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教授跟小姨子跑了引發的愛情大論戰,魯迅喊「不要停」

在決定跟自己的老師魯迅交往的那一刻起,不知道許廣平有沒有想起,她曾經對另一位女學生與教授相愛行為的“指控”。就在她考上北京女子師範的那一年,也是她跟魯迅初識的那一年。

由教授跟小姨子跑了引发的爱情大论战,鲁迅喊“不要停”

1.

1923年1月16日,北平的《晨報》上出現了一則聳人聽聞的新聞《譚仲逵喪妻得妻,沈厚培有婦無婦》,編輯簡單粗暴地刊登了當事人沈厚培致信《晨報》的全文。

沈厚培信中敘述的事情經過大致是:北大教授譚熙鴻(仲逵)在這一年前喪妻,其妻妹陳淑君本來在廣州讀書,與同在廣州求學的沈厚培戀愛,並定下婚約。後來因為廣州時局不穩,陳淑君轉學來北京,就住進了姐夫譚熙鴻的家裡。萬萬沒想到,譚熙鴻竟然橫刀奪愛娶了比自己小十多歲的陳淑君。沈厚培氣不過,不惜將“家醜”登報,請求輿論界為他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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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熙鴻

這個新聞的爆炸點是,譚熙鴻是北京大學的名教授,陳淑君和譚熙鴻死去的妻子陳緯君,又都是汪精衛妻子陳璧君的妹妹。正是因為出身南洋鉅富家庭的陳璧君瞧不上平民妹夫譚熙鴻,與譚素來不睦,眼見又一個妹妹居然重蹈覆轍,才背後鼓動支持陳淑君的前男友沈厚培,也才有了沈致信《晨報》的事件。

顯然,妹妹並不願意聽姐姐的話。沈厚培的信見報第二天,陳淑君也發表了一篇《譚仲逵與陳淑君結婚之經過》投書《晨報》。她在文章裡聲稱,自己不但沒跟沈厚培有過什麼婚約,與北大教授譚熙鴻結婚也純屬“個人自由,雙方誌願,第三者實無置喙之餘地”,同時控訴沈厚培捏造事實,企圖破壞他人名譽。

幾家都是社會名流,加上矛盾又集中在當時新舊思潮最激烈的家庭婚姻問題上,爆料一出,立馬轟動北京城。一時間,各種議論鋪天蓋地而來,尤其引起北大各位教授的注意,比如其中一位哲學教授張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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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中華民國派遣的25名留學生,楊杏佛(前排左一),譚熙鴻(前排左二),張競生(前排左七),宋子文(後排左七)。

2.

張競生跟譚熙鴻是故交,辛亥革命後,兩人都是追隨孫中山的同僚,後成為留法的同學,回國後又是執教北大的同事。譚熙鴻的妻子陳緯君去世的時候,張競生還曾與蔡元培、李大釗等人聯名發表了一篇紀念譚陳緯君夫人的訃聞。張競生所熟知的譚熙鴻,與陳緯君結婚6年,伉儷情深,兩人生下一男一女,妻子死後,譚熙鴻經不起如此沉重的打擊,曾病倒臥床很久。

更重要的是,作為主張“人生哲學,孰有重大過於性學”的“性學博士”,張競生平日裡對愛情婚戀方面的事情素有研究。出於為朋友“仗義執言”之心,也由於其一貫對於婚姻自由的主張,於是他寫了篇文章,發表在4月29日的《晨報副刊》上,標題叫做《愛情的定則與陳淑君女士事的研究》,公開為陳淑君辯護。

他的觀點是,愛情是一種基於生理的、心理的、社會的諸種因素的極繁雜的現象,這種現象所遵循的定則主要有四項:(一)愛情是有條件的;(二)愛情是可比較的;(三)愛情是可變遷的;(四)夫妻為朋友的一種。以這四定則來衡量和判斷陳淑君的愛情選擇,張競生認為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堅定地宣稱:“主婚既憑自己,解約安待他人!憑一己的自由,要訂婚即訂婚,要解約即解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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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競生

張競生的愛情四定則,放在現在來看,尚且難免爭議,在90年前的民國社會,更是猶如一顆落水炸彈,震驚全國。《晨報副刊》當時的編輯是孫伏園,他敏銳地察覺到這是一個重大話題,乾脆策劃了在《晨報副刊》的系列討論。

於是,令所有當事人都想不到的是,一場原本的“三角醜聞”、一樁清官難斷的家務事,由此開始,演變成了一場長達兩個月、全國範圍的關於婚姻、愛情問題的大討論。

3.

投書的稿件和信函從全國各地湧來,從譚陳沈三角事件,談到愛情、婚姻、婦女解放,口誅筆伐的架勢絲毫不比現在的水軍弱。據統計,從1923年4月至6月,兩個月,僅《晨報副刊》就發表了討論稿件文章24篇,信函11件,加上其他媒體的報道,關於此事見於文字者則有百餘篇。

討論一開始,大部分自然都是反對張競生的聲音,爭議最大的就是他提出的前三項原則。

比如一位北大教員馮士造,他雖然贊同戀愛的婚姻是由友誼進步來的,但極力反對張競生所說的愛情可以有條件、可比較、可變遷的觀點,他認為“愛是抽象的、整個的,不能用科學放大來分析,也不能直接地去形容。”還有一位北大人裴錫豫,他認為“因外物而發生的愛情,是對物發生的,不是對人發生的;是有目的的,不是真正的,質言之,是假愛情,是沒有愛情。”

甚至有位讀者章駿錡更是犀利地反問:“愛情以地位做條件,是不是趨炎附勢?以財產為條件,是不是以身體交換金錢?以狀貌做條件,是不是以色勾引人,形同拆白黨?在公認的道德律未推翻以前,我們對於拿這些條件做基礎的愛情,為什麼不加制裁,反予提倡?”

一些溫和的反對者則認為張競生的的這些條件也許適用於婚前,但一旦有了婚約或是已經結婚,就不應該再進行選擇。就像讀者世良在來信中指出的,“只有在虐待、失德、犯罪、酗酒等情況發生時才能改約,這樣的愛情變遷才是合情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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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論戰中,被人們詬病最重的,除了譚熙鴻死妻再娶,陳淑君疑似見異思遷,還有兩人各方面條件的懸殊。譚是教授,陳是學生,地位不匹配,譚33歲,陳21歲,年齡不相當,譚結過婚,還有子女,而陳是初婚,這是倫理的不道德。

另一方,當然也不乏贊同的聲音。

就在張競生的“答覆”刊登當天,《晨報副刊》的雜感欄目還刊登了周作人署名荊生的《無條件的愛情》短文,周作人借男子愛上女鬼的故事,在文中諷刺愛情沒有條件的論調。

而在《晨報副刊》6月8日刊登的一篇文章中,一名讀者馬復舉了蔡元培的例子——1921年蔡元培的夫人黃仲玉病逝,兩年後他就續絃了比自己小24歲的周峻。馬復元說,說最近報紙報道的中國有一位教育家,也是剛二婚,也是妻死未久即娶,也是與新妻子年齡差異大,因為他是教育家、青年界的領袖,所以許多青年看了新聞都很失望。對於這樣的情形,馬復表示非常失望,他痛心疾首地大聲疾呼:“所謂男子死妻不再娶,女子喪父不再嫁,這二句話,幾千年來,不知害了多少青年呵!到現在已經是惡貫滿盈,宣告上十字架的時候了。為什麼20世紀的青年,刮刮亂叫的青年,還有這種貞潔觀念,真是奇怪,真真是奇怪。”

4.

如果說在反對張競生的討論中,發言還算理性,那麼相當一部分反對者,則是直接對譚陳事件進行嚴厲的道德批判,甚至上升到人身攻擊的地步。

比如丁勒生,不但指責張競生多事,打開了窗子說亮話,陷譚陳於尷尬境地,還忠告譚熙鴻:“陳小姐之所以棄沈就譚,只因為你是大學教授罷了,要預防陳小姐故伎重演:防備點兒做朱買臣,唱馬前潑水吧,最後提醒女同胞,對於陳女士,應有相當的表示,因她以自己的身體,為地位的交換品,與娼妓以自己的身體,交換金錢,同為侮辱女界人格的事。”

讀者子略甚至直言,“譚比沈,我承認譚當然比沈的才能、地位要高一點。因為譚撒屎都要比沈多撒幾大桶。”言語十分粗鄙。

愛情、婚姻問題大討論演變成彼此攻殲的鬧劇,以至於討論的中後期,一些讀者認為這場討論反而佐證了當下的“中國人沒有討論的資格”,且沒有別的價值,還不如叫停。

對於這樣消極的論調,受過包辦婚姻困擾、此前一直選擇在這場論戰中做積極旁觀者的魯迅,親自寫信給孫伏園,贊同他堅持討論的立場,建議將討論繼續下去,因為“倘無報章討論,是一時不容易聽到,不容易想到的,如果‘至期截止’杜塞了這些名言的發表地,豈不可惜?”

贊成魯迅的,還有讀者楊劍魂,他認為“愛情這個問題,目下已成最當討論的的問題,這次既有了譚熙鴻的實例,張競生的定則,我們趁此機會來討論明白,免得成為千古疑案。”楊劍魂的信跟魯迅的一起,被孫伏園登載在了6月16日的《晨報副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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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10月4日攝於上海,前排左起:周建人、許廣平、魯迅;後排左起:孫福熙、林語堂、孫伏園。

紛紛擾擾兩個多月後,6月20日和22日《晨報》以張競生撰寫的近兩萬字的長文《答覆‘愛情定則的討論’》結束了這場筆戰,張在文章中回答了讀者的質疑,也表示了因為自己的文章引起的,對譚陳二人攻擊的抱歉。

他在文中不無感慨地寫道:“處在這個不懂愛情的社會,乃想要去向那些先有成見的先生們,討論一個真正的改善和進化的愛情,使他們明白瞭解,自然是事屬為難。又要將一個被嫌疑的女子作為舉例,使他們不生誤會曲解,當然是更難之又難了。”

不得不說,這句曾經的感慨,90年後的現在,依然受用。一開始還是平心靜氣的愛情討論,發展到後來就變質成,為了反對而反對的人身攻擊、無理髮洩。諷刺的是,時間過去90年,面對一個備受爭議的話題,人們好像還是學不會坐下來好好說話。

5.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場不怎麼有愛的愛情大討論裡,居然促成了兩對姻緣。

第一對就是魯迅和許廣平。魯迅的態度前文已經說過,令人意想不到的,倒是許廣平。

作為同樣有著逃避包辦婚姻的經歷,又是接受現代教育的知識女性,在1923年5月2日的《晨報副刊》中,許廣平卻以“維心女士”的筆名發表討論文章,開場即表明了自己“代表舊禮教說話”的立場。她不但認為譚陳的結合,是女子一方難有理智判斷的結果,而作為教授的一方也沒有為彼此的身份考慮,甚至苛責陳淑君,既然早就認識姐夫譚熙鴻,為什麼不在姐姐死前或未離開廣東之前就變遷愛情,可見“陳不能算是喜歡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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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難料。愛情討論結束3個半月後,1923年10月,魯迅與許廣平在北京女子師範學校相識,此時,魯迅是國文教授,而許廣平是國文系二年級學生。3年後,魯迅與許廣平相愛,兩人同居。

1926年,北高師發生了一場驅逐校長楊蔭榆的運動,許廣平是學生代表,魯迅也在背後支持。而楊蔭榆之所以遭學生驅逐,有一個原因是,她反對教授和學生髮生戀愛關係。

另一對促成的姻緣,則是引發討論的張競生,和在《晨報》投過稿的褚松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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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愛情討論如火如荼進行的5月,褚松雪投稿到《晨報副刊》,在文中講述自己反對包辦婚姻,憤而脫離家庭關係的過往,引起了張競生的同情和欣賞,因此寫信安慰。

兩人在通信中一來二去漸漸萌發好感。後來在張競生的安排下,褚松雪考入北大研究所國學門。1924年秋天,張競生、褚松雪按照西方禮儀結了婚。

命運就是這麼陰差陽錯,這一對婚姻的組成,依然是一個教授,和一個學生。

參考:張培忠《愛情定則:現代中國第一次愛情大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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