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黃益平:當前最大的風險是效率持續下降,考驗我們的定力

自去年去槓桿以來,宏觀形勢有了新的變化。

中國宏觀槓桿率已總體趨穩,二季度中國經濟同比增長6.7%,較一季度的6.8%有所放緩。宏觀政策也出現了一些微調,比如財政政策要在擴大內需和結構調整上發揮更大作用、加大基礎設施領域補短板的力度等。

在此之際,去槓桿還要不要推進,如何推進?

专访黄益平:当前最大的风险是效率持续下降,考验我们的定力

黃益平

7月上旬,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黃益平接受了澎湃新聞專訪。黃益平也是北京大學數字金融研究中心主任,並於2015年至2018年擔任中國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黃益平表示,中國發生重大危機的可能性不是很大,但是將有可能像日本一樣把增長率和效率拖沒了。

縱觀其他後發國家的經驗來看,日本最大的失敗在於,在需求側沒有采取最佳的財政和貨幣政策組合,而且在支持供給側方面也沒有鼓勵結構措施,耗時於不良貸款的處置、對殭屍銀行和公司的“市場出清”遲疑不決,最終導致20世紀90年代末日本金融危機的爆發。

7月末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要求,堅持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和穩健的貨幣政策,財政政策要在擴大內需和結構調整上發揮更大作用;堅定做好去槓桿工作,把握好力度和節奏;推進改革開放,落實擴大開放、大幅放寬市場準入。

黃益平稱,現在是對定力的考驗,儘管現在看起來裡頭外頭都有問題,但最後的出路只有一條——改革開放。

澎湃新聞

:當前金融風險初步得到控制,要如何平衡去槓桿與穩增長的關係?

黃益平:我們現在風險的程度比較高,但並不是說現在就要爆發危機了。亂象很多,但並不一定是導致崩盤的亂象。比如說地方政府現在的問題也很大,地方政府會崩盤嗎?國企槓桿率很高,你覺得國企會崩盤嗎?它是有風險,但是沒有緊迫到控制不住,馬上就崩了。

中國的金融體系問題是很大,風險如果爆發的話,可能更多的是像日本的這種類型,把增長率拖垮了,而不是所謂的“明斯基時刻”,投資者的信心一下降,整個市場就崩了。

原因在於,第一,我們有一些資本項目管制;第二,我們的外匯儲備還能抵擋一陣子;第三,凡是風險比較集中的地方,基本跟國家有點關係。像互聯網金融出了問題,它不是系統的問題。出問題的是高槓杆率的國企和地方政府,這些都是容易出問題的,但不是出問題就崩盤了。政府可以從左口袋掏到右口袋,錢都是從哪來的,不就是那些銀行,銀行短期內也不會崩,現在都還挺賺錢的,加上還有存款保險制度。所以看起來它是會有問題,但更多的是把效率拖沒了。

澎湃新聞:你認為我們跟日本情況類似?

黃益平:對,我覺得應該是。第一,我們都是以銀行為主的金融體系;第二,我們的金融市場的開放度相對還比較低,因為當時日本的問題是叫“主銀行制”,銀行和企業之間有很重要的關聯。我們也是一樣的。

當然,我們同時也要考慮,如果是有問題,還是要通過適當的穩定措施,但是目前來看,我覺得發生重大危機的可能性不是很大。現在對我們的定力是一個很大的考驗。我們總是出一點問題就叫得厲害,叫得厲害大家一驚慌就開始放水,短期穩定下來了,長期問題越來越大。

儘管聽起來裡頭外頭都有問題,但最後的出路只有一條——改革開放。

澎湃新聞:今年公佈的開放措施是否有助於全行業的效率提升?

黃益平:像低准入、開放市場、改善營商環境,這些都是必須要做的,而且對中國經濟也有好處。這些舉措今年會不會有什麼影響,還不太好說。不過起碼這些舉措繼續推進,對於緩解外部經濟衝突會有幫助。

我們過去的改革其實可以更快一些,現在是需要顯示行動的時候。宣佈後得落地,這樣才有信譽。

澎湃新聞:在“去槓桿”的過程中,“債轉股”能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黃益平:我對債轉股還是保持比較謹慎的立場。債轉股的思路是很好的,但是這個政策的普遍意義有限。換句話說,能做的很多都已經做了,不需要政府去推動它。能做債轉股的首先必須是個好公司,否則債轉股就成了揹包袱。要實現法治化、市場化還是有相當大的難度。

債權人真的覺得有意義,他自己就會去做,不需要政府推動。如果政府推動,我擔心一些地方把債轉股變成了為地方企業脫困的手段,那就很糟糕了。

但就我瞭解的情況,近來雲南和河南一些國企成功實現了市場化出清,國企做不下去了,被民營企業收購。我看到的這些地方企業改制的速度還是很快的,很多地方政府財務很緊張,他們沒有資源繼續支持“殭屍企業”,這樣的話這些企業退出就會快一些。

澎湃新聞:關於“去槓桿”,當前有研究認為,民營企業“降槓桿”的速度明顯快於國企。

黃益平:這個問題應該是存在的。我們之前做過一個研究,研究2008年以後,國企和民企的槓桿率分化,民企的槓桿率一直在下降,國企的槓桿率一直在上升。

其中的一個原因在於,經濟不確定性上升的時候,民企就不會再去擴張了,但是國企第一是“軟預算”約束,第二它可能也被政府要求支持經濟增長。在經濟增長內外部都有很多不確定時,民企進一步去槓桿似乎也並不奇怪。

當然最終討論的是能不能做到公平競爭。民營企業相比較而言,沒有人給它兜底,所以風險大一些,國有企業畢竟是國家的,總體優勢可以在價格上體現出來。

澎湃新聞:你主張應該由市場決定資源配置,但是市場化定價,小微企業的高風險,必然導致融資貴。

黃益平:現在來看,貸款難的問題比貸款貴的問題更突出。你給我15%的利率雖然很高,但我拿到這個錢我就幹事情去了,但是給我6%的利率貸款,我想拿卻拿不到。

這就需要在兩者間作取捨。是可以想辦法降低融資成本的,但不是通過行政手段,而要通過市場手段,通過競爭,通過更好地瞭解企業的信息,比如可以利用大數據,把平衡信息不對稱的成本降低下來。我們現在很多的做法都是行政性質的,政策的效果也很有限。

澎湃新聞:互聯網金融可以說是一種市場化的融資工具,但也暴露出了風險,如非法集資等。要如何平衡市場化定價和金融風險的關係?

黃益平:我們互聯網金融的問題其實不完全是市場化的問題。當然,也有市場化的因素在這裡,但它變成了一種變相的市場化,雖然在市場化定價上有它的積極意義。但主要問題在於沒有受到合適的監管,就有很多亂來的做法。

所以下一步,應該做到牌照全覆蓋、監管全覆蓋。我一直支持互聯網金融必須要持牌經營。不能說我在創新,我在提供金融服務,所以你不要管我。這是不可以的,它會傳導風險,一定要持牌經營。

但這也意味著互聯網金融行業可能會出現一個大的轉折,很可能行業會分化:擅長做金融的做金融,擅長做技術的做技術。看全世界的金融科技公司排名,在前十名裡頭,中國有四家,這個比例很高。但在前100名裡頭,我們不超過十家,美國公司卻有近二十家。美國的這些公司都是在提供各種技術解決方案,支付、投資、理財,或者是保險等等,都是為金融企業提供技術支持。這樣的話,懂技術的就做技術,讓懂金融的去做金融。

過去是不管你是什麼路子,衝進來就是提供金融產品,有的甚至做得很大。未來這個行業會出現新的重組。比如,馬雲說要做“Techfin”,不做“Fintech”。“Techfin”就是說以後做技術,做平臺,不直接提供金融服務,但為金融機構提供技術解決方案,我覺得這個可能是我們互聯網金融的下一個時代。

(實習生蘇琦、吳淑斌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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