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咸寧“五七幹校”看看沈從文,那裡曾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邊城”

到咸寧“五七幹校”看看沈從文,那裡曾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邊城”

因其規模浩大,人數眾多,知名度高,影響力巨,向陽湖“五七幹校”成了民間記憶中的“文化大師流放地”。

冰川思想庫特約撰稿 | 姚崢華

深圳北到赤壁北,全程高鐵四個小時零七分鐘。赤壁到咸寧,三十多公里,驅車一個多小時。無縫對接的話,五六個小時內就可以從深圳抵達咸寧“五七幹校”。

查路線圖時,我正看著這一段:

“1969年冬我被下放到湖北咸寧湖澤地區,過著近於與世隔絕的生活。在一年多一點時間內,住處先後遷移六次,最後由鄂南遷到鄂西北角。我手邊既無書籍又無其他資料,只能就記憶所及,把圖稿中疏忽遺漏或多餘處,一一用籤條記下來,準備日後有機會時補改。”

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後記裡,沈從文先生這麼寫道。

文中所指的湖北咸寧湖澤地區,便是著名的咸寧向陽湖“五七幹校”。

1969年9月至1974年12月,文化部在此創辦咸寧“五七”幹校,原中央文化部系統的6000多文化人及其家屬,分3批先後下放到幹校勞動鍛鍊。因其規模浩大,人數眾多,知名度高,影響力巨,向陽湖“五七幹校”成了民間記憶中的“文化大師流放地”。 1998年,咸寧市正式立項建設“中國向陽湖文化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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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化部咸寧“五七幹校”校部全景

向陽湖““五七幹校””,如今已成了一個“朝聖”景點,很多旅遊者慕名前往,力圖在一磚一瓦中追憶歷史車輪碾過的文化履痕,於今昔對比中感懷前塵以古鑑今。

趁著“五一”小長假,到咸寧“五七幹校”看看沈從文去。

1

帶了一本王亞蓉編著的《服章之實——從沈從文先生晚年說起》上路,車窗外,景色一派蔥鬱,連綿不絕。

時光倒流回1969年,咸寧的景色,該也是鬱鬱蔥蔥。

那一年9月26日,沈從文夫人張兆和隨《人民文學》編輯部人員第一批出發前往咸寧,11月31號,沈從文所屬的歷史博物館隊伍也依期抵達。這一年,他67歲。

幹校分5個大隊、26個連隊,6000多人在這裡圍湖造田,短則一年,長則達5年。儘管同在幹校,因不同機構,張兆和與沈從文住地相隔五六里,一個在工地挖沙子,一個則拾幹葦,看菜園子。期間沈從文幾次搬家,1970年2月,他搬到雙溪,後搬到附近的楊堡小學。因患高血壓,身體狀態並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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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寧“五七幹校”大禮堂舊址

他給張兆和的信中說:“萬一忽然完事,也極其自然,不足驚奇。那時要大弟或小弟同來收拾一下殘局。小弟有了治家五年經驗,並且有個家,明白什麼需要就拿走,用不著的,就分散給同事中較困難的。”1970年9月18日記又載:“陰雨襲人,房中返潮,行動如在泥濘中。時有蟋蟀青蛙竄入,各不相妨,七十歲得此奇學習機會,亦人生難得樂事。”

勞動鍛鍊中,很多人借詩抒懷。牛漢那一首著名的《半棵樹》便在此地揮就: “半棵樹仍然直直地挺立著/長滿了青青的枝葉/半棵樹/還是一整棵樹那樣高/還是一整棵樹那樣偉岸。”半棵樹的原型是馮雪峰,牛漢為他在泥濘地裡勞動的身影所感動。

沈從文也寫詩,如組詩《大湖景詩草》,寫勞動寫心情寫景色——“茫茫大湖畔,野竹叢雜生,本是蛟龍窟,人多執杖行”。他也記錄身邊的人,有一則寫詩人李季——“連長還兼司務長,久停詩筆抓思想。同爭改造勤學習,真理永遠貼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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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寧向陽湖“五七幹校”舊址(作者攝)

為此他寫信給張兆和:“我最近又已寫上了新詩七八首,舊形式新內容,有的似還切題”,“不宜成第三次改業依據,則極明顯。因為生活深入有一定限度,接觸實際面即不廣,長久停留在一個點上,只近於走馬觀花,寫到一定時候會枯竭的。”

但他惦記的還是北京家裡的“一桌文稿”。思來想去,提起筆,給歷史博物館革委會領導寫信,要求“回到那個二丈見方原住處,把約六七十萬字材料親手重抄出來,配上應有的圖像,上交國家,再死去,也心安理得!”

他還說,“我因為一切學習都為了應用,所有常識都是從實踐學來,再結合文獻作綜合分析,這工作分門別類的總結,不僅對於本單位同志搞陳列、說明、鑑定、登記等工作有用,對於編《通史》《文化史》《美術史》《工藝美術史》,以及許多專題教材的編寫,大致都還有點參考價值。”信由北京的兒子沈龍朱轉交,但沒有結果。

1970年10月10日給張兆和的信中,沈從文提到,“儘可能把廿個(小的約廿個)有關車、馬、兵器等等制度發展,用簡單散文,一個個寫出來,也就夠消耗我這有限餘生了。”1971年8月,沈從文和張兆和遷到湖北丹江,也就是他文中寫的“由鄂南遷到鄂西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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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夫婦在咸寧“五七幹校”(沈龍朱 攝)

這段時間,沈從文憑記憶寫出來的文物方面的小文章竟有20多篇文物,如《談車乘》,探討古代車乘的變化軌跡;《關於馬的應用歷史發展》,從石刻、磚刻、出土壁畫方面論證馬甲、馬鐙、馬鞍等馬具的演化線索……後來他對這一批文章自我評價是“毫無學術性,不過是寫常識湊合”。

在極端孤寂簡單鄉居中,用默記方式,寫出此等文物文章,當不是“作了十多年說明員,對事事物物稍微有點‘常識’而已(《談輦輿》)”可為的。

2

抵達咸寧“五七”幹校,下午三點許。

公路邊一座灰色建築,零星的幾個工人正在敲磚運石。一問,是“咸寧‘五七’幹校紀念館”,還在修建中。沿著公路往前,見指示牌,“王六嘴文化名人舊居群”,綠蔭下,一排排紅磚黑瓦房隱約可見。

前一天,咸寧大雨,地上全是泥濘。往裡一踩,鞋陷到泥地裡,一腳深一腳淺。房子已經空出來,無人居住。每間門前掛著牌子,“馮雪峰”“陳白塵”“張天冀”“郭小川”“嚴文井”“ 蕭乾”“牛漢”“馮牧”……一共17棟,我繼續挨個找,沈從文、冰心的門牌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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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六嘴文化名人舊居群(作者 攝)

還剩一戶人家沒搬走。主婦守著門,兩個孩子在房前玩耍,看著我們,並不驚訝,估計來參觀的人不在少數。主婦說,這些房子二十多年前曾賣給農戶,每間也就幾十塊錢,後來被國家列為搶救項目,政府出資回購,住戶陸續搬離,他們因條件沒談攏,便擱置下來了。

“隨便看看,都是文物。”手一指,她的眼睛爍爍閃光。

五六里地外,是咸寧“五七”幹校總部舊址(“452”高地),現在已建成不小規模的陳列室,牆上的資料欄裡羅列著“五七幹校部分學員名單”,分“文化部領導”“作家翻譯家”“畫家書法家”“出版家”“文博專家”“學者”“電影工作者”各欄,在“作家”一欄裡,赫然可見“沈從文、馮雪峰、冰心、樓適夷、張天翼、孟超、陳白塵、蕭乾、郭小川、李季、臧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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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幹校部分學員名單(作者 攝)

工作人員稱,當年這些下放人員居住分散,有好幾個地點,除了王六嘴外,還有紅旗山、向陽橋、王家寨水庫、“五七”橋、紅旗橋、奶牛場……

“這些房子都是當年他們來之後燒磚蓋起來的。”陽光下,紅色的磚房熠熠生輝,牆壁上磚與磚的銜接美侖美奐精巧雅緻,如果不是實地親眼所見,斷不能相信這是一批“老弱病殘”完全非專業的文化人所為。

那年咸寧老百姓曾有順口溜:“身穿破棉襖,手戴大金錶,走路拄柺棍,三步兩跌倒”。可正是他們砌好建成的紅磚房,屹立至今。

幹校成了歷史產物後,一些從向陽湖走出去的作家紛紛拿起筆,張光年寫下了《向陽日記》,臧克家《憶向陽》,郭小川《楠竹歌》,陳白塵《牛棚日記》……還有包括沈從文在內的很多人在文章中片段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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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橋

2000多篇有關向陽湖的詩作和散文隨筆,讓“五七幹校”那一段時光泛起了別樣的光輝。

陳列室牆上,有一個名字分外熟悉,“李城外”。對了,正是他,偶然中發現了關於向陽湖的史料,著手收集編著並四處呼籲,才讓向陽湖““五七幹校””舊址引起重視並著手進行保護。

工作人員指著幾本書封面說,李城外當時是咸寧市委研究室工作人員,他一直熱心於文史資料蒐集。1997年,他所編寫的《向陽情結——文化名人與咸寧》和《向陽湖文化人採風》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是我國第一部綜合反映“五七”幹校生活經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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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白塵舊居(作者 攝)

灰瓦下的紅磚牆,堅如磐石,沉默不語。惟有屋頂綠樹抽出新枝,微風中搖曳令時光流動。50年的光陰已成“文物”。 恍惚中,陳列室裡那位穿著白襯衣的講解員,似乎是上世紀50年代初期的沈從文,他站在歷史博物館陳列室,對著櫥窗內的文物,一講就好幾個小時。

3

這個鏡頭,沈從文的大弟子兼助手王㐨記得非常清楚。

那是1953年7月,原為志願軍軍人的他到北京歷史博物館參觀,天氣很熱,他看完了東朝房,拐進西朝房。在銅鏡展櫃前,一位穿白襯衣的長者,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邊,指著銅鏡挨個給他講解。一個櫃子裡展幾十面鏡子,老人竟一口氣講了二三個小時,關門時,兩人相約第二天再來。

如此,王㐨用一個星期的時間看完了西朝房。這期間每天中午兩人到工人文化宮吃一個麵包和一根香蕉,有時也到老人家裡吃麵條。這位長者得知王㐨剛從朝鮮回來,與老伴多次認真詢問巴金在朝鮮的情況。

王㐨很是好奇,後來才得知,這位老人,名叫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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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一家於50年代後期在歷史博物館宿舍

熟識《邊城》的王㐨感動萬分,回到朝鮮後,他心裡一直有個疑問沒有解開,心想,為何《邊城》小說那麼美那麼俏,而眼前的長者卻如此平實,人與小說完全脫節。一直到1979年,調到沈從文身邊工作多年後,王㐨才有勇氣詢問,沈從文淡談一笑,答,做人要規矩,寫小說要調皮。

“規矩”,正是這種樸素的“鄉下人”的個人魅力,使得後半生的沈從文身邊伴有兩名得力的助手,業界稱“二王”——王㐨和王亞蓉,兩人協助工作直至沈從文人生劃上句號。

如果說王㐨早就相識並一直聯絡,20年後調至身邊是順理成章的事,那麼王亞蓉的加入,也是機緣巧合。

上世紀70年代的王亞蓉,30歲出頭,是設計玩偶的美工,後經人大教授楊纖如介紹,認識沈從文,開始協助為《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繪圖,服飾研究裡三四百幅圖,都是她完成。

後在工作調動中,歷博指派她摹古畫,王亞蓉不願讓老人寒心,選擇了拒絕。一度每個月由沈從文自己掏腰包資助她20元作為生活費。王亞蓉至此兢兢業業,埋頭服飾考古工作幾十年,連張光直教授都誇“是在服飾文化領域開展的實驗考古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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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亞蓉(右一)與沈從文夫婦的合影

說起二王,故事很多。有一個與沈從文的老友夏鼐有關,當時夏鼐任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他倆一個講湘西普通話,一個講溫州普通話,互相串門,各講各的,雖聽不懂,卻很開心。

可有一次,都聽懂了。夏氣呼呼走來說,沈先生你不夠朋友,挖走了王亞蓉,現在又挖走王㐨。

1985年夏鼐腦溢血去世,沈從文心痛之餘,也感受到時間的緊迫,他把王㐨叫到身邊,每天囑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增補具體事項。1988年沈從文因心臟病去世,享年86歲。

這兩位半路出家的“二王”學生,在沈從文的言傳身教下,隨後幾十年主持並開展了考古方面的重要工作,如復原滿城漢墓金縷玉衣、修復阿爾巴尼亞羊皮《聖經》,馬王堆西漢墓、陝西法門寺唐塔地宮、湖北江陵馬山一號楚墓等現場發掘清理保護與修復,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4

在咸寧“五七幹校”期間,沈從文心心念唸的古代服飾研究,是上世紀60年代初周恩來總理指派的編寫服飾圖錄的任務,當時叫《中國古代服飾資料》。

梳理了一下《中國古代服飾資料》的研究、寫作及出版脈絡:

“中國古代服飾資料”原計劃編寫10部,由1964年初夏開始,主圖二百幅,附圖約百種,說明文字二十餘萬,1964年文稿初成;1966年文革抄沒;1969年沈從文下放咸寧幹校予以默寫並增補;1971年自幹校返家,被告知圖稿經新來主任重新看過,認為還像個有份量的圖書,許多提法較新,印出來可供各方面參考,於是追索被抄之稿;1974年末,始得退還,沈自己換補了些新附圖,文字重新做了修改;1975年起二王(王㐨、王亞蓉)利用業餘時間到身邊工作;1978年沈從文從歷史博物館調入中科院歷史所,提出將二王調至身邊,儘可能運用和增加了很多新發現的文物資料,使全書增加到25萬字,1979年1月最後完稿,更名為《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先交輕工業出版社,後人民美術出版社,皆因要跟日本合作出版而放棄,最後交由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得以出版,完成了一樁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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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1981年出版

在沈從文身邊,“二王”感同身受學到很多治學的態度和做人的道理。

沈從文說,“不要以為問題小而平凡,值不得注意;就是覺得由唐到清,書上有的是各種記載,想明白它,查查書也就成了,哪還算得是什麼問題?其實,所謂不是問題,也許恰恰就是個問題。因為知識若只限於書本,常由於輾轉抄撮,真偽虛實摻半,實不大得用。”

拿扇子為例,一把扇子,他既聯繫歷史文獻又聯繫文物,“戰國晚期到兩漢,一種半規型便面成為扇子的主流。其中以江陵馬山楚墓出土、朱黑兩色漆篾編成的最為精美。便面一律用細竹篾製成,上至帝王神仙,下及奴僕烤肉、灶戶熬鹽,無例外地都使用它。”

他分先秦、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各個朝代,又從便面進展、團扇進展、尾扇進展、羽扇進展、摺扇進展等方面逐一畫圖,製成了扇子衍進表。最後完成了《扇子史話》,2005年由遼寧畫報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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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子衍進圖(部分)

不單扇子,還有絲綢、錦繡、印染加工、紙張加工、漆器、銅鏡、服裝……他認為“這一系列小問題,內容雖不同,性質卻差不多,大多隻不過是一種常識性的探討,遠遠談不上什麼學術水平。只由於業務需要。接觸的問題比較雜,因此試就起居服用方面,依據手邊所有,或見聞所及,把一些應用器物歷史,試為分門別類排排隊,做些圖解性說明。”

憑著對古代文獻和雜書筆記的功底,憑著對過目的幾十萬件絲綢、玉器、骨、角、牙器的排列比序,從上世紀50年代末開始的物質文化史的研究,沈從文有許多預見性的推論,在後來幾十年中,被許多不斷新出土的文物而證實。

對於1968年滿城漢墓挖出的完整的玉衣,他早在1953年撰寫的《中國織金錦鍛的歷史發展》,指明零零散散的長方形玉片就是金縷玉衣,同時引用《漢書·霍光傳》中的註解作為證據。15年後的地下文物證明了他的判斷準確。

對於織金織物,原來的一致意見是始於元宋,但沈從文在上世紀60年代就撰文說始於漢唐。1987年法門寺地宮挖掘,武則天供奉給釋迦牟尼的織金綿袈裟中發現有捻金絲,再次證明了沈的判斷。

▲法門寺地宮的絲織品

還有玻璃,夏鼐認為是西方傳進來,但沈認為中國有生產平板玻璃的條件,只是因為紙張太好了,絲綢太好了,用它們糊窗戶透明度夠了,保溫性和透氣性都好,這些東西的應用限制了平板玻璃的形成。後化學分析認為,中國玻璃是鉛主體,西方玻璃是鈉主體,完全是兩個發展系統,這又為沈的判斷立下依據。

1982年,“二王”赴湖北江陵參加挖掘古荊州馬山一號楚墓,80歲的沈從文到現場指導,這次重大考古發掘,沈從文譽為“打開了戰國的絲綢寶庫”,在他的引導下,中科院古代服飾研究室展開了服飾文化領域的實驗考古研究,數年後取得重要成果。

考古學家徐秉琨說:“處處留心正史、筆記、古今著述,壁畫、雕刻、畫作、各時代的文物,從文物實證出發,解決不少文物和文獻之間的關係,一些文物落實了它們在歷史上的名稱、用途、用法,一些歷史上的制度也得以從文物上給予還原。”

這是對沈從文從事文物研究最中肯的評價。

5

沈從文一生中,學生眾多。除了後半生的“二王”外,前半生的一些學生也很著名。在咸寧“五七幹校”總部舊址下放名單中,有兩個學生的名字煞是顯眼,一是畫家範曾,一是作家蕭乾。

坦白講,對蕭乾與對範曾的感覺,我完全不同。從某種層面上講,他們都是沈從文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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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乾

到去世前,蕭乾還一直稱沈從文為恩師。蕭乾的成名作《蠶》,是沈從文把別字謄正了,把虛字去掉,細心修改過的。蕭乾的短篇小說集《籬下集》,沈從文親自為其寫了《題記》。他倆還聯名出版了文藝書信集《廢郵存底》。

至於後來他們之間的小小誤解,於我看根本談不上“恩怨”二字,不涉及道德,無關乎人品,只是大環境中為人處事的方式不同,比如,蕭乾與丁玲的“親密關係”,等等。

蕭乾1999年病逝,生前寫了文章《我與沈老關係的澄清———吾師沈從文》,分析了與時代與環境相關的原因。2001年蕭乾夫人文潔若把文章交給彥火於香港《明報月刊》發表,世人讀之唏噓。

但對範曾而言,沈老與他完全可用“恩怨”二字描述。早在20世紀60年代,沈先生曾有過一套輔助他研究發表的繪圖班子(歷史博物館配助手陳大章、李之檀和範曾),將當時選取的無法直接用照片表達清楚的文物,在研究的基礎上勾畫出來,便於輔助文字講解。沈從文曾給當時年輕的範曾很多寶貴的指引和建議。

範曾被詬病的根源似乎延至今日。這裡有王亞蓉的親眼所見為例——

1975年夏,沈從文帶王亞蓉到歷史博物館,美術組有個人在畫諸葛亮像,沈說,不要照這刻本上摹,這巾不對。你是代表國家博物館在畫,要研究一下當時綸巾的樣式……不料,那個人說,你不要在這裡指指點點,你那一套行不通了。“先生氣得面紅耳赤。再也不願提這個人。”

畫諸葛亮像的人便是範曾。這段事實已廣為傳播,但至今範先生依舊否認。

惜墨如金的王亞蓉是親眼目睹的證人,她在《服章之實——從沈從文先生晚年說起》裡還原了這個細節,“借這篇小文我替沈先生述說這個經歷,為鳴不平。人在任何時候有些事情是不該忘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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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在北京小羊宜賓衚衕的“窄而黴齋”(圖片來自網絡)

王亞蓉說,其實她想寫的還有丁玲,同是受了難的人,有了豐富的經歷之後,1978年11月沈從文夫婦在北京友誼賓館散步,碰到丁玲夫婦,互相寒暄了幾句。可是到了1981年,丁玲在湖南文聯公開講演,卻指名道姓沈是反動作家。王亞蓉接受不了,沈從文制止她不要寫,“她那麼大年齡了,又有病,隨她去吧,她這些年也沒少受罪。”

王亞蓉她無奈地認識到,“我在沈先生身邊工作,如果不知輕重地寫出什麼不妥的話,沈先生可能又要被人冤枉。”

6

“五七幹校”期間,在雙溪、丹江兩地,沈從文共創作舊體詩32首,收錄在《沈從文全集》第15卷的《雲夢雜詠》、《文化史詩鈔》、《喜新晴》等舊體詩輯中。

他試圖在進行突破——“一種新的突破,必須突破前人也不斷突破自己!這比過去寫一二本小說有意義多了。我知道,我還可望在這個工作上,作出不少新的試探。”但是,終究沒有突破下去。

1980年,美國學者金介甫到北京訪問沈從文,他更關注的是沈從文前半生的文學創作。在3個月的採訪中,沈從文對金介甫說,自己值得研究的還是1929年以後的作品,“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七年,我的文字成熟期,精力多,寫得比較多。”

1934年完成的《邊城》,是他“牧歌”式小說的代表,也是小說創作的一個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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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生活書店1934年初版《邊城》

而早期的作品,儘管很多,卻是他一方面應付生活,一方面練筆所為,“底子不好,中學都沒念過”。所以討生活階段所寫的大量作品,幾十年後很多他都忘了,“我不大看得起我的寫作,因為我都把它當做習作,練習本,過去就過去了,不大看得起。”

1948年沈從文開始受到左翼文化界的猛烈批判,此後,工作重心開始轉移到文物研究。1987年、1988年沈從文入圍諾貝爾文學獎提名。

“2002年年底,在張兆和、沈虎雛、王㐨等人的努力下,32卷本《沈從文全集》出版,其中400萬字在作者生前未曾刊發,且多為1949年後所寫:9卷書信中有8卷寫於1949年之後。(張新穎語)”由此,學者張新穎發願為沈從文的後半生立傳,這樣“沈從文的世界這才得以完整地呈現出來”。

很多研究專家和學者把沈從文的一生分為兩段,一是文學的前半生,二是文物的後半生。也有很多人至今為他打抱不平,認為後半生是被迫轉向無奈之舉,從而荒廢了本可以貫穿一生的文學圓滿。

但沈從文的得意學生汪曾祺曾回憶:“我在昆明(西南聯大)當他的學生的時候,他跟我(以及其他人)談文學的時候,遠不如談陶瓷、談漆器、談刺繡的時候多。他不知從哪裡買了那麼多少數民族的挑花布。沏了幾杯茶,大家就跟著他對著這些挑花圖案一起讚歎了一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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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全集》

因了“文”,前半生有“作”之“調皮”,後半生有“物”之“規矩”。沈從文的兩個半生在歷史上同樣明哲煌煌。他,是獲諾獎提名的小說家沈從文,也是中國服飾文化研究的奠基人沈從文。

夕陽西下,向陽湖暮色漸濃。眼前一大片開闊的土地,在咸寧“五七幹校”解散幾千人先後離開後, 成了一片奶牛良種場……2013年3月5日,國務院批准將“向陽湖文化名人舊址”列入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是全國第一家被列為國家級文保的“五七幹校”。

坐上高鐵回深,一路向南,猛然發現,2018年5月10日,是沈從文逝世三十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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