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閒看水滸——字縫裡的梁山規則和江湖世界》，承蒙讀者厚愛，這本書獲得了不錯的評價和銷售業績。
轉眼十四年過去了，我以為當時的一些判斷和認識至今尚不算陳舊，但有些問題卻沒能深入探討，譬如：為什麼替天行道的Slogan能輕易漂白黑吃黑？
《水滸傳》中那些好漢，乾的是殺人放火的事，在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民族都是不光彩的惡行。當然，他們其中有些人如林沖、武松、魯智深，盧俊義，等等，是逼上梁山，可以“不得已”來理解。但多數好漢的行為，包括晁蓋、宋江、吳用，這幾位對梁山發展起到關鍵作用的頭領，大多時候的行為是“黑吃黑”，甚至“黑吃白”。
引發眾好漢奔梁山大戲的導火索，是晁蓋、吳用、公孫勝等人策劃實施的“智取生辰綱”，這是典型的“黑吃黑”。但是，即便梁中書給蔡太師的生日禮物是搜刮民脂民膏而來，但晁蓋等人的行為，是赤裸裸搶劫，在前些年“嚴打”時期，絕對是掉腦袋的重罪。
“黑吃黑”猶可理解，而梁山許多好漢，多數時候是“黑吃白”，傷害無辜者。我看《水滸傳》時，覺得最不能饒恕的是誆騙朱仝上山。因為朱仝在官府裡很會來事，吃得開，知縣很器重他，他根本不想上山為寇。可為了讓他斷了後路上梁山，在朱仝載著知府的小兒子在盂蘭盆節外出看放河燈時，設計讓朱仝放下孩子，被雷橫拉到僻靜處說話，然後李逵摔死了天真可愛的小衙內。這條計謀是吳用設計，得到晁蓋准許的。
此類濫殺無辜的事，在《水滸傳》中不勝枚舉。武松復仇，將張都監家的僕人全部殺死；孫二孃和老公開黑店，不知謀害了多少住店的客人；張橫在潯陽江上專門幹殺人取財的勾當，宋江差點死在他的手上。
梁山勢大後，亦是如此。祝家莊操練武裝，完全為了自保，可梁山人找個理由，把祝家滅族，而將整個莊子搶劫一空。
但是，《水滸傳》中的梁山眾頭領卻被歷代許多民眾看作是“替天行道”的正義之師，對他們的種種殘暴行為，卻能以“同情之理解”而輕輕放過。
其實，在《水滸傳》中，我們很難看到他們 “替天行道”的具體行為。“替天行道”更多的是他們招攬追隨者的一句口號。如書中所描寫：
山頂上立一面杏黃旗，上書 “替天行道”四字，忠義堂前繡字紅旗後面：一書 “山東呼保義”，一書 “河北玉麒麟”。
“替天行道”只是Slogan，“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也只是他們擴充市場的宣傳文案，如第二十回中，晁蓋等人上山後不久，派三阮兄弟搶了過路客商，獲得了二十多車金銀財寶和四、五十匹騾馬。頭領是什麼分配的呢？
先取一半錢物入庫，以備日後支用。剩下的再分成兩份，十一個頭領分一份，眾嘍囉分一份。
這些財物一半收歸庫房做日後的日常支出；剩下的一半的一半即四分之一由十一個頭領平均分配。其餘的四分之一由所有的嘍囉平分，作為獎勵。——嘍囉怎麼也得好幾百吧？這種分配方案和今天各種拼命上市的獨角獸公司大概也差不多。
在《水滸傳》中，明確提到宋江等人把搶來的財富分一部分給百姓，只有兩處。一是三大祝家莊大勝以後，為感謝當地百姓帶路，宋江表示：
我連日在此攪擾你們百姓，今日打破了祝家莊，與你村中除害。所有各家，賜糧米一擔，以表人心。
一是宋江帶人攻打東昌府的戰役：，
宋江軍馬殺入城中，先救了劉唐；次後便開倉庫，就將錢糧一分發送梁山泊，一分給散居民。太守平日清廉，饒了不殺。
這對宋江等人搶劫的財物來說，這種對貧民的施捨幾乎是九牛一毛，可見“替天行道”就是口惠而實不至。而代價確實大量無辜者被殺死、被搶劫、被迫流散。
人們仍然願意將這類人視為俠義英雄，關鍵原因是對現實統治者的失望。只要誰能給統治者找麻煩，就認為這夥人厲害，值得佩服。甚至明明知道這是夥強盜，做事不計後果，破壞力很強，但也抱著“時日曷喪，吾及汝偕亡”的心理。
讚美宋江這類人“替天行道”的行為的民眾大約有兩類。
一類是同時代的老百姓，聽說某地有強盜造官府的反，殺貪官汙吏，覺得很爽。因仇富仇官產生共情，就像阿Q那樣以為自己也是“白盔白甲”中的一員，在想象中獲得快意。至於真實的情況的怎樣，那些好漢是不是殺掉的無辜百姓比官吏還多，則不在考慮之內，因為還沒有輪到自己，痛不在自己身上。等到輪到自己，後悔卻來不及了。另一類是後世看小說戲曲和聽評書的老百姓。雖然那個時代已經遠去，但現實中的許多問題卻千古不變，如官員貪墨，惡吏橫行。對現實的不滿亦產生了和文藝作品中的梁山好漢之共情，而他們製造的痛苦則與自己無關。
中國曆代王朝的造反者，能夠輕易用“替天行道”的Slogan漂白自己的黑惡行為，原因便在此。所以，對多數人而言，沒誰願意細究那些造反頭領的奢靡與殘暴，總相信誰都會比現實的作惡者要好得多，他們記住的只是那些美好的口號。諸如：“等貴賤，均貧富”“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無處不飽暖，無處不均勻”。
還有哪些口號？請補充：_________ 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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