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搜索改變大腦

幾千年來,人類都依賴彼此記憶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現在,我們依賴的是“雲”,它正在改變我們感知和記憶周圍世界的方式。

一對夫妻接到了一封生日宴會的邀請函。根據以往的經驗,兩人憑直覺就知道隨後該做什麼。他們一人負責考慮當天應該穿得正式還是隨意,而另一個負責記住宴會的時間和地點。

我們在某種程度上,都會將大腦的工作分攤給他人。每當面對新的信息,我們只會記住其中的某些東西,而自動將記憶其他事實與概念的任務,分攤給群體的其他成員。當我們記不起某人的名字,或者不知該如何修理一臺壞掉的機器時,只要向負責記憶這些信息的人求助就好。如果你的車開始咣噹亂響,你會給“好機友”雷伊(Ray)打電話。記不得《卡薩布蘭卡》的主演是誰?問問電影控瑪西 (Marcie)就行。任何社會單位——不論一對夫婦,還是一個跨國公司的會計部門,都會將記憶人、事、物的瑣細任務分派到不同成員的頭上。在上述幾個事例裡,我們不僅知道自己腦海中儲存的信息,也“知道”其他同伴負責記憶的信息。

這種分配模式避免了毫無意義的重複勞動,還能擴大一個群體的記憶總容量。當我們將記憶某類信息的任務託付於他人,自己原本負責這部分記憶的認知資源就得到了解放。作為交換,我們可以利用這些資源,加深自己專業領域的知識。比起各自為戰,群體成員對信息負荷的相互分擔,使得每一個個體都能獲得更廣泛、更深入的知識。記憶的分配將一個群體維繫在一起,如果我們不能從整個群體的“知識庫”中提取信息,那麼任何一個個體都不算完整。一旦相互分開,那對奔赴生日宴會的夫婦肯定會傻眼,一個人可能不得不穿著燕尾服在街頭遊蕩,另一人雖然可能準時到達宴會,身上卻套著運動衫。

有賴於所謂的“交互記憶系統”,這種分擔信息的趨勢,在一個“面對面互動”的世界裡發展起來。在這樣一個世界裡,人類大腦代表了信息儲存能力的巔峰。然而,這個世界已經不復存在。隨著互聯網的發展,曾經“火力全開”的人類大腦已在競爭中落敗。

iPhone的Siri進入社交群體後,一切發生了改變。當今世界,幾乎所有信息都能通過互聯網搜索得到。我們的研究認為,人類已差不多將互聯網,當作了交互記憶系統中的人類夥伴。我們像拜託家人、朋友、愛人時一樣,將記憶交給了“雲”。然而,互聯網卻不同於人類交互記憶系統中的拍檔——它知道得更多,製造信息的速度更快。互聯網不僅可能取代了“他人”這種外援式的記憶資源,也取代了我們本身的認知官能。互聯網不僅消除了我們與同伴分享信息的需要,也瓦解了將即時習得的重要信息,存儲進生物式記憶系統的衝動。這,就是我們所謂的“谷歌效應”(Google effect)。

新的記憶拍檔

我們最近的一項實驗,顯示了互聯網已在多大程度上將朋友或家人取代,分擔我們的日常記憶任務。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貝其· 斯帕羅(Betsy Sparrow)、當時在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珍妮·劉(Jenny Liu)和本文作者之一韋格納,讓受試者將40個好記的簡單事實(例如“鴕鳥的眼睛比腦大”)輸入電腦。受試者分為兩組,一組被告知電腦會儲存他們的工作,而另外一組則以為這些句子將被刪除。此外,不論電腦是否會儲存信息,每一組都有半數的成員被要求記住這些句子。

我們發現,那些相信電腦已經保存了信息的受試者,記憶句子的效果更差一些。他們似乎把電腦當做了我們幾十年前就開始研究的“交互記憶拍檔”,習慣性地將信息交付電腦,而非自己的大腦。令人驚訝的是,即便研究人員明確要求受試者記住相關信息,這種趨勢也依然存在。似乎,只要有“網絡夥伴”在,人們將記憶負荷交給數字設備的願望就會無比強烈,以至於無法將細微的事情“刻進”腦海。

我們的另一項實驗,是研究人們在解決問題時,求助於互聯網的快慢程度。為探索這個問題,我們採用了心理學家稱為“斯特魯普任務”(Stroop task)的方法,讓受試者查看一系列顏色不同的單詞,並在忽略單詞意思的前提下,識別單詞本身顯示的物理顏色。通過測量受試者的反應速度,我們可以判斷每個單詞吸引受試者注意力的程度。如果他們對某個單詞的反應較慢,我們就可以假設,這個單詞的含義與他們正在思考的東西有關。比如,一個24小時沒有進食的人,認出一個代表食物意思的單詞的顏色的速度,就比一個已經吃飽的人更慢一些。與食物有關的單詞,和受試者當前的需求息息相關,所以他很難忽略這些單詞的意思,作出反應的時間也就更長。

在我們的實驗裡,受試者需要完成兩項斯特魯普任務:一個任務在回答簡單的細節問題後進行,另一個則在回答困難的細節問題後進行。斯特魯普任務裡的單詞,要麼與互聯網相關,比如紅色的“谷歌”(Google),或藍色的“雅虎”(Yahoo);要麼就是普通的品牌名稱,比如黃色的“耐克”(Nike)或綠色的“塔吉特”(Target)。

我們發現,回答困難的細節問題——即受試者無法獨立回答的問題(比如“是否每個國家的國旗都至少有兩種顏色?”),對他們之後識別顏色的反應時間,存在顯著的影響。與一般的品牌單詞相比,人們在識別與互聯網相關的單詞的顏色時,花費的時間更長。這表明,當我們遇到無法回答的問題,“上網”的衝動,會很快進入我們的腦海。顯然,當有人要求我們提供自己不知道的信息,我們最先想到的是“互聯網”這個無所不知的“朋友”。只需手指簡單地一點,或者發一條毫不費力的語音指令,它就能告訴你想要的信息。將記憶多種信息的任務轉交給互聯網,或許意味著我們已經用無所不知的數字雲端,替換了交互記憶系統的其他拍檔——朋友、家人,還有其他人類專家。

新的自我

從朋友和熟人組成的交互性社會網絡,到數字化的雲端,我們分派記憶的對象發生了改變。從很多方面來講,這都符合常理。散落於互聯網的海量字節,與儲存在一個朋友大腦中的信息有明顯的相似之處:互聯網將信息儲存起來,並能根據問題,從中檢索答案;它甚至還能以出人意料的人性化方式與我們互動——使用過Siri的人一定知道這樣的感受。

另一方面,互聯網也不同於我們之前遇到的任何一個人。因為它總是存在,永遠處於“開啟”狀態,幾乎無所不知。智能手機能夠獲取的信息,遠多於任何一個人所能記憶的信息,很多時候甚至大於一整個群體所存儲的信息量。它總是在更新,除非“斷電”,它絕不會記錯或忘記,而我們的大腦卻經常出現這些問題。

互聯網的驚人效率,與傳統的信息搜索方式形成了鮮明對比。若要向朋友諮詢問題,我們一般需要先知道他們的行蹤,並在心裡祈求他們知道我們想要的東西,還要等他們磨磨蹭蹭地一邊清嗓子,一邊在頭腦裡搜尋答案。同樣,如果想查詢書中的信息,你需要先開車到圖書館,然後在分類卡片裡慢慢摸索,接著在書架間來回穿梭,然後才能找到想要的材料。我們向熟人或參考書尋求信息的行為,恰恰強調了我們對外部信息資源的依賴。

然而,谷歌和維基百科改變了這一切。當我們的密友變作互聯網,個人的內部記憶(存儲在大腦裡)和外部記憶(從前是朋友,現在是互聯網)的區別,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現在,智能手機從互聯網提取信息的速度,有時比我們從自己記憶中提取信息還要快。智能手機搜索信息的即時性,或許已開始模糊個體記憶與互聯網上大量數字信息間的界限。

最近,我們團隊在哈佛大學進行的一項實驗,測試了人們將互聯網整合進主觀的“自我感覺”的程度。為了進行這一研究,我們想要再一次確認人們遇到細節性問題時,向搜索引擎尋求幫助的傾向。在實驗開始前,我們編制了一個量表,它可以測量人們對自己記憶能力的評價。在量表測試中選擇“我很聰明”或者“我記性很好”,可以代表一個人有著健康的“認知自尊”(cognitive self-esteem)。

我們將參與者分為兩組,請他們回答一系列的細節性問題。我們允許其中一組使用谷歌,而另一組必須自食其力。當他們回答完問題後,我們用量表對他們進行測試。

使用互聯網搜索答案的一組,明顯表現出了更強的認知自尊。令人驚訝的是,即使他們的回答完全來自網絡,人們也會錯覺地認為,給出答案的是自己的頭腦,而非谷歌。

為了確保這些人所擁有的“智力優越感”,並不只因為他們在谷歌的幫助下答對了更多題目,我們隨後進行了一個相似的實驗。我們向那些沒有使用搜索引擎的人,給出了錯誤的反饋,讓他們誤信自己差不多答對了所有問題。當兩組參與者自以為答對了相同數量的題目時,那些使用了互聯網的參與者,依然覺得自己更聰明。

這些結果暗示,我們被谷歌拉高的認知自尊,並不只源於“回答正確”所立刻帶來的積極反饋。搜索這一行為本身,使人們將 “谷歌”看做了他們“認知工具箱”的一分子。一次搜索的結果,並不同於從網頁上獲取的一個日期或名字,而是受試者自身記憶產生的一個“成果”。他們完全將谷歌算法的產物,當做了自己“知道”的東西。

將記憶分攤給谷歌和我們的大腦灰質,會產生一個具有持久諷刺意味的心理學效應。所謂“信息時代”的出現似乎造就了一代人,他們自認比以往的任何人都懂得多;但事實上,對谷歌的依賴,恰恰說明他們對周圍世界的認識少之又少。

然而,在我們成為“互聯腦”(inter-mind)一員的同時,也會發展出一種不再依賴我們大腦中本地記憶的新型智力。當我們從記憶日常事實的需求中解放,就可以利用空餘出來的這部分腦力資源,去實現個人的雄心。這種進化之中的“互聯腦”,或許可以將人類個體的創造力與互聯網上豐沛的知識結合在一起,使我們有能力突破一些自己製造的困境。

當計算機技術和數據傳輸的發展模糊了人腦與機器間的界限,我們或許可以超越一些由認知能力不足造成的思維和記憶短板。這種改變,並不意味著我們從此陷入失去自我的危機,相反,我們不僅與其他人類拍檔建立了交互記憶系統的合作關係,更與互聯網這個前所未有的強大信息資源建立起聯繫——我們只是將自我融入了一個更偉大的事物之中。

本文作者

丹尼爾·M·韋格納是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他研究的眾多領域包括了交互記憶和思維抑制。韋格納長期患病,於2013年7月去世。美國心理學會評價說:“他的思想將永存於他對心理科學做出的創造性和開拓性貢獻中,他將研究帶給他的快樂傳承給學生,並書寫在著作之中,亦會永遠流傳下去。”

阿德里安·F·沃德曾師從韋格納就讀於哈佛大學,博士論文研究人們如何將互聯網整合成為自我的一部分。現在,他是科羅拉多大學博爾德分校的助理研究員。

本文譯者 鄒璐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學院應用心理專業,研究方向為積極心理學,現為交互設計師。

“擴展閱讀

Transactive Memory: A Contemporary Analysis of the Group Mind. Daniel M. Wegner in Theories of Group Behavior. Edited by Brian Mullen and George R. Goethals. Springer, 1986. Google Effects on Memory: Cognitive Consequences of Having Information at Our Fingertips. Betsy Sparrow et al. in Science, Vol. 333, pages 776–778; August 5,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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