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五七幹校的排房裡住過

那年,我父親從茶林分場中學調到了羅漢寺分場中小學。第一天報到時,父親就找學校領導安置家屬住房。校領導對我父親說,學校家屬區目前沒有空房子,我們只好暫時把你們一家臨時安置在農科所的一間空房子裡。

父親不知道農科所在哪裡,學校領導就讓一位老師帶我父親去農科所打一打方位,熟悉熟悉環境。

農科所離學校有一里多路。

父親初來乍到,那位老師就十分熱情地向我父親講起了羅漢寺分場的歷史。

五十年代初,羅漢寺屬於沙洋勞改農場六分場,下轄十多個勞改隊,如平原一隊,平原二隊,平原三隊……;六十年代,全國開始興辦五七幹校,沙洋勞改農場羅漢寺分場從這裡撤離;撤離時,沙洋勞改農場羅漢寺分場把土地,基礎設施,住房,以及部分機械交給了024部隊;024部隊接管後,在這裡辦起了五七幹校。由於是部隊所屬的五七幹校,024部隊五七幹校的建制就以連隊為單位,如一連,二連,三連……共有十幾個連,農科所就是五七幹校當年的一個工作點,房子是軍營式的排房。目前,農科所只有幾家住戶,有些房子一直閒置著,沒有人住,所以校領導只好安排你暫時住那裡。

所謂的農科所,其實是幾排長期無人居住的排房,幾戶人家住在這裡,沒看見有什麼人在這裡做農業科研。農科所在一片開闊的耕地邊緣上,這裡離居民區有點距離,住戶少,顯得很安靜。但這裡的樹很多,每排房子的房前屋後都長著高大的白楊樹和鬼柳樹,掩映著蒼老古舊的房子。

學校給我父親指定的那排房子前,有幾株老柳,蒼勁古樸,枝椏橫斜,柳絲低垂,悶熱的空氣中,一隻蟬在柳葉間無力地鳴叫著。

見有陌生人來到,兩條黑狗不知從哪裡躥了出來,好奇地打量著來人。

那位老師說,這些房子多年無人居住,加上年久失修,怕是很難住人,你自己看看,哪一間狀況好,你就選哪一間。

父親把學校指定的那排房子的每一間都看了一個遍,搖搖頭說,無窗無門,牆皮剝落,屋頂滿是篩眼,沒一間能住人!

那個老師說,只能暫時對付一下了。

父親也只好說,看來也只好將就了。

連續一個星期,父親下班後就去農科所整理那間選定的房子。割房前屋後的荒草,清理房子裡的廢棄雜物,挑新土填平房內的坑坑窪窪,上房子拔一尺多長的瓦草,打掃四壁的灰塵,修補朽掉的窗格……等一切都清理完了,父親才選了個日子搬家。

家是用一輛手扶拖拉機搬的。那時家裡也沒有什麼象樣的傢俱,拖拉機的一個車斗便裝下了我們家的全部家當。

住在農科所時,我對“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句話有了深切的感受。

一到下雨,這種年久失修的房子就開始到處漏雨;雨下得很大時,雨水就順著牆壁往下流,這是沒辦法應對的,只能任其自然;但屋頂漏雨倒是可以擺上盆盆罐罐來接的。接漏時還得有人守著,盆滿了端出去倒掉,罐滿了提出去倒掉,一家人忙得顛三倒四。白天還能對付,遇到半夜裡下雨,一家人就只好不睡覺了!我記得那時候我家的蚊帳頂上總要鋪上一張塑料布,防止雨水滴到床上!

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房瓦上積了一尺多厚的雪。下雪還不覺得房子有多漏,到了化雪時,屋子裡就沒一塊乾燥的地方,房頂上的篩眼白天黑夜不停地漏雪水,盆盆罐罐裡此起彼伏地響著叮噹聲。屋內的地平本來就是填的土,一個多星期不間斷的滴雪水,把屋裡的地面滴成了一個泥漿世界。記得家裡唯一不漏雨的地方,就是廚房灶臺前放柴禾的那巴掌大的位置。每到下雨,我就坐在灶口,支起個小桌做自己的作業。作業做完了,我就盯著盆盆罐罐,聽著漏雨的叮噹,盯著盆盆罐罐的脆響,哪個盆罐滴滿了,就趕緊喊爸爸媽媽來倒水。

父親實在忍受不了這種屋漏的窘迫,於是就掏錢買了兩棵樹,劃了一些瓦板瓦條,又買了兩卷油毛氈,請人把屋頂徹底翻修了一遍,總算結束了外面下大雨屋內下小雨的日子。屋頂修葺後,我不再怕下雨了,既使外面下起瓢潑大雨,我也從此不再擔心家裡漏雨了。

農科所沒有水井,我家吃水要去水塔下的水籠頭處接水。當時父親身體不好,不適應吃水塔裡的水,我母親就經常去學校的水井裡挑水吃。母親是個能吃苦的人,挑水成了她每天都要做的事情。母親也很會挑水,竹扁擔在她的肩上有韻律地閃著,兩隻桶也上下晃著,可桶裡的水卻一滴都灑不出來。

農科所附近有一些荒地,住在這裡唯一的好處就是割柴方便,滿處的荒草由著你去割。那時缺柴燒,每逢有空,父母常常去田埂上割些茅草或蒿子,曬乾後,堆在門前,供灶房引火。

我家房前屋後的地場寬,適合養些雞鴨。我母親每年都要賣些雞蛋和鴨蛋來貼補家用。記得每到暑假來臨,父親夜裡還會去附近的水田裡下地籠子捉鱔魚。父親捉到的鱔魚從來不做給我們吃,通常拿到羅集街上去賣,換點零用錢。

正當我們一家漸漸適應了農科所的環境時,學校領導突然對我父親說,農科所的房子分場要收回去,讓我父親搬家。

我父親問搬到哪裡?

學校領導說,也是當年五七幹校留下的排房,離農科所不遠。

父親說,只要房子不漏雨,搬哪都行。

學校領導說,放心,絕對不漏雨!要說起來,那裡的排房結實得很,當年曾是關押刑事犯和政治犯的地方。

在農科所住了兩年後,我家搬到了當地人稱之為“牢房”的一個處所。

這個稱之為“牢房”的地方,的確是沙洋勞改農場當年用過的牢房,每間房子都很深很暗,沒有窗戶,四壁很高,僅在厚厚的後牆上開了個一尺見方的通氣孔。屋子裡鋪著紅磚,而且還是套間。

鄰居告訴我們,這裡的房子是當年沙洋勞改農場建的,024部隊接手後,這裡就成了五七幹校的住房,五七幹校撤離後,就把這些房子交給我們五三農場了。

鄰居還說,這排房子十分結實,不是普通的排房,又高又深,冬暖夏涼,而且不用操心漏雨,不用操心牆倒,唯一的缺點就是沒開前後窗,白天屋子裡總覺得有點暗。

搬到牢房後,吃水要去學校的一口水井裡挑。後來我們幾戶人家一起積資,就近打了一口壓水井,吃水用水就方便了許多。用壓水井壓水前,首先要往鐵圓筒里加些水進去才能用壓柄壓出水來。我們這幾家用戶都非常自覺,壓了水後,總是在壓井邊留下一罐頭瓶水,方便下一個人來壓水時使用。

在農科所時,一排房子就住了我們一家,沒有鄰居。搬到“牢房”後,我家右鄰是一對年輕夫婦,女的姓王,在加工廠上班,男的姓楊,是個下隊蹲點的幹部;還有一個左鄰,是個退休後賦閒在家的老人,我們喊他胡大爺。

三家人同住一排房子,共著一個大院子,相處得十分和睦。

有天下雨,王阿姨的丈夫在北山隊蹲點沒回家,家裡一口水也沒有,懷有六個月身孕的王阿姨就來到我家,說她丈夫不在家,想請我母親幫她挑一擔水。我母親滿口答應了。當我母親挑著水走向王阿姨家時,一個婦女突然咋咋呼呼地對我母親叫喊了起來,我的天呀,孫老師家的,你都懷孕四個月了,怎麼還在挑水呀!我母親笑著說,懷個娃就不能挑水了?我可沒那麼嬌氣!

聽見外面的講話聲,屋子裡的王阿姨趕緊讓我母親放下擔子,說,對不起,大姐,真的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也懷著孕!

那時,我們家很困難,為了節省衣服,只要是下地幹農活,我母親總是穿件我父親的舊衣服。父親身板高衣服大,母親穿上後就顯得大出兩個碼,松馳寬敞,像穿著件袍子,旁人不仔細看,是看不出我母親是個孕婦的。

王阿姨當時很懊悔,怪自己粗心,第二天就和丈夫一起來我家道歉。

我母親倒難為情起來,一個勁地對這對年輕夫婦說,就一擔水,沒什麼事。

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家搬到“牢房”時,鄰居胡爺爺已經退休了。他家房前有塊花圃,長著許多好看的花。放學後,我總是站在花圃邊問胡爺爺這是什麼花,那是什麼花;他總是十分和藹地對我一一作答。這讓我在小時候就認識了好些花,如,梔子花 ,月季花 ,玫瑰花 ,茉莉花 ,薔薇花 ,菊花,丁香花, 金銀花,凌霄花,水仙花 ,仙人掌等。

每年金銀花和梔子花開放時,我們那排房子的住戶們總能陶醉在一陣陣好聞的芳香裡。胡爺爺常常把金銀花或梔子花摘好,分成份,然後給一家家送去。尤其是有女孩子的家庭,他總要多送一點。

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個許多人都還在為吃飽肚子犯愁的年代,能有閒情侍弄一塊花圃的人,的確是少之又少。

胡爺爺會木工,他的養子結婚時的傢俱都是出自他的手藝。那個年代,結婚的時興傢俱是三開櫃、穿衣櫃,寫字檯,單人沙發,電視櫃,高低棕繃床等。

胡爺爺的木工手藝很高,一人獨自為他的養子打全了結婚所需的各種傢俱;給這些傢俱做漆也是他一人完成的。

我記得,那些傢俱的漆色是鴨蛋青的顏色,色澤柔和,淡雅清麗,給人一種湖藍色的舒適感。胡爺爺的工筆畫也很漂亮,給傢俱做漆時,他在三開櫃上、穿衣櫃上、電視櫃上、大木箱上作了一些工筆畫,如“喜雀登梅”、“五子登科”、“鯉躍龍門”、“富貴有餘”、“蓮生貴子”之類。

那些年,每有年輕人要結婚,他們都會來胡爺爺家裡參考他打的傢俱款式和漆色,讓他幫著設計圖紙。

胡爺爺不侍弄花圃時,總是坐在門廊下戴著眼鏡讀書。他讀的書多是豎行排版的,繁體字,要倒著讀,也就是從後往前讀。那是我第一見豎行排版的書。

我漸漸覺得胡爺爺不是個普通的老頭,我發現他是個有學問的人。

我們那排房子前長著兩棵高大的梧桐樹,枝幹挺拔,根深葉茂,是沙洋勞改農場在這裡建分場時種植的。

聽老住戶們說,這兩棵梧桐有四十多年的樹齡。由於間距不遠,加上長得枝繁葉茂,兩棵梧桐樹的枝椏呈出了彼此交錯的狀態,形成了一個漂亮的自然拱門。

夏季裡,兩棵梧桐樹濃廕庇日,為我們撐起了兩把巨傘。夜間乘涼時,梧桐樹下就聚集了許多大人和小孩。大人們搖著蒲扇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談天說地,而我們小孩子就躺在竹床上,透過梧桐樹的的葉隙看著天上閃鑠的星星。通常是直到下了露水,有了潮氣,大人小孩才回屋睡覺。

有一天,我們幾個孩子在梧桐樹下玩,胡爺爺正好也坐在樹下看我們瘋鬧。他突然放下蒲扇說,孩子們,你們知道和梧桐樹有關的詩句嗎?

我們搖頭說不知道。

他於是故作嚴肅地說,我教你們幾句吧。

我們高興地說,胡爺爺,你說吧。

我至今還記得胡爺爺說的那些與梧桐有關的古典詩詞句: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一點殘紅欲盡時,乍涼秋氣滿屏幃。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

鳳翱翔於千仞兮,非梧不棲;士伏處於一方兮,非主不依……

我當時讀初中,對這些句子似懂非懂。然而,從他對這些詩句脫口而出的熟悉狀態中,我可以感知他是個讀過書的人,或者至少讀過私塾。

見我們似懂非懂,胡爺爺笑著說,不懂沒關係,以後書讀多了你們就懂了。

他接著說,有一句你們一定能懂: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樂。

我們懂了,也記住了,一個個都笑了起來。

胡爺爺還說,古時候有錢的人家都喜歡在門前栽上梧桐樹,求得好運。因為梧桐樹華蓋如傘,氣勢磅礴,魁梧壯闊,能給人一股頂天立地的豪氣;古人說,鳳凰“非梧不棲”,也就是說,鳳凰通常只棲梧桐樹,這就說明了,梧桐樹吉祥高貴。

胡爺爺當年講梧桐樹,給我留下了很深的映像。

每逢過年,胡爺爺總是幫各家各戶寫對聯。

人們只需買兩張紅紙去他家既可,筆墨硯他家裡都是現成的,純屬幫忙,不受好處。有時來寫對聯的人來了好幾個,屋子裡就擺不下那麼多的對聯,他就在梧桐樹下的石桌上寫,寫好後就攤在地上。一瞬間的功夫,梧桐樹下就攤滿了一幅幅墨跡未乾的對聯,十分喜慶,十分壯觀。

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能想起年節前人們在梧桐樹下等侯對聯的熱鬧場景:紅紅的對聯一幅幅攤在地上,空氣中盪漾著好聞的墨香;為了防止風把對聯吹跑,人們四下裡撿些小磚頭小瓦塊來壓住對聯;識字多的人把對聯內容讀給不識字的聽,有的還會彼此爭論某些字的讀音;梧桐樹下,對聯鋪地,人們一個個滿臉喜氣地等著,說著,笑著……

記得是九十年代初的一個暑假,有三個陌生人(兩男一女)圍著我們幾家住的房子轉來轉去,還不停地從各種角度拍著房子的照片。

從他們的衣著和揹著的“海鷗”相機來看,我知道他們不是本地人,我猜想,他們很可能是曾經在這裡工作過的人,很可能是來故地重遊的,是來這裡找回憶的。

當他們轉到梧桐樹下時,三個人更是激動地對著兩棵梧桐樹遠拍近拍仰拍,三臺相機的快門一時間響個不停。

我當時站在自家門口,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拍了一陣子後,那位女土突然十分和藹地對我說,小姑娘,我們可以以房子為背景拍你嗎?

照相我當然喜歡了。我於是高興地對她點了點頭。

說時遲那時快,三個陌生人趕緊舉起相機,對著我拍了起來。

拍完後,他們接著讓我站在梧桐樹下供他們拍照。

拍完後,三個陌生人坐在石桌邊說起話來。

我從家裡提出土壺大葉茶,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碗,那個女士一口氣幹了一碗,說,大葉茶,大葉茶,好多年沒喝了,甘甜浸潤,沁人心脾……

這時,其中的一個男士望著我家門上的對聯說,這門上的對聯是誰寫的?

我說是胡爺爺。

他接著說,這個胡爺爺的行書寫的真叫好,正統,典雅,和美,功底很深厚,很有趙孟頫的行書特點。這裡真是藏龍臥虎之地,還隱藏著這麼一個書法高人。

那個女士接著問,誰是胡爺爺?

我說,一個退休的老爺爺,他就住在我家隔壁,今天出門了,不在家。

我當時並不知道趙孟頫是何許人,直到讀師範時才知道趙孟頫是元代傑出的書法大家。

三人臨走時要了我家的詳細地址,那個女士說,小姑娘,回去後我們一定把你的照片洗出來,然後寄給你,請相信我們!

羅漢寺分場是個有著厚重歷史的地方,這裡曾是沙洋勞改農場的一個分場,這裡曾是024部隊五七幹校的所在地,如今是屈家嶺管理區羅漢寺辦事處。

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老房子的拆除,羅漢寺024部隊五七幹校的歷史痕跡,正在從這塊土地上漫漫漶漶地消失著,直到最後永遠塵封到歷史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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