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囡:品讀侯建臣作品中的「泛神」

石囡:品讀侯建臣作品中的“泛神”

忽然想起談談侯建臣。

這個人有些低調,因此他也是一個實力被低估的作家。說低估吧也不完全是,至少,他在國內還是頗受矚目的。近十幾年來,幾乎每年的國內權威選刊裡,都有他的影子。比如《小說選刊》《散文選刊》《雜文選刊》《兒童文學選萃》等,《小小說選刊》還上了多次。國內名家推薦的經典閱讀篇目裡,也有他。

但他被一定程度地忽視,也是有的。比如,文學評論界對他的關注就不夠,不能不說有點遺憾。可能是因為他涉獵較雜,鄉土的、唯美的、城市的、歷史的,小說的、散文的、童話的。各種,難以抓住重點,會讓想要研究他的人發狂。

評論界一般喜歡有針對性的“類型化”研究,有時也會蓋個帽子。比如說,這個人是寫鄉土的,這個人是寫市井的,這個人是寫礦山的,以及官場啦,知識分子啦,大歷史啦等等。似乎,把侯建臣放在哪一個類型裡,都不夠準確,也不完全。

我感覺,侯建臣的作品固然體裁多樣,題材也不確定,卻有著一種從一而終的東西。這種東西將他的作品統一起來了。

如果非要蓋個帽子呢,我想可以稱為“泛神論”的人文寫作。一種可以脫離題材和體裁限制的,天然的文學覺醒。他所說出的,並不僅僅是他說出的;他所關照的,並不僅僅是他表面上關照的。

就好比汪曾祺的有些作品,到底是小說還是散文,到底是民俗還是性靈?不好說。

為什麼忽然想談談侯建臣?

因為他是一個稀有的、有很高“辨識度”的作家。

有“辨識度”是作家成熟的標誌。你在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把作者名字捂住,直接看文章,看了幾行說“哦,這是××的東西”,這就是辨識度。我們讀文章的時候,經常會說:“這個人的東西有味道”。比如說,魯迅有魯迅的味道,餘華有餘華的味道,阿城有阿城的味道。這“味道”,也是辨識度。

國內已經成名的作家中,有辨識度的,大概也不在多數。

除了辨識度之外還有什麼?那就是作品中創造的世界。

優秀的作家是世界的創造者,比如馬爾克斯筆下的馬貢多,阿來筆下的阿壩藏區,曹乃謙筆下的溫家窯,賈平凹筆下的商州。這些世界都有一個現實原型,但是要比現實多了許多迷人的色彩,是獨立於人間之外的人間。

侯建臣筆下也有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來源於晉北長城腳下已經衰落的一個村莊,或者所有村莊。他不給這個村莊命名:只叫它“村子”或者“老村”“小村”。為什麼不命名呢?我猜想他要擺脫“名相”的束縛。這個世界可以是在東邊,也可以是在西邊;這個世界可以是過去,也可以是未來。因為人性和萬物的靈性,是永恆的。

比如他的小說《房後有堵牆》、《那驢那賊那先生》、《一隻名字叫花朵的狗》、《老去的陽光》,比如散文《冷戲》。在這些作品的世界裡,村莊永遠是安靜的,總是隱隱綽綽晃動著幾個人影,沒有熱鬧,沒有動盪。這些人影看起來總是孤獨的,但又不孤獨。因為他們時刻在與風交流,與牆交流,與雞呀驢呀樹呀什麼的交流。好像這些人也是一截一截的土垛,在造物之初與世界一起被造出來。

於是在侯建臣筆下,有了這麼一片神奇的土地:人的世界、物的世界、魅影的世界三維交融。有時,一個念頭,或者一種幻覺,反而會成為真正的主角。於是,現實與幻覺都以實體形象存在,難以分清哪個更真實。比如《懷念水》中不存在的水,比如《奴蛋的生日》中,真正的主角是一個並不存在的陪伴者;比如《找啊找》中,真正的主角是“失去的東西”。所以,我不認為侯建臣是在給“逐漸消亡的鄉土世界”立碑——這種事情很多人都在做——他是在為作為存在本體的心靈劃下痕跡。

在對自己原生土地的審問中,侯建臣完成了對一個世界的塑造。這個世界連接著現實與心靈,過去與未來。當然我們知道,侯建臣的這個世界確實有一個原型:他的出生地施家村。

這麼說來,侯建臣也離不開土地的積澱。

可能很多人會說,我也有積澱呀,我也寫故土。可是這些年,作家們寫故土寫正在消失的村莊,都寫濫了。寫好了,從這個虛偽的大命題中走出來,消化了,那才是積澱。消化不了的,那叫積食。

石囡:品讀侯建臣作品中的“泛神”

再從瑣碎處,看看侯建臣的表達方式和感受方式。

從前,我在讀侯建臣的散文集《邊走邊哼》的時候,時不時會感覺到:哎呀,陽光動了一下!呀,風動了一下,而且是一塊一塊的。

那時候我就想,侯建臣感受世界的方式,是與我們不同的。

“許是冬天的緣故,看到戲臺的時候,感覺它就正在冷得發抖。何至於就發抖了呢,四處看,原來村子也是冷的。冷磚冷瓦,顯然是冷了一些時間了,都能感覺到它們一點點透出來的冷氣兒;冷牆冷門,長久沒有打理的寂寞與長久沒有人出入的索然,讓那掛著的鎖都顯然冷得有點兒寡寡的了。”散文《冷戲》

在他的小說集《走著去一個叫電影院的地方》裡,更為鮮明。

他總是通過一些微小生命甚至無生命的事物的視角,來看待這個世界。或者說,萬事萬物都可以成為講故事的人。村子可以豁著嘴講故事,雞們咕咕咕講故事,風吹過來有一陣沒一陣講故事,椅子們一排一排,坐在那兒聽故事。

“老樹們彎著腰,似乎是站得久了,有點兒站不行了;又似乎是剛才就一直坐著,想託了什麼東西一下一下地站起去。”“那些牆們,處處都是老年斑了,或者像走風漏氣的嘴,東豁一個口,西缺一個牙,或者乾脆就是滿嘴掉落光的樣子了。”《一隻名字叫花朵的狗》

“於是冰面也一閃一閃,發著賊賊的光;於是冰渣子也一閃一閃,發著賊賊的光。”《年年有餘》

在侯建臣小說中,隨處可以看到類似的描寫。一開始讀,只是會心地笑笑。再讀,就發現自己變成了樹,變成了牆。發現自己看待這個世界的眼光變了。

這就是“萬物視角”。人類不再是中心而是宇宙的億萬分之一。

這就是侯建臣的敘事智慧。

侯建臣寫東西,常常有兩個視角。一個是“上帝視角”,在這個視角上看,人類是渺小的,甚至歷史也是渺小的。另一個是“萬物視角”,在萬物看來,人類又當自己是什麼東西呢?

任何偉大、莊嚴、痛苦以及什麼東西,在這視角下,都是可以消解的。消解了不是漠然,而是一種更深的理解。

比如侯建臣寫馮太后的一篇散文叫《歲月的T形臺》。他不像有些人那樣說馮太后是什麼“千古第一”,而是帶些冷靜,也帶些憐憫,告訴人們並沒有什麼東西是永恆的。比如小說《懷念水》,兩個孤獨的老人玩豆子,一排排椅子是觀眾。豆子的聲音就是河流的聲音,河流的聲音就是東街杜二蛋的結巴的口音。兩個離開村莊的老人,口袋裡揣著河流和故人。對他們來講,世界就是這麼大。但比起失去王位的帝王來說,又有什麼區別呢。“雕欄玉砌”和“水唱歌”哪個更永恆呢?

比如在小說《牙祭》中,劉二狗眼中的月亮就是個“燒雞腿兒”。在一群飢餓的人眼中,世界上最大的真理就是“吃”。當然,還有飢餓者對飢餓者的憐惜,這就是真理之上的善和美。沒有多少高大上的宣言。比如《那驢那賊那先生》,跟村西頭毛四孩一樣瘦的驢,偷驢的賊,落魄的先生,三者之間並無高低貴賤之分。這種諒解源於眾生平等的慈悲,卻歸結於憨憨一笑。

“一笑”。這就是一種態度。

這種態度,讓侯建臣的小說中總有那麼幾分不正經的“灰色幽默”。

在這一笑中,絕對真理變得模稜兩可,作者不再是某種立場的代言人。作者只是和萬物一起,聆聽“上帝的笑聲”。

我感覺,至少在小說的策略上,這是一種更高明的方式。

石囡:品讀侯建臣作品中的“泛神”

我反覆提到“泛神”,但侯建臣本人從來不在乎這些概念,他甚至是理論的憎惡者。好的作家尊重天然的直覺,那種“嬰兒般”的元初體驗。我在侯建臣小說中發現了這一點。他不是有意拋棄經驗的束縛,而是,他本來就是“先驗”的。

可能因為這樣,侯建臣對“體裁問題”不是那麼在意。他的小說,可能不是徹頭徹尾的小說。他的散文,可能也會比小說更有故事性。他的“童話”,也許更靠近關於生命的哲學。在他的一篇童話《街拐角處的婆婆樹》中,風、雲、芨芨草、老鼠、婆婆、小冬,整個組成了一個魔法世界,熱鬧無比。可讀完了,才發現這哪裡是熱鬧,分明是孤獨;哪裡是什麼魔法,這是現實中,某種生命存在過的標本。

有些童話,年老了才能讀得懂。

我記得前幾年,大同市組織了一次“侯建臣《房後有堵牆》研討會”,大家針對他的一篇小說,談了談鄉土、地域和歷史文化。那只是他小說的一面。

我一向認為,儘管《房後有堵牆》被認為是侯建臣的代表作,但這篇在他的作品中並不算“上品”。《牆》是他作品中鮮有的主題先行的作品,作為“長城”代言者的他,在這一次有點用力過猛。呃,這能算是一個意外。

貌似,侯建臣不是一個執著於某種觀念或者某種“文學礦脈”的作家。在以“施家村”為原型的世界以外,他還創作了一些都市小品。比如《電話》《就是一個屁戳兒》,就很有裡柯克式的幽默。比如《蛋糕》,就很有卡佛式的節制,和對錶象之外東西的把控。

當然,這些眾生,依然是侯建臣世界裡的眾生。

侯建臣簡介

侯建臣 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屆高研班學員,現為大同市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大同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曾在《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散文選刊》《雜文選刊》《讀者》《經典美文》《黃河》《山西文學》《山東文學》《北方文學》《星火》《兒童文學》《中國校園文學》等刊發表作品多篇,有部分作品入選中高考試卷以及各種年選等多種集子。出版有散文集《邊走邊哼》、小說集《走著去一個叫電影院的地方》、中篇童話《 點點白的俏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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