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后,我们如何面对心理创伤?

地震后,我们如何面对心理创伤?

“心理圆桌”专栏

专栏主持:沈嘉柯(著名作家)

特约专家:朱文波 (著名心理专家)

【2013年4月20日四川雅安发生7.0级地震。中国人民心连心,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全国人民与雅安人民永远站在一起。这一次社会对灾后的处理,比汶川地震时的心理援助,有很大进步,但还是存在一些不够专业的做法。我们该如何更好地帮助受灾同胞?】

沈嘉柯:在汶川地震发生之后,事过几年,我忽然看见一条新闻,一位写恐怖小说的作家李西闽自杀,还好他得救了。他就是亲身经历汶川地震被埋的人。还有一位叫冯翔的地方宣传官员,失去亲人自己还得投身救灾,但他后来自杀了。让人惋惜又震惊。你如何看?

朱文波:我们平时讨论死亡,和灾难现场亲历死亡威胁那种真切震撼的恐惧感,完全不可相提并论。所谓创伤性应激障碍(PTSD),就是超出个体感知的心理崩溃。受困于这个心理创伤,常见的有各种危险行为、自伤自杀行为、重度抑郁症。

我们以这两位人士为例,都是长久暴露于无情的死亡环境中,在事后,随时随地会有闯入性的回忆,生活里的任何线索,都可能触及极端痛苦可怕的情景回放。

为防止痛苦重现,自我保护策略会导致心理退化,和过去有联系的线索不能触碰,还会彻底推翻过去的所有经验。因为曾经的经历告诉他,无法对死亡威胁改变什么,在现实生活中,变成彻底的沮丧虚无者。

假如事件中涉及到人际关系的,比如这位失去儿子的地方官员,更有无能为力的自责和愤怒,“为什么这一切发生在我身上?”

他会沉迷于“如果当时怎样,那么现在怎样”的痛苦循环中。在中国尤其是特殊的独生子女政策,从生物角度说,唯一的基因载体发生意外,对失独的父母而言,未来的绝望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沈嘉柯:我忍不住想,为什么他们没有得到有效的心理援助?比如冯翔本身就是直接受害者,儿子遇难,却还要去帮助别人,然后他自身被痛苦压倒了。

朱文波:你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经历512大地震,我们国家在认知层面上意识到心理援助的重要,但不得不看到心理工作者队伍专业知识和技能远不能真正应对。

5年过去了,经历雅安大地震时,我们依然看到有心理学教授声称大爱的情怀比什么都重要。这等煽情和没有专业精神的表达,最多不过是人道主义的创可贴,场面热闹但效果不佳。

心理救援是高度专业的临床操作过程,对于不同人群创伤类型,需要有准确的评估,和有效干预的技术。

空泛的爱或主观的情感输出,对于当事人来说且不论二次伤害的隐患,无效干预还将给当事人带来错误判断,专业人员都束手无策,自己的糟糕再无希望。


沈嘉柯:还有就是,我观察到,有很多人看着同胞受难,没法作出更多援手的“旁观者”,觉得无法多多分担那种不幸,内心也会焦虑自责和不安。这种“间接创伤”如何应对?

朱文波:人是有利他的本能的,一个2岁大的孩子,在看到身边的人遇到麻烦,就开始了援手行为。只是对于成年人来说,有更复杂的判断和理解。

你所说的“旁观者”焦虑不安要分多种情景。对于突然来临的灾难,纯良天然的同情,被隐含的道德标准绑架时,这是灾难。

比如我们对募捐善款的多少指指点点,以他人的道德标杆来衡量所谓善意的多寡,所有人或企业都无奈和无所适从。

比如我们对亲临灾区的行为做英雄主义的渲染,对普通人所做的点滴善举,是否给予同等的关注和感谢?所谓“旁观者”也许在比较中,有了被道德绑架的情境压力。

本质上,过度的责任感反而影响同情与救助。我想“旁观者”善意受创,大抵是太缺乏自我肯定,太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助人能增加自我价值感,同时,善意不论多寡,同等珍贵。

很多人愿意去分担,但无法确定可以分担什么,这里涉及“功能性救助”原理,搞清楚自己有什么专业优势就好了。

每个人都有能力和现实的局限,也有短期与长效的思考,有轻重缓急和表达形式的不同。差异化才是最自然和贴切的现实,有那份担当的勇气就弥足珍贵。


沈嘉柯:汶川地震后,孩子们被迫接受采访,一再上电视挖掘痛苦,煽情催泪二度三度伤害,这是何等不专业和狂躁。还有些家庭基于善意同情,志愿收养地震灾难导致的孤儿,但他们不了解应对相处知识,反而双方都陷入痛苦难堪。所以,我尤其想请你说一说,在帮助孩子们的过程,要注意避免哪些不专业的做法。

朱文波:当宣传把大脑格式化后,这个后果很可怕。最常见的词汇就是“坚强”、“勇敢”,这对孩子来说,属于超过他们能力的社会期望。

大人们在对他们提出这种冰冷苛刻的要求时,无异在说,你的软弱会令人失望,所有的惶恐害怕是一种耻辱。那么他们将如何表达自己?

我们心理救援人员用这种事不关己的“鼓励”语言,以为可以帮助孩子心理强大起来,实在是异想天开的一厢情愿。

不专业的做法还有,罔顾真相与现实,盲目苍白的鼓励和安慰“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不让孩子理解危险,有哪些有用的预测和防范措施,你说会好起来,结果余震不断,孩子只会更加失望不安。

没有对各种影响因素的评估分析,所有的干预,都是浮皮潦草的表面功夫。


沈嘉柯:主要有哪些影响因素?

朱文波:比如财产损失、环境破坏、亲友安危或失散等人际关系的改变,自身和他人情绪的变化,对未来重建的考虑等等。

这些都需要严谨的专业训练,绝非光有助人热情就得以完成。否则你怎么分辨个体压力因素?安全感需要有哪些?短期功能性失调,还是未来创伤性障碍?哪些需要儿童和青少年分组,哪些需要男性女性分组?

我在微博上发过一个处理悲伤的帖子,就是因为看见曾经的一篇报道,灾后复课的第一堂课就是全班同学集体释放悲伤。这显然是专业知识不足导致的错误行为。

“情绪释放就好”是一个大的原则,与具体实现的步骤之间有巨大的操作空间,这种大而笼统的干预,一定是破坏性的后果。

悲伤是一种破坏性关系的变化,比如亲人死亡、流离失所,不可能通过宣泄就能平复。要抚平悲伤,首先要取得信任,个体才可能思考你对新关系的建议。


沈嘉柯:那么,对儿童心理干预需要注意哪些?有没有好的典型例子,可供大家参考学习?

朱文波:在512期间,俄罗斯的心理救援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是年轻的心理老师在帐篷里堆放了一堆的玩具。坦白说这就是专业的表达,很遗憾,仅此一家。关注儿童心理是不能强行侵入的,更多在与孩子陪伴和玩耍中,通过观察来给予有效干预。

孩子在玩耍中会提出困惑的情感问题,会通过玩具来重构他们所经历的恐惧场景。他们对于哀悼可能会拒绝合作,同时却在观察你在打电话发短信的表情。

所以不断给予安全的保证,让他们确信可以得到良好照顾;你主动分享感受,让他们学习和模仿;尽力回答他们的所有问题,不一定周全,但要真实,给予可以理解的那部分。注意孩子情绪的退步和睡眠的质量;不可让孩子无选择观看灾情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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