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說四大名著里《西遊記》的哲學水平最高?

在四大名著的排位中,《西遊記》的口碑並不是最高,甚至還有許多人將它排在末尾,認為無論是從文學價值,還是從寫作手法上看,它都無法與其他三部相提並論。這倒也罷了,可是還有一些人妄言《西遊記》的思想水平淺薄,比如

胡適說:“《西遊記》至多不過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說、神話小說;他並沒有什麼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過有一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這點玩世主義也是很明白的;他並不隱藏,我們也不用深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裡也附和道:“然作者雖儒生,此書實出於遊戲,亦非語道,故全書僅偶見五行生剋之常談,尤未學佛,故末回至有荒唐無稽之經目,特緣混同之教,流行來久,故其著作,乃亦釋迦與老君同流,真性與原神雜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隨宜附會而已。”

為什麼說四大名著裡《西遊記》的哲學水平最高?

胡適與魯迅把《西遊記》的思想價值貶低為“玩世主義”、“遊戲”和“附會”,這些大師們對《西遊記》的議論亦不過是出於文人相輕的緣故罷了。可惜後人紛紛拾其牙慧,跟風貶低《西遊》,將其視為兒童讀物。由此可見,胡適與魯迅真乃《莊子 胠篋》裡的“聖人”,所謂“聖人生而大盜起”、“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胡魯之謬論不除,《西遊記》之真容難以重現。因此,我們要像古人說的“敢同惡鬼爭高下,不向霸王讓寸分”,要蕩除塵埃、復歸本原,斗膽來一次論說,將前人批判一番。

縱觀四大名著,從哲學思想水平上看,《三國》的“忠”,《水滸》的“義”以及《紅樓夢》的悲觀主義都遠不及《西遊》。別的姑且不論,只說《紅樓夢》,其作者曹雪芹的思想水平並沒有紅學家們鼓吹的那麼高明。曹雪芹在書的第一回中就把自己的人生觀和方法論抖得差不多了,他說:“那紅塵中有卻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基於這種將山河湖海、現實世界以及現實人生視為虛無幻緲的

僧侶主義人生觀,曹雪芹得出的方法論是“到不如不去的好”。這種悲觀主義既赤裸又徹底,因而顯得過於膚淺了,他還不如叔本華的那種躲在悲觀主義之下的積極浪漫主義有深度。至於第二回假借賈雨村之口說的那些種正邪兩賦的人性論,亦不過是照搬程朱理學家們的氣質之性和義理之性罷了。

我們再看看《西遊記》。《西遊記》這本書可謂小說版的《莊子》,在嬉笑怒罵、滑稽荒誕的敘述中無時不隱含著高深的哲理。如此寫作,皆是出於《莊子 天下》裡的那句話——“以天下為沉濁 不可與莊語”。既然天下之人都是一些思維笨拙,舉止荒唐,反應呆板的讀者,那麼就應該牢記“曲士不可語於道,束於教也”的箴言。《西遊》的作者不肯發表莊重正經的議論,而是常常調侃,喜歡運用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來講明道理。可惜有些人就是看不透荒唐之言後面的哲理,因此就犯了胡適與魯迅這類人書生氣過重的錯誤。

為什麼說四大名著裡《西遊記》的哲學水平最高?

我們且看《西遊》的第一回,看看他是怎麼講笑話,傳道理的。這一回的題目叫“靈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注意這裡的“靈根”和“心性”。《西遊》的第一回實際上就是全書的一個縮影,是一篇小小的西遊記,講述的就是猴王西遊學道的故事,而全篇哲學思想的核心就是猴王所學的這個“大道”,這個“大道”究竟是什麼呢?我們且往下看。

開頭是一首詩,最後兩句是“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所謂“釋厄”就是解脫的意思,猴王往西邊遊行,目的就是求學大道,獲得解脫。

《西遊》把世界的陸地板塊劃分為東勝神州、西牛賀洲、南瞻部洲以及北俱蘆洲四大板塊。故事從東邊說起,因為東邊在五行中是,因此猴王出生在木性的花果山之中。花果山之上有一塊石頭,石頭內“產一石卵,似圓球樣大”,這個石卵就是

的形狀,是為“靈根”。石頭見風而化為石猴,乃是心動也。心就像一個猴子一樣亂跳,造成心神不寧,這便生出許多事情來。猴子剛出生的時候,就學會爬走,埋下學道的伏筆,而且兩眼冒出金光,驚動了玉帝,可知萬動皆不如心動劇烈。心動的一個顯著體現就是好奇心的驅使,書中寫眾猴在山澗中洗澡,“趕閒無事,順澗邊往上溜頭尋看源流”,這便引出了水簾洞。在眾猴之中,又屬石猴的心最動,所以就它膽敢鑽進水簾洞中尋找源頭。石猴在水簾洞中看到的景象實際上是一個五行排位,花果山為木,水簾洞為水,鐵板橋為金,山石福地都是土,而石猴心猿似火,正好湊到了一個五行,我們不得不歎服作者敘述的高妙。

為什麼說四大名著裡《西遊記》的哲學水平最高?

至此,我們讀到了書中的第一次“釋厄”,即第一次心靈的解脫。正因為心猿似火,火遇到了水簾洞,找到了“安身之處”,心也便停止了騷動,安靜了下來。反映在書中就是石猴帶領眾猴進入水簾洞內,被尊稱為美猴王,享樂天真,不伏麒麟、鳳凰等管轄,自由自在,實現了意志自由,並且“將‘石’字隱了”,因為石有火,也正說明心不再動了。

可是好景不長,在經歷三五百載之後,石猴所代表的心又重新騷動起來,處於困厄之中——原來石猴發現自己的內心並非絕對自由,他雖然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服,但至死至終都被閻王管轄著。所以,石猴面臨第二個需要釋厄的難題——“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住天人之內?

就在這個時候,一隻通背猿猴給他除了個主意,說在大千世界之內,有三等名色是絕對自由的,不歸閻王管轄,他們分別是佛、仙與神聖,他們都閻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內。這就讓石猴看到了釋厄、心靈解脫的希望,於是他開始了自己的“西遊記”,想要雲遊四海,

“學一個不老長生”“躲過輪迴,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

為什麼說四大名著裡《西遊記》的哲學水平最高?

這樣,石猴就乘坐竹筏,藉著東南風往西北方向航行,先來到了南瞻部洲。石猴在南瞻部洲雖然學會了人禮和人話,但沒有學到“大道”。作者諷刺說,“見世人都是為名為利之徒,更無一個為命者。”南瞻部洲的人都是一些無心之人,內心完全被外界的名利矇蔽了,再也沒有看到生命的寶貴,正所謂“爭名爭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繼子萌孫圖富貴,更無一個肯回頭!”這些話,譏諷的也正是我們這個市場經濟下,以利潤為導向的社會。所以,石猴在南瞻部洲浪蕩了八九餘年都沒有找到有道之人。最後他又繼續西遊,飄過西海,直至西牛賀洲地界。

在小說中,西牛賀洲同時也是唐僧取得真經、如來佛居住的地方。猴王來到西牛賀洲後,便登上了一座山。在山中遇見一個唱歌的樵夫,歌詞唱的是莊子般的隱逸哲學,說什麼“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後來,猴王打聽到,原來這歌是神仙教給樵夫的,叫《滿庭芳》。樵夫自雲與神仙為鄰,他在生活中也常常遇到困厄,所以神仙就教他釋厄之法。樵夫說:“他見我家事勞苦,日常煩惱,教我遇煩惱時,即把這詞兒念念。一則散心,二則解困。”雖然如此,樵夫仍然沒有完全釋厄,沒有學得大道,因為他家中還有一老母,田園荒蕪,衣食不足,還有牽掛,沒辦法做到真正的“心無掛礙”,所以他不能修行。

為什麼說四大名著裡《西遊記》的哲學水平最高?

行文至此,我們應當能夠看清第一回作者所要講的哲理了。此回旨在說明如何修持“心性”的道理,所謂的修道實際上就是修心,世間一切煩惱皆由心生。心本來是像花果山上的石頭一樣,靜止不動的,當它遇到了風的擾亂,就會騷動起來,在騷動一陣子後,偶爾找到了歸宿(水簾洞)才重新趨於平緩。但這種平緩也是暫時的,日久天長又重新感覺到意志不自由,感覺到被管制的困厄,因此人開始尋求解除困厄的法子。大部分人在釋厄這方面是無可救藥的,他們只迷誤於名利之中,任憑內心被外界所驅使,浮生到頭才發現一切不過是過往雲煙,墜入生存的荒謬感裡,這類人就是猴王在南瞻部洲看到的人;此外,還有一些人接近於修心釋厄,這些人主要是一些淡薄名利的隱士、樵夫,他們看淡功名,重視生命。可是,這些人也只是接近於釋厄,還無法真正釋厄,因為他們在俗世中留有各種牽掛,無法修心求仙。《西遊》的作者認為他們就是通向神仙的橋樑,就像尼采認為人是過渡到超人的橋樑一樣,因而《西遊》的作者讓樵夫來充當石猴上山求道的指路人。

樵夫告訴石猴說,求道的地方並不遠,就在我們所在的這座山中,山名叫“

靈臺方寸山”,李卓吾本、世德堂本和證道本都有批註說:“靈臺方寸,心也。”靈臺方寸山指的實際上就是心,原來求道不必遠行,只需在心中求便是了,這正是《壇經》裡禪宗的思想。在此處,靈臺方寸山已經為後面的靈山埋下了伏筆,二者都是心的象徵。樵夫又說:“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這就再明白不過,斜月三星就是一個心字,修行便向心中求,正如《壇經》所云:“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住在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中的神仙叫做“菩提祖師”,案自《壇經》以後,如來、觀音等就已經不是客觀的神仙偶像了,而是人心的觀念,《壇經》將佛教的客觀唯心主義變成主觀唯心主義,說:“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慈悲即是觀音。喜舍名為勢至。能淨即釋迦。平直即彌陀。”菩提祖師實際上就是心中的一個幻念,即大智慧。所謂“菩提即煩惱,煩惱即菩提”,能在心中尋得煩惱,那也就離修心修道不遠了。

為什麼說四大名著裡《西遊記》的哲學水平最高?

石猴到了斜月三星洞之後,被仙童引領到菩提祖師面前,菩提祖師問他姓什麼,猴王答:“我無性”,猴王正因為無性,故心中無妄,方能夠學道。

最後,菩提祖師終於把釋厄、修身大道說了出來,他賜給猴王的名字叫做“悟空”,悟空者,領悟到一切皆是空者也。正如《心經》所言:“照見五蘊皆空”,要把世間的一切都視為空無,這樣才能識別諸法空相,一切都來到“無”的境界之中,無受、想、行、識,也無感官、眼、耳、鼻、舌、身,再到無意識,乃至無老死盡,無有恐怖,最終才能夠心無掛礙,實現了“度一切苦厄”的妙果,實現真正的“釋厄”。第十七回,悟空也自言說:“一點誠心曾訪道,靈臺山上採藥苗。 那山有個老仙長,壽年十萬八千高。 老孫拜他為師父,指我長生路一條。 他說身內有丹藥,外邊採取枉徒勞。 ”菩提祖師傳授的道術核心就是主內,就是回覆到內在自有的丹藥,而不是向外徒勞索取。

本回末尾說:“鴻蒙初闢原無姓,打破頑空須悟空。”直接說明主題,作者認為人心本來就是無性,本來就是靜的;後來心遭到干擾,騷動起來,同時帶來了困厄;要解除心中的困厄,實現真正的釋厄,不能靠內心的短暫安寧(水簾洞),也不能醉迷於名利(南瞻部洲),亦不能僅僅拋棄名利(樵夫),而是要“悟空”。要如《心經》裡的主旨,要把世間一切都視為虛妄不實的東西,把一切都看作空,這樣才能心無煩惱,心無掛礙,真正的修身學道,實現意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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