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講講關於「她「的故事!

“她"字究竟是在怎樣的文化背景下被創造出來,並最終成為中文裡的女性第三人稱代詞的。可能你還有點印象,在2018年的北京電影節開幕式上,評委會主席、著名導演王家衛在致辭中說到:“·100年前,劉半農先生髮明瞭漢字的'她'字,今年的15部電影中,有6部描述女性故事,5部電影的導演是女性。我們希望未來能看到更多關注女性力量的電影,更多的女性創作者書寫女性故事。”

通過考證“她"字誕生的歷史,探討的是語言文字與社會文化之間緊密的關聯性。事實上,無論在任何時候,語言文字都是反映社會文化變遷最敏感的風向標。“她"這個字我們天天都在用,但是這個女性第三人稱代詞的歷史其實並不長,它和很多現代漢語新詞彙一樣,產生於新文化運動興起的五四時期。、說到這,你可能會認為,“她"一定是當寸女權主義思潮和婦女解放運動的產物,但實際上,“她"字在最初被髮明時跟女權主義完全沒什麼關係,相反,在推廣過程中還一度遭到了女權主義者的激烈反對。這究竟是為什麼呢?不僅如此,“她"字從最早被提出到完全被大眾所認可,經歷了長達十幾年的漫長過程。在這一過程中,還有哪些因素在制約“她,字的普及呢?除了“她",當時的文化界就女性第三人稱代詞的選擇還提出了哪些不同的方案呢?

一、“她”字的誕生

其實在近代以前,中文裡一直都沒有給第三人稱代詞區分性別屬性,這一需求是直到近代,中國開始與西方語言尤其是與英語接觸之後,才逐漸顯現出來的。19世紀初來華的傳教士們,在翻譯《聖經》等文本時就遇到了如何準確翻譯she的問題。最早嘗試解決這一問題的,是西方派到中國大陸的第一位基督新教傳教士羅伯特·馬禮遜。1814年時,他首次採用了“該婦",即“這個婦人"的說法來翻譯英文中的she。此後他還嘗試了其他的翻譯方式,比如在1923年澳門出版的一本英語語法書中,馬禮遜就將he、she、it分別譯作“他男"“他女"“他物"。但這些詞組式的翻譯不但顯得怪異,而且還會影響閱讀的流暢性,所以這種翻譯只能是在沒有專門的性別區分代詞可用的情況下,採取的無奈之舉。

就在傳教士們就she的翻譯陷入困境,只能用各種詞組來代替時,卻有一箇中國人想到了更方便的方法,這個人就是曾經在英國求學的廣州人郭贊生。也在1870年翻譯出版的一本英文語法書,首次給中文裡原本就有的幾個人稱代詞限定了性別屬性,分別用“伊"來翻譯she,用“彼此”的“彼"翻譯it,而常用的“他"字則只作he的翻譯。比如,他在書中就將Heisinthegarden,sheisinschool翻譯為“他在園內,但伊在書館"。郭贊生的做法成功地避免了詞組翻譯的尷尬,在中文第三人稱代詞分化的進程中具有重大意義。但在當時,由於外語在中國的影響很小,且人們對於女性獨立性的話題也都並不關心,因此郭贊生等人的嘗試並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就連郭贊生自己也常常會在書中不自覺地仍然將she翻譯為“他"

這樣的局面直到中華民國時期才迎來了轉機。20世紀初,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地展開,伴隨著大量世界文學新作品被譯介到中國,如何用中文準確翻譯外文裡的女性第三人稱代詞的問題再次顯現出來,並引起了廣泛的討論。“她"字就是在這一時期誕生的。

從1917年起,在新文化運動時期的進步雜誌《新青年》的編輯圈內部,劉半農和周作人等人就已經開始討論she字的翻譯問題。在這一個過程中,劉半農創造性地提出了一個建議,創造一個“她"字來作女性第三人稱代詞。這個建議只是作為非正式的提議,在《新青年》編輯圈內部提起過,影響有限。而最早在公開發表的文章中討論這一提議的則是周作人。

1918年8月15日,周作人在《新青年》上發表了一篇譯作的說明。文中指出,劉半農曾提起創造一個“她"字,但是創造一個新字在印刷時需要新鑄很多鉛字,很不方便,所以暫不提倡,而是決定在當時通用的“他"字右下角標註一個小號的“女"字,以此來代表女性第三人稱代詞。在此之後的幾期《新青年》雜誌裡,凡是譯文中有女性第三人稱代詞出現時,

就都會採用周作人提出的方案在“他"右下角加一個小“女"字的方法來表示。有作家還在文章中明確提出,這個字本身就是女子獨立、與男子平等的象徵符號。由此看來,女性第三人稱代詞分化歷程在這一階段就已經揹負上了女性解放的啟蒙使命。

但這個造型別扭的新字也遭遇了不少反對的聲音,就連《新青年》雜誌內部也有人公開表示不贊成這一做法。於是,文化界展開了一場關於中文女性第三人稱代詞選擇的大討論。1919年2月,《新青年》刊登的一篇題為《英文「SHE」字譯法的商榷》的文章,可以看作這一討論的階段性成果。這篇文章公開了語言學家錢玄同與周作人的對談。

該文中,錢玄同認為“他"右下角加一個小號“女"字的方法使用起來並不方便,但劉半農重造的“她"字也不是很好,他更傾向於直接把英文中的he、she、it搬到中文裡來用。而周作人則堅持用漢字,但他的觀點也有所轉變。他放棄了此前提出的“他"右下角加一個小號“女"字的方案,轉而提出用相對古雅且便於印刷的“伊"字,來作為中文裡的女性第三人稱代詞。這一觀點得到了錢玄同的熱烈贊同,兩人達成共識。而從周作人的表述來看,當時他應該並不知道,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經有人提出過這一方案,就是我們剛才提到的晚清時期廣州人郭贊生。

這篇對談發表以後,用“伊"字指代she的方案就產生了較大影響,在周作人、錢玄同等人的倡導下,當時的很多文人學者都開始在自己的文章中用“伊"字作為女性第三人稱代詞。與此同時,文章中提到的劉半農所發明的“她"也被更多的人所瞭解。

二、“她"字的使用和爭議。

在《新青年》雜誌發表了錢玄同和周作人的對談之後,雖然學界明確提倡大家使用“伊"字來作為中文裡的女性第三人稱

代詞,但“她"字卻意外地受到一些人的青睞,並開始在自己的文章中使用。最早在公開發表的文章中使用“她"字的,是1919年5月《晨報》上發表的一篇文章,名為《北京學生界男女交際的先聲》。這篇文章的作者是當時一位傑出的青年白話詩人,年僅24歲的北京大學學生康白情。而康白情這次對“她"字的使用,除了是“她"字的首次公開亮相以外,還有更重要的意義。

劉半農創造這個字的目的其實完全是出於翻譯的實用性考慮,其中並不包含文字革新以外的田相但康白情的第一次公開使用,則給“她"字賦予了重要的意義。他發表這篇文章的主旨,是在尚處於男女分校的時代背景下,探討有關男女合校的問題,主張男女之間應該正常交往。他在此後接連發表的《大學宜首開女禁論》等一系列文章,更是直接探討了女性解放的話題,倡導男女平等。而他在這樣的文章中有意使用“她",就給這個字賦予了更多的社會含義,“她"的使用也自此成為當時倡導男女平等的象徵性符號。在此之後,康白情所在的新潮社和中國少年學會等社團的成員,也都開始在自己的文章中使用“她",並在當時文壇形成了一定的影響。

此前學界已經提倡使用“伊"字,而且很多在當時頗具影響力的大作家,像周作人、魯迅、茅盾、葉聖陶、李大釗等人也都已經開始使用“伊"字,在這種形勢下,人們更多地選擇用“伊"字來作為女性第三人稱代詞。不僅如此,並不佔主流的“她"字還遭剽一些反對者的激烈批判。他們反對使用“她"字的主要原因有這麼幾佔.

第一,認為“她"字並非劉半農創造,這個字在古書中早有記載,而且古書中記載的“她"字其實是方言中對於母親的稱呼,“她"字字形確實古已有之,但這個字在當時早就廢棄了,在日常生活中早就不再使用了。

反對使用“她"字的第二個理由是與“伊"相比,“她"的發音仍然讀作tä,並不能很好地與男性第三人稱代詞區別,因此沒有意義。針對這一質疑,周作人等人甚至一度提議,將女字旁的“她"讀音改為tuo, 反對的第三個理由,就是認為使用一個長期不用的新字形,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和混亂。

除了以上這些從文字使用角度進行的批判以外,對於“她"字更強有力的反對意見則是來自女權主義者。他們的核心觀點是:用表示人的“他"來代表男性,卻另造一個字來表示女性,就是將女性看作是男性的附庸。尤其在後來,有人提出並開始以“弛"作為物品的第三人稱代詞之後,“她"更是被指為喼含著女性和物品一樣都不是人的觀佔因而遭到抵制。

五四時期,男女平等思潮的興起激發了中國現代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這就讓當時的人們,特別是部分知識女性,對中文裡“女"字旁的字詞都格外敏感。她們的不滿,其實也是出於對某些跟女性相關漢字的極端反感,比如像“妓"“妾"就都被認為是具有侮辱女性的含義。甚至在當時還是繁體字的婦女的“婦"字,也被解讀為“拿著笤帚侍奉丈夫和公婆",壓迫女性的象徵。一些女權主義者甚至一度要求廢除此類的眾多漢字。在這種勢頭下,當時流行的“女士"等稱謂也一併遭到了批判,甚至還有人倡導相對於“英雄"的“英雌"等詞,以體現男女平等。而這些激進的女權人士,則大多都支持用“伊"字來作為女性第三人稱代詞。

1935年,在當時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女性雜誌《婦女共鳴》,甚至還專門刊登了一篇名為《本刊拒用「她」字的啟示》的文章,強調該刊在表示女性第三人稱時只使用“伊"字。因此,可以看出,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雖然“她"已經被一部分人所使用,但卻仍然面臨著種種爭議和質疑。

三、“她"字地位的確立及其原因

“她"字從使用之初就一直遭受著質疑,不過,這些質疑同樣也遭到了支持者的反批判,尤其是《婦女共鳴》雜誌拒絕使用“她"字的態度就受到很多人的反擊。他們認為《婦女共鳴》聲稱“她"含有侮辱女性之意,這純粹是一種過度解讀,甚至可以說是吹毛求疵,這種狹隘的批判完全是捨本逐末。甚至有批判者由此聯繫時政,藉機痛斥玉黨統治的朝野上下同樣是捨本逐末,指責國民黨在日本預謀侵略中國之時還在強調什麼娛樂救國、文言救國。與此同時,還有人強調,那些文化精英推崇的“伊"字顯得過於文縐縐了,不符合大眾語言的時代潮流。由此來看,關於“她"字的討論,在後期已經完全超越了文字本身的爭論,成為左翼人士乘機實現政治文化批評的工具,而這也是關於“她"字的爭論所能折射的一點重要歷史信息。既然“她"在當時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對,那麼自第一批先行者在公開發表的文章中使用以來,在社會上的認可程度究竟如何呢?

1920年8月開始,《小說月報》的翻譯文章中就開始出現“她",但使用“伊"字的作者還是相對更多,另外,還有很多文章仍然不區分男女第三人稱代詞。到了1921年,“她"字的使用就開始逐漸曾多,並超過“伊"字的使用。當時開始使用“她"字的人中,就包括了鄭振鐸、茅盾、許地山等有一定影響力的作家。尤其是冰心、廬喼等知名女作家,她們根本不認為“她"含有侮辱女性的含義,反而樂於在文章中堅持使用“她"這一行為更是進一步加強了對這個新字的認可。到了20年代中期,朱自清、魯迅一些著名作家也開始順應潮流改用“她"。尤其是魯迅在1924年發表的小說《祝福》中,用大量“她"字成功塑造了祥林嫂這一經典文學形象。

如果說《小說月報》的情況可能只是表明了先鋒作家們的態度,那麼教科書和字典中對於“她"的使用則更多地反映了整個社會的接受與認可。從1923年開始,民國政府出版的眾多教科書和權威字典中,也都已經將“她"字作為女性第三人稱代詞,只是這些字典和教科書中對於“她"的讀音尚有一些分歧,有些書中仍將“她"的讀音標註為yi,或者yi、皆可。但而“她"字地位確立的背後,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字形上接近“他",以及女字旁更能夠體現女性特質,無疑都“她"最終勝出的重要因素。跟“他"字讀音相同。由於當時民眾在日常生活中,無論男、女還是物品的第三人代詞都普遍發的音,因此使得這一讀音具有鮮明的大眾性,這就完全契合當時所推崇的白話文“文言一致"的追求。相比之下,“伊"“彼"之類的字音則顯得過於文縐縐。而大眾文藝、大眾語言正是當時左翼文化運動的主流追求。20年代末到30年代前期,也就是“她"逐步社會化的時期,恰恰又是左翼文化運動蓬勃興起的階段,創造一種廣大民眾“說得出、聽得懂、寫得來、看得下"的“大眾語",當時進步知識分子的共同追求。在這種文化環境下,“她"就顯然比讀音囗字形都不貼近大眾的“伊"字更具優勢,而這一點才曰“她"最終獲得成功的最重要原因。

此外,“她"的勝出也推動了中文裡將各種美好的事物描寫為女性形象的風潮,人們開始用“她"來指代河流、山川、自然、故鄉等等,這其中最為典型的或許就是用女性屬性的“她"字來指代祖國。而這種格外細膩的表達方式帶給人們在思想、情感上的豐富聯想和共鳴,這或許就“她"字留給今天的我們最真摯的禮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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