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延禧攻略》透視宮廷劇對歷史的再想像

by 路 慧

從《延禧攻略》透視宮廷劇對歷史的再想象

電視劇《延禧攻略》劇照

從最早火遍大江南北的宮廷劇《還珠格格》開始,言情宮廷劇作為一種大眾文化大受歡迎。2004年的宮鬥劇《金枝欲孽》、2011年宮廷穿越劇《宮鎖心玉》《步步驚心》,2016年的純情宮廷劇《寂寞空庭春欲晚》,以及以玩弄權謀影射職場的《甄嬛傳》都受到了火熱追捧。而在今年的暑期,《延禧攻略》又成為一個新的現象級宮廷劇流行於大眾之中。

大眾文化是最能夠反映當下市民文化的文化樣式。實際上無論是《還珠格格》想象中皆大歡喜的言情烏托邦,還是《步步驚心》中現代人穿越到過去的時空以實現對現實的逃避,抑或是《甄嬛傳》中在認清無法更改現實後放棄了愛情神話,踏上權謀之路的決絕。在那些古代宮廷空間的表象之下,創作者所根植和影射的都是現實中的社會心理,所釋放的也是當下觀眾的焦慮。而《延禧攻略》中的角色塑造,尤其是女主角魏瓔珞的塑造,與過去沉迷於愛情神話,或對愛情神話失望轉而踐行毫無情感的權謀的人物形象都有所不同,魏瓔珞更清醒地將愛情神話擺放在一個理智的位置,同時在這場具有後現代解構內核的競爭遊戲中,她對提攜自己的人帶有知恩圖報的溫情。

“延禧攻略”,這樣的命名本身就意味著這是一份競爭遊戲的生存通關指南。魏瓔珞,一個底層出身的包衣奴才通過自身的理性機智層層通關,從而達到復仇目的,到戰勝因愛情帶來的脆弱,最終獲得當權者寵愛,並一路逆襲成為後宮之冠。從女權主義理論的角度來說,這本身還是一個令處於弱勢,從而期望通過他者賦加權力而得到地位與尊重的女性為之興奮的灰姑娘傳奇。同時,令妃在清史上留下的真實經歷給這一傳奇增加了真實性。

儘管沒有擺脫灰姑娘原型,但與那些被愛情神話與權謀競爭所控制的後宮女性們相比,《延禧攻略》的創作者有意將魏瓔珞塑造成一個超越制度而擁有自我意識的人,她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有著摒棄一般道德觀念的目的性,而她的目的並非獲得權力中心的恩寵,或像一個利己主義者為自身利益籌謀。她的目的建立在人與人的感情之上,一開始復仇是為了報答與姐姐之間如母如女一般的親情,而後想方設法留在皇后身邊則是為了答謝皇后待她如同老師一般的恩情。並且在劇情的發展過程中,魏瓔珞為完成自身的目的而多次與權貴頂撞,將權力的壓迫視為無物,她的反叛和解構的行為令她具備了後現代意識。同時她的友人和恩師也不是一個男性,她的價值觀念的樹立和知識體系的健全是由一個女性完成的,而且是一個有權力的女性——富察皇后,這也是具有現代女性意識的劇情設計。

從《延禧攻略》透視宮廷劇對歷史的再想象

電視劇《延禧攻略》劇照

而劇情也並未將乾隆塑造為一個傳統言情劇中只鍾情於一人,併為之權衡利弊的情痴。歷史中所記錄和描述的乾隆皇帝的確是一個多情之人,但在劇情中,相比於對一人鍾情,他要權衡的是朝堂與後宮的利益關係,他的目的是將帝國利益最大化,感情和恩寵是手段而非目的。實質上,這些女性是他權衡與臣子關係的一部分,單單用“愛情”去概括這樣的關係實際上遠遠不夠。乾隆也在臺詞之中親自破解了觀眾對愛情神話的想象,他自幼便被迫明白,身為一個帝王,一個身系權力與職責的人,對自己鍾情之人只能“有寵,而不能有愛”。這一人物的複雜性就體現在這裡,他能看到他的嬪妃們身為女性的各種特質,併為之傾慕,這是身為一個男性的本能,是他所追求的慾望的本體。同時,他也能看到他的權力與職責所在,他有明確的自我意識,而不是一個被創作者操控的人物。這個人物的自我意識令他不會沉迷於愛情,更不會淪為後宮女性爭權奪勢中的一個被擺佈的人偶、一個模糊的權力中心的背景。同時他顯示了社會化的一面,他就像一個管理者,他的妃嬪們是他慾望的投射對象,也是他的合夥人與員工。而在宮廷劇中,古代宮廷是這樣一個空間,它是現代社會的象徵,影射的是現代人所無法逃脫的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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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延禧攻略》劇照

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把魏瓔珞看作女權的覺醒,不如看作個體的覺醒。因為無論是女權還是男權,所解決的實際上並非是以某種性別為權力中心的問題,而是權力集中於某個主體上,導致主體與客體之間衝突與焦慮的問題。在前現代社會中,權力是一種金字塔式層層遞減分配的格局,在權力的框架之下,權力略施手段就輕易可以令他人感到羞恥,這種羞恥甚至可以殺人於無形。這的確是從古代中國社會的權謀中移植出的一整套價值體系,但有趣的是,在西方現代文學之中同樣有過這樣類似的表述以及探討。在卡夫卡的小說《審判》之中,身處屬於自己房間的主人公K,被不知何處而來,有何目的的警察抓捕,並宣佈他有罪。在一次次審判中,K在任何罪名都莫須有的情況下,漸漸向權力屈服,他逐漸認為自己的確有罪,並在這種有罪的羞恥中一次次否認自己,並接受了最終審判。與《審判》類似,在《延禧攻略》的宮廷空間中處處都是這種現代社會式的審判模式。權力中心的主體會以任何方式突如其來地懲罰被關在“房間”裡的人,有時僅僅為了一個荒誕的理由。這是權力得以鞏固它的方式。

《延禧攻略》給出了一條釋放焦慮的出路,而魏瓔珞是釋放這種焦慮的集中載體。在整個劇情的前半部分,她的所有行動都只為達到她的復仇目的,復仇是個古老的母題,也是一種極其強烈的行動驅動力。而魏瓔珞受到極少教育的底層出身令她在復仇過程中沒有任何哈姆雷特式的延宕,她從不顧及任何權力的枷鎖。每每對她進行抓捕審判時,她都能夠憑藉自己的聰明機智利用後宮制度的漏洞為自己脫身。這是一種巧妙的反抗,她以一己之力無法解除這一後宮體系帶來的壓制,但她可以用一種戲謔的方式去調侃去為自己解脫。她沒有真正地把權力當回事,於是權力的威嚴在這種戲謔中被消解了。戲謔,正是以解構為中心的後現代文化的特點,大眾通過解構權威而獲得了狂歡式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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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延禧攻略》劇照

正如在乾隆與魏瓔珞初遇的戲中,魏瓔珞差點因為觸犯宮規而受到懲罰,但她卻用裝傻躲過一劫,並戲弄了乾隆。裝傻就是用一種狂歡化的方式去消解權力的審判。在威嚴不可冒犯的皇權面前,魏瓔珞屢次用這種方法獲得了一個沒有權力的底層人士的成功,她一次次巧妙的絕地反擊和逆襲,給了那些被關在“房間”裡,時時刻刻受到被權力審判威脅的人以安慰和焦慮的釋放。

所以創作者才能安排底層宮女魏瓔珞在一次次的險境之中,在權力對她的壓迫性懲罰之下,還毫無畏懼地為自己的權益徵求合法的存在,她的行為得到了那些現實之中被壓抑的普通人的讚賞。在她身上,他們彷彿看到了一個在一次次被壓制的境遇之下未曾站起反抗的自己。魏瓔珞所代表的生存境況,所逆襲和反擊的是一個現代人無法逃離的迷宮和困境,這是這個人物的魅力所在,也是身處當下的創作者基於現實焦慮而賦予這一中心人物的歷史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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