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居故事」威海,不是用來奮鬥的

我離開威海已經很久。也許歲月會讓人淡忘許多事情,但記憶不會騙人,身體也不會。

離開威海的日子裡,我很想念那裡漫天紛紛揚揚的大雪,還有那些成千上萬只從遠方遷徙而來越冬的白天鵝。

在我的手機裡,至今仍保存著一段視頻,視頻裡的我站在白雪皚皚的海邊裡,對著鏡頭大喊大叫,身邊盡是簌簌飄落的雪花,旁邊是熱鬧的喧囂的笑聲。

如今視頻裡的所有人早已各奔東西。其實那天我站在雪裡,靴子都沾溼了,襪子又冷又硬,那是冰天雪地的冷。我一直在打鬧,都沒有發現。朋友問我冷嗎?我搖搖頭,說一點也不冷。眼淚就掉了下來。

兩隻臉盆大小的海蜇

在威海的幾年裡,我遇見過各種各樣的人。

比如有一個朋友,他叫勇。他因為父親從電線杆上跌落重傷,無奈之下,只好從北京返回家鄉威海。在工作之餘,他每天都會蹬著車去大學門前賣梨填補家用。雖然他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但我還是經常光顧梨攤。勇從不避諱自己對北京的熱愛,相比這個安逸的小城,他總說自己更喜歡伴隨著洶湧的人群穿越北京的十字路口的感覺。他很認真地看著我說:“就算什麼都不做,晚上站在北京的天橋上看車水馬龍,那種繁華都足以讓你心胸澎湃。”

而他不知道,在我這個只在威海呆了四年的徹頭徹尾的外鄉人眼中,這個三面環海的小城有多親切。親切到彷彿我只要一回憶,就能嗅到撲面而來鹹鹹的海洋氣息。

我至今仍然清晰記得初次去海邊,看到兩隻臉盆大小的海蜇浮蕩在海面上時的驚詫與新奇。從未那樣靠近過海的我,用相機拍了一張又一張的圖片發到博客上,和朋友不斷提起這座美麗的城市。

讀書的時候,從大學西門的海水浴場游泳出來,就可以在濱海公路散步。我們常常三三兩兩騎車去環海遠行、去海上公園看海草屋和哨塔、去海灘和行書築房……當許多在北京上海的朋友隔三差五地告訴我今天去聽了誰的演唱會,明天要去看什麼展覽的時候,我在威海這個巨大的海洋防空洞中,有種與世隔絕的度假幻覺。

有些風景,我認為在北京是無法隨處看見的,比如我天天途經食堂的窄巷,那裡有那隻肥肥的白貓。它總在大太陽下慵懶地睡覺,有一次我還看到有個淘氣的小男孩,撩起肚皮和貓一起並躺在石階上曬日光浴;比如每年的冬天,數以萬計的天鵝就會不遠千里從西伯利亞南飛到威海越冬。

如果你沒去過威海,你一定不知道紛紛大雪裡數以萬計的天鵝交頸摩挲的場面有多壯觀,多麼讓人難忘。

在這個草木皆兵浮躁無比的人間,一個連天鵝都留戀的地方,為何人們卻不甘於棲息?我不明白。

那壺核桃樹下的熱茶

勇說,那是因為你少不更事,不愁生計。是的,威海沒有青島和大連擁擠和繁華,那裡少有工業。我去到威海的第一天,出租車司機就說,這邊的人大都安於現狀,不愛開店搞風險投資。你看到的街上的店,店主也大都是外地人。“沒事和朋友喝喝茶敘敘舊,就很好啦。”

威海不大,卻有山有海,總能給人帶來驚喜。

記得有次,我被一位報社編輯邀請去他在裡口山的石屋一遊,那時正值收穫時節,滿山都是成熟的蘋果、棗子、柿子和山楂。我們一群人,吃完香噴噴的餃子後,坐在院子裡那棵繁茂的核桃樹下喝茶暢聊,安寧又溫馨。我坐在清靜的庭院裡,往上仰望著核桃樹的脈絡,打了一個電話給家人,說,有機會來威海看看吧,我們一起去摘核桃。是的,在威海待過,我開始不好奇外面的世界。只有在這裡,才會讓人真實地感受到四季的能量和大自然最純粹的饋贈。

聽一個資歷很老的老師說,二十年前,學校附近的海灘上蝦蟹特別多,每逢漲潮時,校園裡便遭了殃。當師生們想改善伙食時,便跑去海邊撿回滿滿的一缽魚蟹,支起篝火來做燒烤。那個年代,沒有發達的網絡,黑夜裡的篝火晚會就成了大家默認的文藝活動。那必定是勝於“吃著火鍋唱著歌”的歡樂場景,你能想象酒意正酣時,聽老師朗誦詩詞,聽同窗彈琴唱歌的場景嗎?我想,那真是最好的時光。

在威海,我認識了許許多多的前輩,除了老師,還有一對旅居英國多年的夫婦讓我格外印象深刻。老先生已讀到商業管理碩士,卻放棄國外高薪酬的國際貿易職務,舉家遷至威海定居。他們在威海開了一家超市,生活得格外愜意。兩個人在海邊生活,養狗、種花、散步,很是幸福。

“你們一直都會在這裡嗎?”

“一直都會,這裡跟英國的小鎮沒什麼區別,很舒服,寧靜簡單。”老先生說。

看著他們氣定神閒的樣子。我甚至不爭氣地希望我直接變到60歲,可以理直氣壯地遁隱於此,不需要鋒芒畢露的成就也可以,也不需要頭破血流的拼搏也滿足,只需要心安理得地享受這座小城的安穩,就已經足夠愜意。

松樹林不遠就是韓國

除了那間超市,我還喜歡光顧一家叫“奶奶家的蓋飯”的韓國小店,那家店的茄子炒飯特別好吃。店老闆自然也是地地道道的韓國人。即使料理店沒有精緻的裝潢和周到的服務,也依舊讓人流連忘返。

威海和韓國仁川的距離,路程只有七個小時,它是離韓國最近的城市。不僅滿城播著最流行的韓國愛情肥皂劇,就連商店也是韓貨滿天飛,在這裡甚至可以買到比香港免稅店更便宜的韓貨。也因為這樣,我鬧過不少笑話,記得有次我們在街上打鬧,我一邊走一邊喊——哦吧!薩拉黑喲!旁邊剛巧走過一群韓國小青年,笑開了懷,我頓時臉紅。這個段子常被朋友笑話。

如今回想起來,那時的我們像一列火車,每天都在過著逛~吃~逛~吃的生活,無憂無慮。所有關於威海的記憶,全是悠閒的玩樂。

那時閒來沒事,我們還喜歡三三兩兩結伴去野餐。一群人坐在海邊熱火朝天地燒烤喝啤酒,躺在沙灘邊吹風發呆。長長的海岸線,稀稀落落有人游泳、有人釣魚、有人抓螃蟹……一個同學指著海邊的松樹林問我說:“你知道為什麼威海的山上有那麼多松樹嗎?”我說不知道,他說那是因為北洋水師。北洋水師?“那時候他們進駐威海,帶來的士兵大多是南方水鄉人,士兵們長年累月不回家,想家又沒辦法,所以在春天的時候,他們都會上山種松樹。”

“你看,有多少棵樹就有多少鄉愁。”他的手指著對岸。

夏天的風吹著松樹林,嘩啦啦就像海浪衝刷的聲音。

“你說樹林過去會不會就是韓國了?”他笑道。

那韓國說不定還沒威海好看。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以後想家時要不要也去種一棵?”他揶揄地笑。

才不,我以後說不準都不在這裡呢。我篤定地回答。明明我也覺得威海很愜意,明明我也覺得那片松樹林很美,至於為什麼那麼篤定,我也不知道原因。

小城留不住鱒魚

直到某一個黃昏,我才忽然隱隱約約明白了那個答案的根源。

臨近畢業,所有人都在忙於告別。鄰班的女同學帆忽然在一個黃昏從宿舍四樓跳墜下來,摔得面目模糊。那個溫和愛笑卻患上抑鬱症的女孩,選擇用這種決絕的方式永遠地留在那裡。我們的畢業變得格外沉重。全班的經費全捐給了帆的媽媽,預備的狂歡,換成了無盡的沉默。帆的離開給了我們當頭棒喝。我開始懷疑,會不會是封閉的環境讓人容易徒生失望和脆弱?習慣平靜的人招架不住始終要面臨的現實和壓力?

“威海不適合奮鬥”,這句話我不止一次在別人口中聽過。而真正讓我感觸到這個現實,除了帆,還有《天賜》。

那是一部由威海幾個單純的電影愛好者執著地拍攝了七年的中國第一部鳥類紀錄片。他們中間有影院經理,有基層電影放映員,有剪片員。在資金短缺的情況下,他們用了七年時間,跑到榮成海驢島上日日拍攝黑尾鷗。那是一個心血澎湃的夢,多麼讓人感動。但後來有一天,好友發來信息,說那部生態紀錄片賠了幾百萬,我瞬間感受到了他們的絕望。

威海不適合奮鬥,那裡只享受追逐無慾無求的現在和將來。一下子,我理解了萍水相逢的勇,理解了愛爬山的報社編輯,理解了那對歸國夫婦,也理解帆和那群青年。

威海就像一片平靜無比的海域,它的沉靜本就是活力的牢籠。在那片海里,醜醜的無慾無求的比目魚總是很容易滿足,而渴望逆流而上的鱒魚則會被這份安逸所束縛。離開的鱒魚們說,威海不適合夢想,他們需要更廣闊的世界。而留下的比目魚們說,威海滿足了他們所有的想象。最後,我們都變成了遊向大海的鱒魚。

我想我還會再回到威海,但不是在我對外面的世界最為嚮往的時候。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一個我曾經送別朋友的地方。那裡叫幸福門,是威海千公里海岸線的起點。當輪渡快靠岸的時候,許多人都會遠遠地觀望它的熱鬧。那種熱鬧和這座小城的寧靜形成迥異的對比。在那裡,有許多的人乘船而去,時隔幾年又重新歸來,而有些人,卻未再見。

我終於明白,幸福的狀態原來是分年齡段的。有些地方,你只能遠眺。儘管它一直都在,你卻從不屬於那裡,亦永遠回不去。

「移居故事」威海,不是用來奮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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