,情感硬要進入。”

杨重光

《抱小孩的男人》 78cmx54cm 紙上綜合材料

沒有專業的自由繪畫專業

◇◆◇

父親告誡楊重光,千萬不要去上專業的美術學院,他生怕這個孩子身上表現出來的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被科班教育規範掉。後來楊重光的哥哥楊起上了藝術學校,成為不錯的畫家,尤以連環畫和主題創作見長,但是父親還是把楊重光的畫掛在家裡,認為他畫得更好。

“我哥哥很相信我父親,我們都是他的學生。就問爸爸好在哪?‘他誇張,他像表現主義。’他給我們講了魯迅收藏的版畫,講德國的表現主義,我們家的帳子破了,拿蘇聯的《星火》雜誌來貼帳子,《星火》雜誌上面有很多變形的人物,很早就介紹立體主義。從小到大,父親一邊喝酒一邊給我們講這些,白天他挨批鬥,但是回到家裡,小酒下肚,就是完全兩個世界,他的羅曼蒂克,他的詩意,他對文學藝術所有的看法全部都出來了。他那種瘋狂的想象力,就在最被壓抑時期、在我們幼小靈魂還在生長的時候陪著我們。”因此,90年代初,楊重光得到一個出國留學的機會,他馬上飛向了德國,飛向了表現主義。

簽證的時候,他的德語一塌糊塗,只會最簡單的一些單詞,也幾乎聽不懂。幸虧簽證官是一個非常喜歡藝術的老頭,楊重光把《畫刊》等雜誌對自己的報道遞上去給他看。“老先生用德語問我,你說德語嗎?我說Nein(不)。那你說中文嗎?我說Ja(是的)。他接著問,如果你到德國還繼續說中文嗎?我說Ja(是的)。他就笑破肚皮了,他說你太厲害了,你是畢加索,到了德國還說中文,就是不學德文,這太牛了。然後他就在那個簽證紙上寫了一個OK。”

他賣了幾幅畫才湊齊了旅費,到了德國,全身上下只有兩百美金。一年之後,他進入德國布倫瑞克造型藝術學院的自由繪畫系攻讀博士。“自由繪畫系”是西方藝術教育裡的一個特色種類,它是綜合性、跨媒材的一種教學方式,鼓勵沒有邊界的藝術探索。自由繪畫系裡包含所有的專業,老師對學生不提任何強制性的要求,而是在更寬泛、更自由的觀念前提下,學生自由發展,既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往某個專業的精深處行去,也可以什麼都涉獵,成為一個雜家。這簡直太對楊重光的胃口了。

楊重光在德國的時候,正值柏林牆倒塌不久,他從德國溫柔的南部來到嚴苛的北部,“北部是一個打架的地方、混戰的地方,東、西柏林剛統一,很多窮人,很多藝術家,很多想眼睛睜開發現德國新奇的人,包括美國人,都來到北部,我的學校也靠近這裡。”在德國七年,他很快解決了生活問題,並在取得博士學位之後,成為德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和德國波鴻大學客座教授。

巴塞利茲、保羅·克利、蘇丁、塔皮埃斯、埃米爾·舒馬赫、杜馬斯、肯特里奇……在這些漫長的名單裡,楊重光吸收了他們的營養,但同時也保有了一種文化上的驕傲,這種驕傲時常跟自卑深深地糾纏在一起。在德國的幾年異域生活,對他來說,彷彿一場漫長的瀏覽。“一邊是看,一邊又是拒絕接受。因為有些文化門檻確實進不去,歐洲的某些東西對我們來說永遠是屏蔽的,在他們的文化貴族感面前,自覺地逃避。”

杨重光

楊重光說:"我想畫什麼就畫什麼,你們不要管我。” 圖 / 受訪者提供

“中國式表現主義才剛開始”

◇◆◇

回國之後,他常常說,德國的表現主義已經完成,而中國的表現主義才剛剛開始。

在楊重光的認知系統裡,表現主義並不只是技法和風格上的一個流派,它的出現,背後總會伴隨更深的社會學根源,表現主義不僅僅是某種方法論,更是體現了某種價值觀。當下的中國,正在為這種深刻而複雜的表現主義提供土壤。

“寶馬和老木車在馬路上並行,老漢坐在山前的家門口嘆氣,他的時間和情感還是古代的,而一個肚子很大的老闆開著雪白的豪車上山來找野茶……”這是他心目中的表現主義式的混雜,它不只有繪畫,更有文學、電影和戲劇。這樣紛繁蕪雜、飛快變化的時代,才會對應得起表現主義那種犀利的、快速的形式感。“幾十年的觀察也許我一直在做這種練習,現在我就快速地進入,來表達我所看到的現實裡面的一些影像,這些人和事,最鮮活地在我們周邊,還未消失,方興未艾,這個跟德國表現主義不一樣,這是中國式的表現主義。”

從1991年到2000年,貫穿整個德國留學時期,楊重光畫了大量帶有東方水墨意味的抽象作品,但隨著他回到中國,他漸漸覺得,在當下的中國,不去畫人是不對的。

“因為我回到一個人的世界,這裡有這麼多人,這麼吵、這麼煩,叫罵之餘你就想著我要畫它,你不可能想象自己在中國而做抽象,不畫人。我以為抽象在歐洲才是自然的,因為他們在象牙塔裡,可以迴避痛苦,迴避疼痛,迴避現實的問題。”對文化的理解,往往跟物理距離也脫不了干係。到了歐洲,他才發現,一箇中國商店裡買來的鹹菜、臭豆腐,他拿著包裝紙都捨不得扔掉,以前看都不要看的中國墨點,在異國看起來感動得不得了,直接就在醬菜的包裝紙上畫畫。他看井上有一的書法,看趙無極的抽象,看到的都是懷舊,是鄉愁。

在文化貧瘠的時代,父親從一面髒牆上看出油畫來,這種與生俱來的聯想,彷彿植根於每個中國人靈魂裡的“屋漏痕”。直到現在,楊重光依然對髒牆情有獨鍾,常常旅行的時候錯過景點,卻因為一堵精彩的髒牆而感到徹底滿足和不虛此行。他的繪畫,也往往是從一個形象開始,然後因勢賦形地生長開去。

他還記得1979年前後,大哥楊起在《新華書店》買了一套莫奈的印刷畫片,如獲珍寶。楊重光偷了幾張出來,直接把畫塗改了,然後原封不動地放回去。早年他連顏料都不齊全,只有黑墨水、藍墨水、炭筆、油畫棒,有時候,連紅藥水和紫藥水都抓來當顏色用。

“我記得乾草垛被我畫成了女人的臉,那個圖片印得太差了,模模糊糊的,正好可以給我‘借形’。這個世界上一定有跟我一樣的人,老是在發呆,在走神,愛逛老菜場勝過博物館,一看到紙上有髒跡、有線條就興奮的人。老遠看出來像什麼東西,就保留這個形狀直接畫下去。”

今年過年前後,他在北京即將拆遷的老舊建築的髒牆上,用木棍和毛刷,沾著顏料即興畫了許多畫,感覺相當過癮,連發了許多朋友圈:“合肥的瘋子在北京”。

杨重光

《我忘了》 15cmx29cm 紙上綜合材料

“我想畫什麼就畫什麼”

◇◆◇

不可否認,他錯過了中國當代藝術井噴的好時光,被熱鬧的市場遺忘。他的免疫功能也出現了異常,強直性脊椎炎讓人高馬大的他肩膀塌了半邊,常常疼痛發作,直不起身,因此更加懶得見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跟藝術圈失聯,甚至連798長啥樣都不知道,但這似乎也賦予了他某種自由。

“我創作欲旺盛得像一個餓極了的人,但是我身體不好,我的精力有限。我一面憤世嫉俗,另一面極其平靜,這是我很多重大矛盾的根源。我是一個笨老頭,不諳世事。體育運動我只看拳擊,但是我是弱不禁風的人。只好做一個低調的人,一個投降的人,一個舉白旗的人。可是我的內心又極其驕傲。我不看市場,我只看自由,我活著不是為別人,我沒有市場,我也沒人來關注,我活著就是為我自己,我想畫什麼就畫什麼。就像一個人玩,你們不要管我。”

60歲退休之後,他獲得了更多不被打擾的時光,他甚至因此覺得,他的創作生命又再次開始了。在“莫奈花園”的深處,有一座沒有裝修的毛胚樓,那裡是他的工作室,裡面塞滿了堆積如山的畫。畫面上,被生活傷害的人們互相依偎共生,他們的肉身笨拙而又脆弱。

他的兒子批評他:還停留在現代主義的範疇裡。他對此表示認可,曾經的前衛都會變成老派。但是現代和當代之間的界限真就那麼涇渭分明嗎?在藝術當中,總還是會傳遞一些普適的東西,與斷代、潮流和時髦的觀念無關。

“我曾講過一個很瘋狂的話,我有點妒忌基弗。如果我有那麼大的工作室,我不比他做的東西小,首先不講好壞,我也會玩命地做那些非常有意思的東西。”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第546期

原標題《楊重光 中國表現主義剛開始》

文 / 本刊記者 蒯樂昊 發自合肥

編輯 / 楊子 [email protecte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