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Sydney Sims
特訓學校的孩子們
特訓學校，通常設在某個不起眼的鄉鎮，臨近高速公路。學校的具體地點多為鄉鎮裡已廢棄的小學，或者以前的村委會。辦學校的人買下來，稍加修復打理，就可以用了。
其實它就是一棟兩層的紅磚樓，一個食堂，一個小操場，幾個花壇。因為是特訓學校，圍牆要加高很多，再插上很多碎玻璃片。此外，一扇結實的鐵門是必不可少的。
這裡的學生有五六十到上百個，收費每月至少一萬元以上。這裡不像是學校，更像是一種封閉式的集訓營。
孩子們被關在院子裡生活，一個院子還沒有一個普通籃球場那麼大。
被送到特訓學校的孩子們，大多是被放棄的人。起初老師不管了，接著學校放棄了，父母也撒手了。
他們有的逃學，上網成癮，夜不歸宿；有的早戀，打架，抽菸喝酒鬧事；也有一些是離家出走，偷竊、涉黃、吸毒；也有些算不上有什麼“問題”的孩子，也被父母或其他一些親人連哄帶騙，逼迫而來。
他們直到上了車，甚至到了這裡，才知道自己是被送到特訓學校來了。
剛來時，孩子們拼命反抗，有人哭哭啼啼，有人滿腔怒火，但沒幾天他們就接受了現實。因為反抗是沒用的，你不聽話，有教官懲罰你，讓你全身疼痛，夜不能寐。教官的鞭子不長眼的，教官要你做的動作，會讓你難受地掉眼淚。
孩子們唯一的希望是表現好些，老師會去跟他父母說些好話，儘早把他們接回家去。“問題”孩子中男孩佔多，女孩也不少。大都是十多歲的，上初高中的孩子。
孩子們來學校後，每天六點半鈴聲一響，他們就要起床、洗漱、整理房間、打掃衛生。然後他們開始跑步，至於跑多少圈還要看教練的心情。
吃過早餐，他們開始一天的軍訓，練站姿，踏步走，敬禮及一些拳法，免不了還有懲罰性的蹲馬步、蛙跳……下雨天也是如此，除非下大雨。教官會讓他們在太陽底下站著，說是考驗他們的意志力。
一天下來，孩子們衣服都溼透幾次，腰痠背痛，卻沒有誰敢叫苦叫累。他們在隊伍裡不敢多動一下，因為怕被教官看到，很可能會挨一鞭子。
學校做這些軍訓，美其名曰是軍事化訓練，其實是利用身體的弱點來管控孩子，使孩子屈服。軍事化的第一條就是服從命令，目的是強迫孩子聽話。訓練間，有的孩子還要上一些文化課。
偶爾，被心理老師叫去談話，才算是一天中輕鬆的時刻。假如遇到一位自己喜歡的心理老師，孩子們才會露出難得的笑容。
我是找工作時，無意間進了這樣的學校。下面，我跟大家講講我的學生們，關於他們的一些故事。
© Nathan Dumlao
折翼的雛鷹
他是被媽媽騙過來的。他媽媽說，你在這個學校待幾個月，我再接你回去上學。
他中考沒考好，上不了自己想上的市一中。原因是他喜歡的那個女孩考上的是市一中。他要媽媽想辦法送他去，他媽媽說要考慮。趁著暑假，他媽媽把他送到了這裡。
我第一次在辦公室見到他，他一張帥氣稚嫩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冷漠。
他一開口便說，不要跟我談我爸，不然，免談。我說，好的，我們聊聊其他的可以嗎？
也許是我的態度打動了他，過些日子他越來越信任我，開始跟我講他自己的各種小事。連他愛耍帥裝酷，把校服褲改瘦了，這種小心思也告訴我了。
他說，他媽媽是一家公司的總經理，雖然跟媽媽住在一起但很少說話。他的生活基本是由姥姥照顧的。
在他幾歲時，他的爸爸媽媽就離了婚。有一段時間，他媽媽讓他爸爸輔導他功課。他爸爸照做了，他的成績也提上來了。但後面，爸爸給他輔導，他學習也沒有什麼進步。他爸爸很生氣，甩了他一耳光，留下一個巴掌印。
他說，我要把我爸打一頓，把他打我的還給他。我爸從來就沒有管過我，他憑什麼打我。
他十歲左右時學會了抽菸，他媽媽知道了，便不斷反對、勸阻，時間久了竟遂了他的願。有時，還主動買一整條煙來給他抽，只為討好他，讓他乖乖聽話。
這個男孩，由於爸媽的失敗婚姻，媽媽疏於關愛，爸爸魯莽暴力，他開始逃學，沉迷網吧，最後離家出走，切斷跟家裡的聯繫。
他的每個行為都是為了得到父母的重視，以及關愛。
當我認真聽他講話，說到高興時他會露出單純的笑容，傷心時竟像一個女孩止不住哭出聲來。一個男孩子，他的內心有多少脆弱從未暴露，他的情感又有多麼豐富敏感從未表達。
隨著我對他的瞭解，我喜歡上了這個孩子，因為他的那份天真，對生活充滿著單純的希望。
他說，從這個學校出去，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自己喜歡寫文章，以後說不定會成為一個作家。他喜歡旅行，想以後要去世界各地走一走，看一看。
他本來可以是一個陽光浪漫的少年，只是雄鷹折斷了翅膀，落在地上，失了自由也傷了自己，被迫困在泥灘裡。
© Andrew Neel
迷失的長頸鹿
那時我正在辦公室批閱日記，一陣高亢的哭聲傳來，我跑到陽臺上往樓下望去。只見一個女孩，哭得慘兮兮的，不肯下車，在好幾個人的軟硬兼施下，終於下來了。
這個女孩給我的印象是，白白淨淨的一個乖乖女。她家人看上去受過良好的教育，是有素質的人，爸爸媽媽說話也比較溫和。我猜不出，她為什麼被送到特殊學校來？
想不到她成了我的學生，她情緒十分激動，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她溝通，我甚至有點擔心，因為她一直哭，不管我說什麼，她始終沉默。
“我是老師，她來這裡了，我就要努力幫助她。”我提醒自己。
我一邊儘量委婉地問她，一邊遞紙巾給她。她的眼淚像露珠一顆顆從素淨的臉上滑落下來。
她是被騙過來的。她爸爸媽媽騙她說，她奶奶生病了，病情嚴重住在醫院，奶奶想要見她最後一面。因為她奶奶很疼愛她，她跟著爸媽上車出了門。半路上，她才發現沒有去醫院，車子在城際高速公路上。
在她的逼問下，她媽媽才把事實的真相告訴她，這才有了我之前看到的那一幕。
她身高1米73，是南方女孩，馬上讀高二了，她之前學習成績都很好，從來是班上前三名。上了高中後，她說老師不喜歡她，也沒有交到什麼朋友。她對學習失去興趣，無心上課，成績自然就落下來了。
她認為自己長得太高了。別人總是說，你看，那個女孩長得好高。也有人說，她可以做模特，當模特多好。她說，我不想做模特，我才不想這麼高。我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
她喜歡日本，喜歡日語歌，喜歡日本料理。學校週末一放假，她就每天宅在家裡看料理視頻，學唱歌，幾乎不出門。漸漸地，學校也不願去了。
她反感別人說她高，她感受到的不是羨慕，而是不正常。她覺得很糟糕，像走在一個山洞裡，黑漆漆的，沒有一絲光線。她想盡一切辦法想要變矮。她背不挺直，低著頭走路，太高反而讓她非常自卑。她說自己這麼高，就是個怪物。
她很焦慮，她認為是自己太高，失去了所有人的喜歡。為此，她偷偷在網上買藥吃，被他爸爸媽媽發現了，他們沒收了電腦不允許她上網。
一個人，沒有了自我認同，這是多麼苦惱的事情。身高又不能說變就變，一般大家都想長高，她卻要想盡辦法變矮。她說，長得這麼高一點都不好。高跟鞋不能穿，還要跟男生們站在一塊。人群中，她顯得特別突兀。
她不知道在哪裡看到什麼消息，說有一種通過截肢能讓人變矮的手術。她看到希望了，懇求家裡人答應給她去做那種手術。她家人當然不同意，健康人為什麼要去做手術？
她從小到大都是家人關注的中心，一家人把她當公主般疼愛。這樣導致她過分地關心自己，又太在乎他人的眼光。她還甚至希望得到除家人以為外的人，比如老師，朋友們更多的認可及欣賞。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切在上高中後便發生了變化。
但唯一清楚的變化是她又長高了，以前還好，現在高得嚇人。這樣想來，問題就出在這兒。她不接受自己的身高，做夢都想變矮，這樣的身高太超標了。
表面上她是有一種錯誤意識，她的邏輯是自己太高，上課沒心思，學習不好，老師不看重，朋友也交不到。實際上的根源是，過度的以自我為中心，過份看重自己與他人的不同，把自己給套了進去。
她因為自己這一點的不同，讓自己掉進了陷阱。她就是一頭迷失的長頸鹿，家在非洲草原。她卻生在了平原，周圍只有一些牛，馬，羊。
她想像馬那樣奔跑，不要長脖子，總是要低著頭跟別人打招呼。
© Bruno Cervera
不甘的蒼蠅
她是養女，來這裡等於被託管，他爸爸要等到她成年了才會把她接走。
我聽說，她家人就是想等到她成年，找個人把她嫁出去。她已經被關在這個學校一年多了。
她全家人都在國外，爸爸是公司董事長，三個哥哥是高材生，在國外留學，因為家裡沒有女孩就領養了她。可是，她家裡什麼東西都有，卻去偷同學的或者別人家的。她偷什麼呢，全是一些小東西，什麼香皂之類的生活用品。
她愛偷東西，從她上小學就有了，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次數增加，東西也越偷越多。初中一讀完，她沒有讀書了。交了男朋友，在男朋友的慫恿下，她幹起了偷電動車的事情。她被抓進公安局好幾次，家人總要無奈地把她領回去。
沒多久，她又交新的男朋友。兩個人又開始合夥偷東西。
她說：“老師我不能相信那些男生對吧？”我說：“是的。因為他們就是在欺騙你，要你和他一起做壞事。這是違法的事，法律不允許的事是不可以做的。”她說，我知道了。但我很清楚她還會明知故犯。
我問她，你為什麼要偷東西，況且那些東西你又不缺？她說我不知道，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一看到一些東西，我的手很癢，不拿走它就很不舒服。
在學校裡，大家有什麼東西不見了，不管是什麼，都說是她偷的。有人還故意欺負她，把東西藏到她床上，說成是她偷的。她在學校的每一天，面對的都是一群人的嘲笑和諷刺，而就算她什麼也沒做，也是百口莫辯。大家簡直是在看一場精心策劃的表演，劇本已經設計好了，等她這個主角開演呢。
她總是有空就來問我問題，她掉進了一個深淵，把我當成了她的救命繩索。可惜只有她自己能救自己。
她爸爸要她努力學一點數學。她像一個小學生，在紙上演算著兩位數的加減乘除，特別認真。
條件這麼好的家庭，還有小孩成了小偷，真是不可思議。那為什麼會這樣呢？
她是養女，可能在福利院呆過，福利院能吃飽穿暖就算不錯了。有一天她幸運地被人領養，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她可能就害怕失去這一切，因為之前缺乏過，現在這麼容易就得到了。她得做一點準備，以防萬一。
另外，哥哥們這麼優秀，又是爸爸媽媽的親生的。我要做什麼，爸爸媽媽才會多看我一眼呢？我其他方面都比不過哥哥，我只有做不被允許的，讓他們反感的事，這樣才足夠引起他們的注意。
她寧願做一隻討人厭的蒼蠅，誰見了誰嫌棄，也不甘做一支長在稻田裡的稗子。她活在不幸的過去，也活在哥哥們光環的陰影下。
© Joshua Rawson Harris
無辜的小貓
他看起來真的很小，個頭小，骨架細，身上沒肉。他像是一根小竹竿。
他是在學校跟別人打了架，被爸爸送到學校來的。他這樣子，跟別人打架，一定是吃虧的一方。
他說，他爸爸動不動就打他。每次出了什麼事，他還沒有說話，他爸爸沒開口問問他，他就受到一頓暴打。很多時候是其他孩子欺負他，小男孩不知道怎麼保護自己，實在忍受不了了，只好反擊。
他沒有說話的權利，他說的話也沒有人聽得見。他爸爸覺得自己孩子跟別人打架太丟面子了。他每次被打，不僅是身上的傷，舊傷還沒好，又有了新傷。他爸爸鞭刺的是他的心，他的心流著血。
他爸爸認定他是個壞孩子，從不相信他。他會怎麼看自己呢？他沒有力量對抗爸爸，他也沒有辦法改變爸爸。我只能鼓勵他，學習好的榜樣，做一個懂得寬容別人的人。但，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
他是一隻無辜的、弱小的貓。被人踢來踢去，受盡了暴力。我不知道，他長大後會變成一隻健康的大貓，還是變成一隻殘暴的老虎？
© Katherine Chase
後記
孩子更需要的是情感上的滿足，是與爸爸媽媽建立親密關係。沒有爸媽的尊重、愛護，沒有爸媽細心的關懷、溫暖的陪伴，孩子們，活得很不快樂。如此，孩子們做出各種各樣的極端行為，不斷地刺激爸媽。其實這些都是孩子們的行為暗示。它的意思是，爸爸媽媽，我需要你們，好好愛我吧！爸爸媽媽，到我的身邊來吧！
從外表上看，他們跟普通孩子根本沒有什麼兩樣。說話上，也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最關鍵的是，他們根本談不上什麼“壞”，他們不是多數人以為的“壞孩子”。
有的孩子是為了得到愛和關心，才做了傷害自己和父母的事，還有的孩子是父母犯了錯卻不知道，反要自己的孩子來承擔。其實孩子出了“問題”，大半的原因和責任在父母。做父母的更需要學習、反思、做出改變。可笑的是，很少有父母認識到自己的不對，還一味地把所有的錯誤歸於孩子。
其實沒有什麼“壞”孩子，有的只是失愛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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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森，心理諮詢師。專注於個人成長及心理教育。
（本篇題圖 © Andrew Ne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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